菲伊斯是在珞侍、恩格莱尔及范统的陪同下,来到沉月祭坛外的──当然少不了挂在范统腰上的噗哈哈哈。菲伊斯没给其他人考虑的时间,一旦少帝答应了就直接拜托范统带他过来,一行人不放心也跟着过来了,至於两位陛下要如何跟五侍及魔法剑卫交代自己无故消失的事情,这些都已经不在把象徵「梅花剑卫」职位的徽章交出去的菲伊斯的考量范围内了。
「请两位陛下就送到这里吧,你们都是新生居民,我不希望沉月对两位不利,范统陪我进去就好。」
「可是……」恩格莱尔挣扎了半天才勉强开口:「至少让我多送你一段距离吧……」
菲伊斯望了望金发的少年,看着他从相逢至今从未改面的面容─如果他和缇依能平安回来的话,也会一直这样、永不老去吧─习惯性地伸手揉乱了对方的一头柔顺的细发,不改他嬉皮笑脸的风格:
「陛下,我都还没走呢,现在就开始想我不嫌太早了吗?」
「我……」恩格莱尔沈默不语,其他人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麽,不过现在说什麽都无法阻止菲伊斯的决心,大家都很清楚。
「菲伊斯,风侍就拜托你了。」珞侍慎重地低下头,同时握住了菲伊斯惊愕地想阻止他动作的手,低声说道:
「我并不是以国主的身分拜托……而是以朋友的身分,请你把我们大家都重视的朋友,风侍,带回来。」
这次沉默的人换成了菲伊斯,不过他并没有安静多久、很快就露出了一贯的笑容,爽朗地笑道:「我知道了,那麽我走啦!」
「菲伊斯!」
恩格莱尔惊叫一声冲上前,就在菲伊斯以为他想反悔的时候,少年却伸手把一个热得发烫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手掌心内。
「我的梅花剑卫,只有你有资格担任。」
菲伊斯瞥了眼掌心中的物品──少年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眼神里有倔强也有逞强,或许不输自己的恋人也说不定?不论如何,总是勉强人做出困难的决定这点,这两人还真的有点像。
「臣明白了,陛下。」
前往沉月祭坛的路上,菲伊斯和范统谁都没开口说话,倒是原本好端端挂在主人腰上的噗哈哈哈突然化成了人形,一边打呵欠一边抱怨:
「道个别还这麽罗罗唆唆的,人类真是麻烦。」
「呜哇哇哇!」范统投去的眼神中带了点责难的意味,却没有继续往下说,反倒是菲伊斯不怎麽在意:「抱歉让你久等了,还让你特地陪我跑这一趟,你果然跟范统一样是个好……拂尘。」
「哼!」噗哈哈哈甩了甩他的一头白发,睥睨地瞧着他:「本拂尘才不会因为你这个红毛的夸奖就得意洋洋,本拂尘只是善尽保护主人的义务而已,又不是因为你才来的。」
「这样啊,噗哈哈哈真是负责呢!」
「哼,那是当然的啊……」
虽然一开始只是想稍微纾解一下压力,不过菲伊斯发现噗哈哈哈也是个很能搭话的好夥伴,这样一搭一唱间反倒让他没那麽紧张了,不知道算不算是预料之外的效果?
一行人就这样一边聊着莫名其妙的内容一边走进了沉月祭坛──接着被一阵迎面而来的力道给狠狠撞开,伴随着一阵哀凄的「哥哥你听我说──」的哭嚎声;令菲伊斯和范统意外的是;他们不但没被撞倒,还被一股轻柔的力量给托住,接着就眼睁睁地看着噗哈哈哈气冲冲地弹了一下沉月的额头:
「本拂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动本拂尘的主人还有本拂尘主人身边的人,到底要本拂尘说几次!」
「可是哥哥,是那只红毛的先欺负我的啊!」
被这对兄妹一闹,菲伊斯和范统的脑中只剩下一堆「拂尘」转来转去,根本没意识到沉月说了些什麽,而噗哈哈哈闻言挑了挑眉,有些不耐烦地回了一句:「红毛如果有那个本事欺负你,今天就不用来求本拂尘帮忙了,虽然本拂尘是看在范统的面子上才答应帮忙的。」
尽管被噗哈哈哈损了一下,菲伊斯却没什麽反应──事实哪有不给人说的道理──反倒是沉月不服气地指着他,语气尖锐地叫道:
「哥哥!那只红毛他骗了少帝和国主,还说那个假王子会变成这样都是本姑娘害的──那个金毛的梦中世界可是他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出来的,我只是施加了一点点小小的暗示而已。决定留在那个假的世界的是那个假王子,可不是本姑娘!这只红毛他居然敢利用本姑娘来骗人!」
沉月指证历历,菲伊斯只是耸耸肩,没打算反驳:
他确实是故意误导了少帝和国主陛下,让他们两人都误以为一切都是沉月的力量害的,以免他们听到缇依居然拥有创造出一个世界─虽然只存在於梦中─的力量时,更加畏惧或害怕缇依。
菲伊斯刻意避开提到缇依的力量,也没跟珞侍说明沉月的力量之所以能渗透到缇依的灵魂中,是因为风侍曾在少帝的攻击中灵魂受到伤害、因此被沉月有机可趁;不过他倒是把这点跟恩格莱尔说了,如此才能让少帝陛下因为内疚、同意他进入缇依梦中世界的决定……
他承认自己骗人,也知道自己伤害了那些关心他们的人,但他真的没办法顾到太多,尤其在他知道自己和缇依接下来要面对的处境有多危险的情况下。
人心本来就会有所偏重,没有最完美的选择,他只能选择伤害最少人的那个选项。
噗哈哈哈听了沉月的话,出乎菲伊斯意料之外的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用清冷的声音说道:「本拂尘才不想管那些人类的无聊八卦,你快点把这只红毛送到金毛的梦中世界,本拂尘要回去睡觉。」
其实如果真的不想管他们的话,就不会跟着他们来到沉月祭坛了──菲伊斯听范统提起自家拂尘几次,加上他自己的观察,对於噗哈哈哈的脾气也约略懂一些;即使现在噗哈哈哈的态度很不耐烦,但菲伊斯对他和范统还是充满感激的。
沉月嘟起嘴,喃喃自语「哥哥每次来这里都在睡觉,好不容易来了又想回去睡觉」,在被哥哥敲了一记额头後,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领着他们,走到靠近沉月宝镜实体所在的水池,伸出纤细的双手,往水面探去。
在沉月法力的作用下,本来沉在水底的铜镜缓缓上浮至水中央,接着从镜心深处发出一道耀眼的光芒、两道、三道……在光芒的照射下,整个水面彷佛笼罩在一层金色的网子内;以镜子为中心点,四周的水面也起了变化──没有风却兀自上下起伏的波浪,以及波浪间隐隐透出的奇异色彩,都让水面下的世界变得深不可测。
「从这里下去。」
菲伊斯的目光从水面移到沉月的脸上,不意外地看见对方那带着恶意的笑容──从噗哈哈哈和范统看不见的角度,一闪而逝。
「不敢的话就算了,本姑娘可不会带你下去。」
「你至少要保证让菲伊斯危险得进来吧?」
范统脸上有些怒意,噗哈哈哈则面无表情……不知道为什麽,菲伊斯就是觉得噗哈哈哈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入险境,事到如今他反倒什麽都不怕了。
「从这里下去是吧?」
他刚想上前,就被人从背後一把拉住──拉住他的范统看起来比他还紧张:「菲伊斯,快点啦,至少再确认一下从这里上去很危险,你再上去啊!」
「就算危险我也要下去啊!而且,」菲伊斯瞥了眼沉月,挑衅般地冲她露齿一笑:
「既创造不出缇依的梦中世界,又无法安全地带我进去,看起来沉月的力量也不过如此而已,靠她也没用,还不如靠我自己。」
「你这混蛋红毛!」沉月马上就抓狂了;不过还没等她发完脾气,菲伊斯就感觉到身体突然悬空──接着就狠狠跌入了水中!
咕噜咕噜的声音在他耳边作响,水里不如他想像的那般冰冷,甚至带着几分微妙的热度;逐渐模糊的视线中,最後映入菲伊斯眼中的是范统惊慌失措、拼命伸长双手试图拉他上来的模样,以及不知为何、听起来异常遥远的噗哈哈哈说话的声音:
「红毛,你只有十天的时间,超过时间的话──」
超过时间的话,会死吗?
如果能跟王子殿下在同一个世界的话,这个选项听起来也不坏呢……
失去意识前,这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然後他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菲伊斯、菲伊斯、菲伊斯!」
范统着急地在水池旁徘徊,不知道该怎麽办:
沉入水中的男人完全停止了挣扎,就这样安静地阖上双眼,任由水波推动着自己的身体无意识地上下起伏;灿然金光逐渐聚集,缓缓包覆住男人的身躯,宛如保护他一般,将他包裹在水中。
水面下的世界,深不见底。
「噗哈哈哈,菲伊斯他──」范统回头想问自家拂尘,却看到噗哈哈哈早已走到身旁,狭长的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水中人看:
「真是会给本拂尘添麻烦的家伙……」
「噗哈哈哈,你说什麽?」
白发飘逸的仙人没有应答,一双凤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然後抬起手……打了个呵欠。
「本拂尘困了,先在这里睡一会儿,范统你安静点别吵。」
说完话,噗哈哈哈便转身走向沉月祭坛中心的祝祷石──那里是他每个月来时的固定休息之处,范统连忙起身追问:「等等,呜哇哇哇,菲伊斯就这样让他一直被埋在火中吗──」
「灵魂脱离的家伙本来就活不了,如果离开池水的话,那只红毛就真的会死喔,他跟金毛不一样,只是一只很弱的红毛而已。」
丢下这句话,噗哈哈哈就乾脆地化成拂尘,静静地躺在石头上动也不动,留下范统一个人烦恼到底该怎麽跟祭坛外的两位友人解释菲伊斯的事情。
火红的夕阳沉入地平线下,缇依就这样盯着它看了好半晌,直到降低的温度让他感到略有寒意,他才察觉时间已经晚了。
「缇依,这麽晚了,怎麽会在花园里?」
朝他走来的老师穿着一袭黑袍,几乎快融入夜色中,但一双冰绿色的眸却清晰明亮,深沈却又冷静,无声却沉稳的步子,这些都是让他从小仰慕老师至今的原因。
「老师,我出来透透气,您怎麽会在这边呢?」
「随便走走,看到你在这,就过来了。」
他的老师讲话一向直接乾脆,绝不多说一个字的风格也是他所欣赏的,因此缇依索性邀请老师一同坐下,吹吹风,休息一下。
「缇依,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有什麽愿望吗?」
缇依转头,有些讶异老师居然会这麽问他;他印象中老师很少出席他的庆生宴会,即使有也多半双手空空,不过他并不觉得老师失礼,他知道西优席文跟自己一样是现实派,送礼多半是送对对方有用的;缇依身为国王自然什麽都不缺,老师空手来也很正常,今年为何会这麽问呢?
没等他开口询问,西优席文就自己说了下去:
「我从你五岁开始作为你的老师,虽然没教你什麽,多半都是你自学的,不过对外也被称为『国师』,而且我从未送过你什麽,所以我想……今年应该有点表示。」
听到老师的解释,缇依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他性子刚硬的老师也会有这番心意吗?话又说回来,他当了西优席文十三年的学生,好不容易才让他的老师有了一些转变,变得稍微在乎自己一点……对於这个结果,他到底该喜还是该忧呢?
「我就送你一些话当做生日礼物吧。」
西优席文走到他身边,不容他答应或拒绝地,迳自说起了话:
「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所谓的信任是不需要存在的东西,无论对方是谁,你都必须存着防范之心。即使再真实、相处再融洽,感情再好,那个人也有可能因为你所不知道的利益因素或隐情而离开你。总之,不要轻信别人、只能相信自己的存在。」
他因为这番话而愣了好久,等到他清醒过来想问老师是什麽意思时,西优席文已经走到花园门口、只要再走几步,绕过转角就会离开花园了。
……老师这番话是什麽意思呢?为什麽他觉得好像懂、又好像不太懂?
他想请老师等一下、他不懂,请老师告诉他,但当他望着着西优席文的背影时,却又觉得有种莫名的感觉梗在喉咙底,阻止自己开口:
他应该明白这些话的──他跟着老师学习十三年之久,老师不会把话讲白,应该是要让自己多思考才对;老师是有什麽苦衷吗?或者,老师正在暗示他什麽──有什麽是虚幻的、有什麽是虚假的,不能相信、不能信任呢?
缇依就这样注视着对方,直到那身黑袍彻底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今夜,他更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