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片漆黑中往前奔跑,眼前的路却始终没有尽头。
雨打在身上,像冰刃一样,刺的他好痛;身後几个模糊人影晃动着,他却没办法停下脚步,无法摆脱的恐惧如同黯夜中的魔魅,只要稍停一步就会一口吞下他。
好可怕、好可怕,不能被追上!
到底是什麽紧追在他身後,他不晓得,只知道不能停下脚步;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看到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灿烂的光点──是人!
虽然只是背影,看不见长相,他却觉得心安;随着距离的拉近,那个修长的、一袭华丽白袍的身影逐渐清晰,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缓缓转过身,美丽的脸庞微微一笑,朝他伸出了手。
再一步、再一步、就快到了──
他拼命伸出手,然後──接下来的一切彷佛慢动作--眼前人身子猛地向前一晃,刀刃穿膛而出,鲜红迅速染遍白衣,蔚蓝的眼顿失焦距、朝他颓然倾倒,在他指尖尚未抵达前,碎成了片片血之花。
他仍举着手,茫然地跪倒在地,注视着这一切。
在漫天飞舞的樱红中,露出了一个握着刀的巨大身影,此刻正居高临下望着他,带着一脸轻蔑的笑。
「有个不错的挡箭牌啊。」
「可惜了,这次,」男人举起手上的刀,笑意不减。
「你逃不了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要啊啊啊!」
他在惊叫中遽然起身,视野内一片漆黑,心脏似要破膛蹦出,一下一下,狠狠撞击着他的胸口,他冷不防重心一个不稳,几乎整个人扑向地板,却被一个强而有力的力量一把捉住,止住了往下跌的身子。
「谁?什麽?是谁──」
「是我。」
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里过了好几秒,他才意识到说话者是谁,他张开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手下意识地抓紧了对方的背脊,力气大到浑身颤抖。
「雨……追赶着……」
「外面天气很晴朗,没有雨,也没有人。」
「血……好多血……」
「没事了,我在这里。」
喃喃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加上那温柔轻拍他背的手,反覆吟咏,他听着听着,原本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意识慢慢陷入昏沉,终於再度睡了过去。
缇依悄悄抽回正施展安眠魔法的手,小心地挪动菲伊斯的身子,让他能安稳地倚靠在枕头上,抚平皱巴巴的棉被将对方盖的密实,然後坐在床头,凝视着那张沉静的睡颜,皱起眉头。
第三天了,自从见到那家伙後,菲伊斯已经连续第三天夜半被梦魇惊醒。
果然不应该让菲伊斯见到那个混蛋的……!
带那家伙回圣西罗宫交给监牢的人看管的那晚,菲伊斯为了安抚情绪仍不稳定的缇依,留宿在天顶花园的小屋中,即将天亮前,缇依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睡意,却被恋人的呻吟所惊醒!
他没办法忘记,当对方一张开眼,那满满的恐惧交杂着混乱与不安,让他的心为之揪紧的疼痛;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成功让对方再度睡下,但隔天菲伊斯却不愿再提起,也不再与他同床共寝。
『抱歉抱歉,睡迷糊了,梦到被音侍大人追赶呢。』
他的恋人彷佛不当一回事,笑的若无其事,但缇依知道这并非事实。
不肯跟他同寝,也只是为了不想让自己担心罢了。
就只顾着担心别人,这个笨蛋。
他轻轻抚上对方的脸庞,在那略微湿冷的额头印下一吻。
他就这样静静注视着菲伊斯,直到天空泛起白亮,才无声无息地离去。
早点杀了那个男人就没事了。
他沉着脸,递上一叠叠的公文报告──那是他之前加上这两天查出的所有跟那家伙有关联、密谋造反的官员,竟然有13个人!
密谋者中,不乏几位对梅花剑卫向来不友善的官员,但菲伊斯一向迟钝,不把这些人当一回事,没想到他们居然意图用一个长得像的混蛋取代菲伊斯,妄想藉此接近王权中心,真是异想天开!
「我知道你很想杀了这些人,但可以先放手让我看看资料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他一愣,随即松开手,往後退了两步。
面前的西方城最高行政官长──那尔西,倒也没有对他的行为多加嘲讽,只是接过资料,接着便开始批阅了起来;羽毛笔沙沙的书写声,以及窗外的树叶摩擦声,办公室内的时间就跟往常一样,丝毫没有改变。
这是当然的,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不会因为一个男人的出现就打乱;现在他该做的,就是将一切的证据找出来,送这些人上死刑台,至於这起事件的罪魁祸首,缇依不但要他死,还必须彻底从幻世消失。
只有这样才能终结这个噩梦──终结他们的噩梦。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什麽,正在书写的青年,突然停下笔,抬头望向他。
「这个叫亚卓的男人,真的和菲伊斯没有任何关系吗?」
「没有。」
他断然说道,无视对方放下笔、扬起眉头盯着他瞧的怀疑神情。
这是他跟菲伊斯间的默契──不跟任何人说起彼此的过去,当初将那家伙移送监禁时,用的也只是「长得跟梅花剑卫极为相似的新生居民意图谋反」这种说法,就算是跟菲伊斯称得上交情深厚的那尔西,他也不想说太多。
「……是吗?那就算了,大概是我们想太多了。」
那尔西含糊的声音并没有逃过他的耳朵,但他还没来得及细问,对方接下来说的话就让他瞪大了眼睛。
「根据西方城的律法,亚卓的罪行是被人利用参与谋反,最重可判处流放之刑,但只要有官阶特等以上的官员愿意保释,也是可以减轻其刑的。」
官阶特等以上的官员,在西方城,扣除少帝和行政官长那尔西,不算少帝的亲生父亲艾拉桑,符合条件的只剩下魔法剑卫。
「…….保释的理由呢?」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那尔西盯着他,迟疑了半晌才回答:
「有点脑袋,能力也不错,是个堪用的人才。」
这种说法,一听就知道是谁说的。
风侍勾起嘴角,悦耳的声音听来却让人心底发寒:
「鬼牌剑卫,现在人可是在剑卫府?」
「大人!伊耶大人!」
当仆人慌慌张张地跑到剑卫府的练兵场,想跟宅邸的主人禀报时,他早已踏着优雅的步子,穿过一行企图阻止他前进的卫兵,迳自走到了正在练武的鬼牌剑卫前方。
「怎麽,终於想打一场了吗?」
伊耶问也不问他出现的理由,只丢下一句话,随即举起手中的剑,直接朝他劈了过来!
风侍右手抽出剑,左手化出一把灿然光剑,轻易化解这一击,同时也等於接受了对方的挑战。
「少爷!」
「伊耶大人!」
「风侍大人!」
眼见周遭的混乱有益发扩大的趋势,伊耶啧了一声,手一张,银色的魔法结界瞬间成形,刚好包围住两人,其他人则被他们隔绝在外,别说声音,连风也透不进来,结界内悄然无声,空气似乎也凝滞了。
「这下就可以专心地打了。」
伊耶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烁着嗜血的精光,回应他的是一击雷厉风行的剑招,还有环绕在结界内的阴寒杀气。
「求之不得。」
伊耶的身影再度消失,下一秒又出现在他面前,迎面就是沉重的一击,风侍抬手张开结界,结界却很快就粉碎在男人的魔法光球下──漫天的黑色光球朝他砸来,每颗球中都闪着电光,霹霹啪啪声势惊人,若被击中,不死也重伤,他却勾起了笑容,笑得冷冽而深沉。
他知道这个男人看他不顺眼、想跟他打很久了;过去他不想让菲伊斯为难,尽量避免跟鬼牌剑卫正面起冲突,但此刻例外。
──居然为了跟他打一场,建请把那个家伙除罪後加以任用,开什麽玩笑!
在黑球即将逼近的瞬间,他举起手,轻声念道:「时之锁。」
所有的光球在距离他眼前不到五公分处,硬生生停住,接着他弯起手掌,在胸前上下交错成圆盘状,比向对方:「镜射!」
对方一愣,举起剑却闪避不及,跟着黑球一起猛然往後飞去!
轰!
烟雾弥漫在整个结界中,风侍仍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一道锐利的杀气夹带着寒意从浓雾中冲出,他再次扬起手,喊出:「破空虚斩!」
锐利的斩击和对方的攻击刚好抵销,扬起的风尘朝结界四方奔腾而去,直到烟雾彻底消失,两人仍好好地站在原地,而地面上却多了两道巨大的劈砍裂痕,足足延伸了数十公尺。
「不错,有两下子。看来不是只有脸能看。」
「这就奇怪了,我还以为鬼牌剑卫有识别人脸的障碍,看来是误会了。」
「少罗嗦!还不是菲伊斯成天说什麽美人美人的,看来不只看中你的脸嘛。」
话说出口,伊耶也已连续发招,招招狠戾;风侍一笑,不客气地回道「我就暂且当作称赞收下了」,手上挥舞的双剑也没停下,两人互不相让,双方身上都渐渐出现伤口,但却没有人愿意停下。
「住手!伊耶、风侍!」
一声大吼闯入了结界,接着一个身影突然现身在正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中间,但却阻挡不了两人的发招──只见一道张牙舞爪的龙形闪电和燃烧着紫黑火焰的剑击直直劈向中间那人……
「恩格莱尔!」
磅!
招式相撞产生的狂风,将周围的树连根拔起,连沉重的屋瓦石块都被刮起,宛如一场小型风暴,一时间只听见众人的惊呼和惨叫声,久久不绝。
当风终於停下,大家才有余力抬起头,看清了练兵场的情形:硬闯入结界的少帝仍旧好端端地站着,但身旁多了个红长发的妙龄少女,一身英武铠甲,彷佛女武神般,气势万千地护着他,宅邸的主人同样好好地站着,正气急败坏地朝少帝走去!
「你这混蛋!谁叫你进来坏我好事的!」
「伊耶哥哥一打起来就不分轻重,我如果现在不阻止你,风侍受伤的话,我怎麽跟菲伊斯交代啊!」
「去你的!谁管那家伙!」
「我好不容易才请范统带爸爸出门,还请那尔西帮忙,如果这样还问不到就都是伊耶哥哥的错!」
「关我屁事啊!」
另一头的青年缓缓站起身,听着这对兄弟的争执听了一阵子後,一言不发的转身想走,却被赶上来的少年一把拉住了手臂。
「慢着!」
少年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他迫不得已,勉强转过身,然後意料中地听到对方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你受伤了!跟我来──」
「一点小伤而已,叫什麽叫。」
一旁的男人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恩格莱尔却沉下脸,气急败坏地叫道:
「刚才真的很危险啊,虽然天罗炎保护了我,但若没有我脚下突然浮现出的光圈,我也不一定能毫发无伤啊。那是因为风侍保护我的关系吧?」
说到最後,他转头望向後者,看见後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直接当对方默认了,拉起风侍的手就往剑卫府走:「总之我先带你去疗伤──」
「不必麻烦了,陛下。」
风侍轻轻推开对方的手,抢在对方皱眉欲开口前,自行对身上的伤施展治癒之术;他身上都是些皮肉伤,在他精湛的治癒能力下,很快就不碍事了。
「比起这个,」
他顿了顿,试图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一些──碍於对方的身分,自己的身分、还有菲伊斯──
「为什麽,不惜设下圈套激怒我,也要问出那个男人的事?」
有什麽,在他的心中烧灼着、撕裂着,疼痛到濒临碎裂。
他不是笨蛋,从刚才的对话就已经猜出发生了什麽事。
「如果是重要的事,如果是他想说的事,菲伊斯自然会主动告诉你;既然他没说,为什麽要这样逼他──这样逼我?」
他已经极力克制,却还是忍不住流露出怒气,他看到面前的少年手一缩,脸色开始发白。
「我、我不是想故意想惹你们生气的……」
「啧!」
伊耶推开浑身僵硬的少年,双手环胸──尽管此刻他身上也有不少外伤,衣服也处处被划破,却丝毫不减他的气势──抬头瞪着对方,恶狠狠地说道:
「恩格莱尔不需要跟你解释,老子来!因为老子想用那个人,叫什麽沙卓还是高卓的,看样子像个聪明人,刑求几次也没半句好话,老子对他有兴趣,就这样!」
「连名字都记不得叫对他有兴趣?还有,光凭这种原因就可以免他死罪,那他参与叛乱、企图伤害菲伊斯的罪行,难道就可以视而不见吗?西方城的律法还真是宽松啊。」
「我们西方城的法律轮不到你这夜止的家伙多嘴!」
风侍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笑了:「是啊,这是你们西方城的事,风侍不该多嘴,失礼了。」
果然,还是应该由他亲手了结那个男人。
他再度转身,却听到背後传来一句轻柔的嗓音,让他停下了脚步。
「我可以决定判那个人生还是死,但我总要知道理由。」
他回过头,看见少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的坚定。
「菲伊斯他啊,只要是跟自己有关的事情,越重要就越是不肯说,但我也是他的朋友啊,难道我就不能知道吗?」
少年慢慢走向他,朝他伸出了手,轻声说:
「我想知道菲伊斯的事,我发誓会尽全力帮他──我以朋友的身分发誓。」
他答应将那家伙曾做过的部分事情,告诉少帝一个人。
前提是,不能告诉任何人,即使是那尔西或伊耶也不行。
因此,最後只剩下他和少帝两人单独待在鬼牌剑卫的书房
他讲的内容很简短,不到五分钟,然後他冷静地看着鬼牌剑卫府上上下下为了要阻止暴走的少帝而乱做一团;看着那个刚才跟他比武的男人气急败坏地一边死命抓住对方,一边对着通讯器那头大吼大叫;看着刚赶回来的艾拉桑和范统惊慌失措地跑过他身边,跑向少帝……
心中充斥着满满的恶意和快感。
少帝知道了,那个男人就离死不远了。
真相终究是伤人的,但只要能让那家伙凄惨地死去,他什麽都不在乎。
然而,当他晚上回到天顶花园时,那点着微弱灯光的小屋还是让他踟蹰了一下。
明明已经两天不肯过来,为什麽现在又……
尽管犹豫,他还是踏上阶梯,轻巧地转开了门把。
迎接他的,是坐在沙发上,一脸难看的恋人。
「你去哪儿了?」
「鬼牌剑卫府。」
「去做什麽?」
「问事情。」
「问事情问到满身伤回来?」
他的伤他早已自己治好了,但衣服毕竟不是可以再生的皮肤,刚刚在气头上,他一时忽略了自己身上多所破损的衣服,如今就算想找藉口也没办法。
「……碰到了鬼牌剑卫,没忍住,打了一场,没受什麽伤,已经都治好了。」
他垂下头,轻声解释;大概是他的主动说明起了作用,对方脸色终於稍微和缓了些,站起身朝他走来,握住他的手,一直将他拉到沙发旁,接着开始细细检视他身上的伤口,口中不停碎念着:
「真是的,怎麽莫名其妙跟伊耶大人打起来了?平常他再怎麽挑衅,你也不会主动出手啊,而且陛下好像还很生气?我还以为又是那些造反官员的事情乔不拢,明明那尔西就说都是死罪定谳了──」
原来是那尔西。
他知道伊耶有连络那尔西,但没想到那尔西居然连络了菲伊斯……幸好那尔西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让菲伊斯知道了有点麻烦,但没有让他知道跟少帝约定的细节就好。
「嗳,王子殿下你有在听吗?伊耶大人是原生居民,又是西方城的重要官员,别再为了小事动手了。」
「所以大事就可以?」
「都不行啦!别每次都想靠武力解决,就算你很强也不行!」
「喔?原来说了半天是在担心我啊?」
恋人的脸上浮起几分恼怒和无奈,他望着那张脸,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笑什麽啊你,我可不只是担心你,我这是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着想……你有在听吗?别再笑了!」
「呵呵、哈哈哈!」
闹了好一阵子,缇依才问道:「这麽晚了,怎麽会过来?」
「喔,嗯,其实也没什麽,只是想来看看你……」
菲伊斯的声音越来越小声,在恋人的灼灼目光下,终於坦承:「那个,关於你之前说的,我身边有亚卓派来的密探的事情,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他一凛,整个人坐起身,双眼紧盯着菲伊斯不放。
「是谁?」
「……可能,有一些苦衷我还不清楚,但过滤出人选後,我派了人去监视,只有那个人私下去探监,还有一些奇怪的举止,我想,应该就是他了。」
「菲伊斯。」
缇依双手捧起对方的脸庞,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轻柔却不容质疑地开口:
「那个背叛你的人,是谁?」
无论是谁,我都会杀了他。
杀了那个让你痛苦、伤害你的人。
菲伊斯身体一僵,似乎想努力拉开嘴角,却不成功,只勉强露出一个……让他心口为之一紧的表情,声音也多了几分沙哑:
「缇依,我不想杀他。」
「……是谁?」
「别杀他,答应我,别杀他……」
「你先告诉我是谁,我会考虑。」
「你得先答应我。」
深知自己恋人的固执程度非同凡响,缇依沉着脸不说话;对方也只是静静地握着他的手──为什麽发抖呢?
缇依抬起头,看清了恋人眼底下的阴影,还有更多蓄积在眼底的痛苦和疲惫,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决堤泛滥……他真的想杀了所有让对方痛苦的人,但此时此刻,菲伊斯想要的,却只是一个他不杀人的保证。
「好,我答应你。」
如果这样可以让你比较不痛苦,我答应你。
听到他的许诺,菲伊斯松了口气,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是康格斯。」
这下换缇依说不出话来了;他不是没想过可能是这个人,他也怀疑过奥可,只是比起这两人,他更希望是其他人。
其他人、任何人都好,只要不是这两人……这两个,菲伊斯最信任的好兄弟。
他注视着菲伊斯,脑袋竟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许是看到他的表情,菲伊斯扯了扯嘴角,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解释:
「那家伙人挺好的,能力也不错,当年还考上地方官,可惜家里经济不好,拿不出钱来疏通关系,才会被人陷害,资格也取消了……我记得他是宫中有人推荐才进来的,这两年,他也真的挺照顾我的,我交办的事情也做得很好,可能……可能是我不够了解他、待他不好,他或许也是有些苦衷的……你知道,我一向没怎麽留神身边的人,我也有错,所以……」
「别傻了,这才不是你的错!」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菲伊斯一震,猛然停住,缇依立刻对自己刚才的激动感到後悔。
但他真的没办法忍受──看到菲伊斯这麽自责,他怎麽可能什麽都不做!
他抽出手,在对方还傻愣着的时候,一把将对方拥入怀里,紧紧搂着,没有任何理由,也不需要!
「缇依?」
「你希望我怎麽做?」
「……什麽怎麽做……」
「不需要顾虑任何人,只要告诉我,你想怎麽做?」
他这又傻又天真的恋人啊,就算要他为之与全世界为敌,他也甘愿。
「不杀他就足够了吗?那个人背叛了你的信任,我要怎麽做,你才会比较好过?你希望我怎麽做?告诉我。」
他问着对方,同时也问着自己──口口声声说想让菲伊斯幸福,结果他又为他做了什麽?
「……」
怀里的人很安静,半晌没有出声,良久,他才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细微的颤动,查觉到这点时,他的心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菲伊斯──」
「你很强。真的。」
没来由地一句话,缇依不解地放开恋人,凝视着对方那双清澈的眸子,以及脸庞泛起的浅笑,看见其中清楚地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我一直都知道,不,应该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强。」
低沉的嗓音透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感,温暖的手指触上他的脸颊,轻轻滑动着,那双深邃的眸却随着手的爱抚而渐渐染上一层薄雾,变得深不可测。
缇依望着这样的菲伊斯,有些发愣,却移不开双眼,眼神的接触像是坠入一道黑暗的漩涡,无可自拔;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菲伊斯一点一点地靠近自己……然後,温软的唇贴上他的,仅仅是贴着,轻柔地、反覆地摩娑着他的唇,再无更进一步。
一吻结束,菲伊斯双手捧着他的脸,轻轻抵着他的额头,两人间的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眨动的睫毛,在眉眼间带来一阵细致的骚动。
「我明明就知道你很强,可还是会觉得害怕。真奇怪,难道关系变了就连脑袋也不正常了吗?」
「你在说什麽?」
「如果你真的想为我做什麽……」
菲伊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一使力,反手将他拥紧,在他耳边低语:
「为了我,什麽都别做。」
「什麽都别做,待在我身边就好。」
缇依微微张开嘴,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亚卓、康格斯、伊耶、少帝、那尔西,没有人是无辜的、没有人是该死的、没有人是故意的、没有人是无罪的、没有人是活该的、没有人是纯洁的,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没有人比得上菲伊斯,没有。
「好,我什麽都不做,我答应你。」
那时候,他们早已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恐惧,只是刻意忽略了。
忽略了,却不能抹去其存在的事实。
『蝼蚁和垃圾,你会去区分它们吗?』
蝼蚁和垃圾,又有何差别?
如果我对你来说,跟其他人一样没有区别,那我又存在於哪里?
淋了一辈子的雨,穿梭无数的黑暗与光影,哪里是我可以回去的地方?
『如果,他不是王子,你还会如此憎恶他吗?』
因为是王子,所以遇见了你。
因为是王子,所以不该爱上你。
因为我是虚伪的王之子,所以憎恨来的理所当然,就像对你的伤害从未停止。
『那个人得消失,至少不能在幻世。』
『为什麽?』
匡当!
他一把拉过对方,掠夺对方的呼吸和双唇,深吻的力道遽然加大,黑暗中的身影撞上金属栏杆的清脆声响,在安静的空间内回荡不止。
衣服沙沙的摩擦声在昏暗的监牢内被放大,一人略为粗鲁的扯去挂在对方身上的阻碍,另一人迎身上前,一只臂膀紧紧绕过对方肩头,另一手被扣锁在铁栏杆上,随着抚摩的动作而加剧晃荡,纤细的手指在逐渐加快的碰撞声中,时而颤抖,时而紧握;忽而伸长、僵直不动,接着再度上下摇晃了起来。
纠缠的躯体间,气息炙热的叫人几乎无法呼吸;从扣押在铁栏杆上的贴合交融到推倒至地上的交叠重合,灯光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如同交织其间的呻吟和喘息,断断续续,却无休无止。
匡!
缠绕着彼此的十指在栏杆间激烈碰撞,漆黑中,上下起伏的身子持续着动作,丝毫不受声音的影响;他们像是被包裹在黑暗内,柔软却坚挺,低微却高昂,独立却也相依,而爱之慾火熊熊焚烧,烧灼出举世下的遍体鳞伤。
「啊啊──嗯、嗯啊──」
环住对方形如束缚,尖锐的疼痛深埋入体,此刻奔流体内的每一处滚烫,再疼也不愿放手──有什麽比得过此刻来的更刻骨铭心?有什麽能比彼此交缠的距离更近?
他们分离却也相连,远离却也靠近,被黑暗环绕,却比身处光明还更炽烈,这副身躯如此,心如此,灵魂也是。
「是我的……你是、我的,绝不会放手!」
绝不放开你,永远!
离开了彼此交缠的监牢,他们有默契地不再提起此事,不过那场疯狂的情事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无论是记忆还是身体。
当星星被云影掩盖,月光沉静的时刻,菲伊斯从辗转反侧中苏醒,瞥见枕在他手臂上的恋人,手腕上青青浅浅的瘀痕,宽松睡袍下,散布在白皙胸膛上的点点红印,顿时一阵心悸;伸手想碰,却又在即将触上前缩回了手。
不行,好不容易王子殿下睡着了,要吵醒他了可不好。
他凝望着恋人宁静的睡颜,听着那轻柔的呼息,躁动的心再度平抚了下来。
『陛下,请判处亚卓魂灭之刑。』
『什麽?你、你不是还想阻止我杀了他?』
『我是阻止您动用私刑,没阻止您杀他。』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你确定要这麽做?』
当少帝反问他时,他什麽也没说,只是点点头,再无言语。
这是他的决定,为了他自己,为了他深爱的人。
这个世界之於他的恋人,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而他的恋人之於自己,既是最璀璨的光芒,也是最深沉的黑闇。
哪怕强如他的恋人,只要有一丝一毫会被伤害的可能,他也不允许。
即便是舍去所有──舍去他残存的温柔和良善,道德和正义,只要能不失去他恋人脸上的笑容,一切就已足够。
「……菲伊斯?」
他倾身上前,环抱对方温暖的身体,唇瓣再次交叠,封住所有言语。
银白的月光从窗边洒落,两道身影重合为一。
世间的黑暗不诞於地狱,而在人心深处孕育而生;如同我们交缠在彼此的黑暗中,毁灭而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