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风怎麽还没浮上来?」
音侍两手紧抓着船缘,瞪大眼睛往水面下扫视,头也跟着转来转去,总是挂着张扬笑容的脸庞难得出现着急和担心,站在一旁的人则双手还胸,静静望着水面,闻言,瞥了他一眼,复而转向水池。
「又不是屍体,怎麽会浮起来。」
「老头,小风会没事的吧?」
面对音侍求救般的眼神,绫恃没办法给出答案,只能观察着平静无波的水池,沉默不语。
「老头,小风──」
「你安静点,这样我怎麽感应得到他在哪里。」
黑发的男人委屈地扁着嘴,不再开口,但仍急切地转头东张西望,不断盯着深不见底的水池下方,彷佛要找的人下一秒就会从中蹦出来一样。
两人或坐或站地待在小船上,四周寂静无声,因为要来接的人身分特殊,因此绫侍命令任何人、包括守卫在内都不许靠近重生水池。
等待了许久,水面下终於有了动静──起初只是一团幽幽的白芒,但光芒很快就扩散到整个水池,带着森冷寒意,震的两人皆心头一惊。
「小风!」
音侍蓦地站起身,突然一团黑色的东西朝他的脸砸下,他反手接住,发现竟是绫侍的外袍!
「老头你──」
「在船上待着,我去。」
丢下一句话後,只穿着单薄衬衣的绫侍立即跃入水池,溅起一阵水花,留下呆住的音侍,以及摇晃的木船,在辽阔的水面上下摆荡。
「很抱歉。」
柔和的光芒晕开,笼罩住白着脸的那尔西,尽管在王血的治疗下,对方身上的伤口已经癒合,但对身体和精神造成的伤害却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解决的。
珞侍望着那尔西浑身可怖的血渍,垂下头,神情间掩不住沮丧和懊悔。
「我应该多注意风侍的,让你受了这麽重的伤,真的很抱歉。所有的人员和财产损失,东方城都会负起责任赔偿的,後续处理我们也会尽力配合。」
倚靠着墙壁、阖着眼调整呼息的那尔西,听到对方的话,费力地睁开眼睛,尽管声音透出浓浓的疲倦,仍清晰地传入在场人的耳里。
「其他暂且不提,我的部分,你已经用王血治疗了,就这样吧。」
「我用王血是我该做的,这不能算是赔偿。」
「比起我之前在战场上对你做的事,这还不算什麽。」
珞侍一愣,这才想起几年前的东西方城大战,自己被那尔西抓去当人质,在战场上成为开战献祭的祭品的事。
「这个和那个是两回事,那次的事情早就处理过了,你没必要一直放在心上。」
「……被杀死还能跟杀自己的凶手说别在意的人,我无法理解。」
那尔西想站起来,奈何失血过多,全身完全使不上力,只好借助一旁的奥吉萨和范统的半搀半扶,这才勉强站起身。站稳後,他将散乱的发丝拨到耳後,望着面前的人,再次开口。
「总之,其他的帐我会好好跟东方城算清楚,你不必担心。现在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我可不想再次让那家伙杀进圣西罗宫。」
黑发的青年眨了眨眼,脸上终於浮现一丝虚弱但真诚的笑意;他也跟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衣服,一句「谢谢」才刚说出口,却又很快就皱起了眉头。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符咒通讯器,一见上面显示的名字,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但还是很快就接了起来。
「怎麽了?……嗳?怎麽会……张开结界,我马上到。」
他快速结束通话,抬头就看见三双眼正盯着他瞧,他想笑一下却办不到,只能直接切入重点:
「抱歉我得走了,范统你跟我来。」
「咦?你跟我走?出了什麽小事?」
「你乖乖跟我走就对了。」
说完话,他也不管对方的意愿,扯住友人的袖子就往外走,走到门边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尔西。
「帮我跟菲伊斯和恩格莱尔说抱歉,日後五侍必亲自上门致歉。还有,风侍那边我会处理,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话声刚落,他和范统便从办公室失去了踪影。
「珞侍小人,你们到底要回哪里啊?」
「用瞬间移动魔法带我回东方城。」
「啥?那我自己就不会用啊,为什麽──」
「刚刚冲去圣西罗宫时是不得已,这种远距移动太耗体力和灵力,现在我得保留好这些,你快带我回去。」
那也很耗我的体力啊,就算有噗哈哈哈也很累好不好──范统在心中嘀咕着。
「不好吧,去哪?圣西罗宫?」
「东方城重生水池,快!」
眼见珞侍异常严肃,话说得飞快,范统不敢怠慢,符咒一施,眼前场景立刻一个接一个跳过,才刚移动到东方城的市中心附近,范统就敏感地察觉到有什麽不对劲,但一直到眼前场景跳到重生水池外,他才惊觉发生了什麽事:
重生水池位在神王殿附近的一座宫殿里,四周有守卫严密看守着,但现在宫殿方圆半公里的房舍却有好几栋都着了火,火势沿着木造房子蔓延,一发不可收拾;眼前到处都是奔跑的卫兵和守卫,有人忙着帮助民众撤离、分头控制火势,站在中间指挥的是违侍,却不见绫侍和音侍的身影。
他後头的宫殿外围笼罩着一层结界,屋顶有一半正在燃烧,有些梁柱倒塌了,还能从破洞中看到里头灵力、魔法乱流横行,不时传出剧烈的震动和青雷电光,最骇人的却是宫殿上方的天空──诡谲的黑云当头压下,穿插着闪电光影,散发出浓重的不祥之气。
「谢了范统,你快去避难。」
「珞、珞侍?」
莫名其妙被推开,范统定睛一看,对方早已穿过他,甚至毫不犹豫地走进结界、步上台阶。
「不要等,外面很危险啊!」
黑色长发的青年脚步一顿,回过头,冲着他一笑。
「是啊,外面很危险,就麻烦你了,范统。我去里头迎接我的侍大人。」
「喂──别假装听不懂我的话啦!」
站在较远处、正在指挥民众撤离的违侍也转过头,和台阶上的国主对望一眼,没有多说话,仅仅是朝他点点头,眼中映出一片光亮。
珞侍转过身,白色的长袍衣摆在他背後飞舞,宫殿外赤红满天,烟雾弥漫、人声杂沓彷佛都传不到结界里,他们眼中的画面就此定格在那人离去的坚定背影上。
难怪珞侍说要保留体力和灵力。
范统突然知道对方的意思了,他望着周围纷乱的景象,一咬牙,转往火势最猛烈的地方跑去,加入了疏散众人的卫兵里。
重生水池内的景象,若非亲眼见识,着实无法置信:
本该深不见底的水池,如今水流却化身为无数条巨龙,交错包围着中间那个男人──更正确的说,是紧紧束缚着他,而那人一头金发狂乱,身上只披着一件白衣,上半身衣襟松落而敞开,只能算是勉强挂在身上。
此刻那人一手持光剑,与音侍凶狠交锋,刀剑铿锵却看不清剑影;绫侍则站在离他们稍远几步,身上的衣服不知为何变得破烂不堪,正举起右手在空中比画着,每次的比画,就闪过一道蓝色火苗,化为光之线朝池心飞去,缠绕在池心那人身上,也导致那人的速度越来越慢。
『现在风侍情况如何?』
珞侍走上前,与绫侍展开心灵对话,对方也很快就回答。
『意识似乎没有恢复,无论跟他说什麽都没反应。』
「小珞侍!」
音侍没有回头,但交错在刀剑声响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稳,带着几分惊惧:
「小风好奇怪,他──哎呀!小风变得好可怕,唔……!」
珞侍脸色一沉,绫侍一挥手,手上密密麻麻的蓝色光线同时束紧,终於成功迫使池心正在交战的两人停下了动作。
音侍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接着一个後翻回到珞侍和绫侍身旁,身上看起来并没有大碍,他一手按着左手臂,上头隐隐渗出血丝,一脸惊魂未定。
珞侍示意绫侍替对方疗伤,接着穿过他们,迳自走向前。
「你们都待在这,别过去。」
『现在风侍听不进你的话的。』
他没有理会绫侍发出的警告,仍旧一步一步走近那人……直到站在那人面前,相隔不到半公尺,迎面而来的杀气交缠着风压,刮的他皮肤生疼,他注视着面前的人,很久,很久。
他该说些什麽好呢?
对於自己的部属,备受他器重却闯下大祸的部属,对於此刻或许会攻击他的部属──
他该说些什麽才对呢?
然後,他伸出手,轻轻地触上对方气息紊乱的脸蛋,将对方额前湿漉漉的发拨开,露出那张毫无焦距的宝蓝双眸。
「……很痛吧。」
责备、担忧、愤怒、悲伤,这麽多的话,在看见对方的脸时,还是只能说出这句。
声音破碎不成声,他试图让语气更沉稳、坚定些,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你忍了很久吧,一直一直,不想让我们担心,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把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埋在心底,什麽都不说,什麽都自己做……很痛苦吧。」
──那滚落下颚的是池中水,还是刚从眼中涌出的眼泪,他又怎能判断呢?
手指小心翼翼地擦去那不停滴落的水珠,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指腹下方一片滚烫,明明对方的脸颊就如此冰冷。
「风侍,跟我回去。」
他的手停在那双了无生气的眼瞳旁,顿了一下,感受到对方挣扎着想脱离束缚的躁动,他再度将双手掌心贴在对方冰凉的脸颊上,久久不动。
「跟我回去,我们一起想办法把菲伊斯带回来。」
「别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了。」
「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所以……别再责怪自己了,风侍。」
掌心下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青年的眼神从混浊到沉淀成一片死寂,珞侍再三观察,确定对方已经恢复意识後,随即在心里下达指令给绫侍。
『放开他。』
千百条禁锢青年的蓝色光线一条条消失,那疲软的身体瞬间往下一瘫,珞侍急忙两手扶住对方,让风侍靠在自己肩上,两人缓缓坐倒於地。
「珞……侍……」
听见耳边传来细弱的耳语,他心头一喜,终於松了口气。
「──我……」
眼见符咒化成的丝线一根根地消失,不远处的音侍兴奋地高呼「小风」就想冲过来,丝毫不管刚才被对方伤到的手臂,幸好一旁的绫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别过去添乱。你现在出去,跟违侍一起处理外面的事情,一切都听违侍的指挥,不许自己做主,我等等就过去。」
「什麽!朕不要,凭什麽要我听死违侍的话,我要去找小风──」
「你、现、在、就、给、我、去!」
面对绫侍加重拉长音的威吓,音侍也不敢再闹腾,只能一手摸着手臂上包紮起来的伤口,一面喃喃抱怨一面慢吞吞地走向出口──虽然已经是断垣残壁了,但至少留下了勉强可称为是门框的东西。
这下造成的损失可大了,不只西方城那里,连东方城都……重生水池恐怕得封闭一阵子了。
幸好能在这里阻止他,要真让他离开了重生水池,以刚才风侍那神智不清的状态,再次冲去西方城绝对是有可能的,到时候面临的可就不是赔偿,而是两国开战了。
想到风侍刚从水池重生完成时,那挟带着强烈意念、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还有那宛如将毁尽天下众生的姿态,这让绫侍也不禁介意了起来。
究竟把这人留在东方城、留在幻世,是福还是祸呢?
看来之後得更提防风侍才行……
他还在思考间,一股浓烈、巨大的悲恸猛烈地闯入他心中──这并不是属於他自己的情绪,而是来自他的主人──绫侍一惊,瞬间移动到珞侍身旁。
「珞侍?」
「……」
主人若是自行把意念封闭起来,就连心灵相通的他也无法读取对方此刻的思绪。
到底出了什麽事?
珞侍拥着青年跪坐在地上,垂下头,一绺绺的黑色发丝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那颗金色的脑袋靠在他的肩头,闭着眼,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但跟刚才的无意识攻击状态不同,这次应该是真的昏迷过去了。
无论怎麽看,都看不出发生了什麽事,绫侍唯一清楚的,就是珞侍并没有受到攻击或伤害,以及此刻蔓延在他胸口的疼痛确实是来自对方这两点。
迟疑了一会儿,绫侍还是选择站在对方背後,沉默地等待着,一如过去他守护着樱,此刻他守护的仍然是他的王。
「……说……想……」
几个字从珞侍的嘴中滑出,绫侍判断对方想告诉他什麽,於是走上前,单膝跪下,也更靠近对方。
然後他看清了,那张俊秀面容上的表情。
「他……说……」
珞侍望着怀中的青年,一动也不动,只有不断溢出眼眶的泪,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风侍……他、说……」
他的王努力想开口,但话语梗在喉咙,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此刻对方心中的意念却清晰的宛如画面,一幕幕地跑过,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珞侍……』
『杀了我。』
金发的绝美青年望着他,明明在笑,却凄凉而决绝;曾经美好灵动的瞳,如今却像失了魂,放弃了一切,空洞一片。
『杀了我,我已经不想再伤害他了。』
『求求你……杀了我……』
「这不、公平……居然……对我提出这种、这种……」
珞侍咬紧牙根,抬起头,死死闭紧双眼,却怎麽也阻止不了夺眶而出的眼泪。
「你到底、要我怎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