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梓伶躲在公寓的厕所隔间里大哭。
各种来自外界的压力,还有对自己的负面情绪不断累积之下,那些长期压抑在内心的各种黑暗都暴走了,轻而易举地就把她长久以来筑的高墙给一举击破。
最脆弱、最黑暗的内心,也赤裸裸地露了出来,甚至为了扞卫那寥寥无几的自尊心,狠狠地刺伤了多年以来一直在身边陪伴的好友。
罪恶感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连呼吸都彷佛能嗅到血腥味。
在这种时候,她却想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人,空荡荡的内心,只能滋长孤独的影子。她不敢把自己最脆弱的缺口告诉他人,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她倔强地只想自己撑起自己,不想示弱,不想依赖他人。
因为她知道,如果有期望的话就会失望。
所以一开始就不该抱任何的期望,否则只会让自己更难堪,甚至绝望。
她从来不觉得这样的倔强有任何不对,毕竟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有人能时时刻刻地陪伴自己。她甚至为此而自豪,她也发现,当不再期带任何事情的时候,她也不再牵扯情绪波动,真的轻松多了。
但也许内心深处,还是渴望有一双手能穿过那些防卫,拥抱那藏在针刺後面,那颗柔软而脆弱的心……但就连曾经最亲密的好友与男友都无法。
她努力把他们推开,就是害怕当她把心放在他们手上之时,他们会将它摔碎,那种痛,她无法承受,所以只能一个人苦撑着,总比失望好多了。
面对脆弱,她只会不断责怪自己为什麽那麽不坚强。
不断责怪自己,也是一种让自己断开与他人牵连的手段之一。
哭累了,周梓伶等待眼泪暂时停下来,趁着洗手间没人的时候,她好好整理一下紊乱的头发,还有那双红通通且浮肿的眼睛。
她暂时不想回租屋处了。
她打开钱包,确认里面的钱,也不多,而且没有带换洗衣物,看来只能暂时先躲回家了……还好准备考试的书都还在,说是要回家闭关的话,应该还说得过去。
她觉得好累,她只想在一个只有自己的地方舔伤口。
於是她决定,用剩下的钱搭客运,回到位在枋寮的家。
正确来说,是逃回去。
───
「您拨的号码未开机──」
刘盈盈挂掉手机,沮丧地趴在客厅,而方雅晴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她们在周梓伶离开家的那天晚上,是整晚没睡在等待她回来,而这两天,她们也是拼命打电话,但都是电话未开机。
原以为是周梓伶故意过滤掉她们的电话号码,但方雅晴在外面打公共电话,或是借同事的手机打,都一样,这就表示她的手机真的没开机。
一个现代人居然手机关机,周梓伶已经人间蒸发了三天。
她们这几天都没睡好,眼眶底下挂着黑轮,简直化身成了熊猫。
「怎麽办,我们是不是该报警啊……」刘盈盈现在连新闻都不太敢看,因为不管哪一则新闻,都会让她连想到周梓伶,「如果她发生什麽意外怎麽办?呜呜……」
方雅晴捏着刘盈盈的脸颊,「别乌鸦嘴!你要想,我们三个人之中最聪明最冷静的人可是她!你当时参加那个什麽奇怪的不死不死团,都没有被警察抓了,她才不会笨到让自己落难,我觉得她应该是回实家了……」
「那我打电话给伯母问问看!」刘盈盈破涕为笑。
「不行!」
「为什麽?」
「我不是说了吗,梓伶她的个性就是自己想说才会说,她既然不想回来我们这里,应该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吧……我们不该这样打扰她,给她一点时间吧。」
「可是……她说她和男友已经一个月没联络了。」刘盈盈捏着指尖,泪眼婆娑,「而且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梓伶,她原本压力就很大了,会不会因为男友的事情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然後自──」
方雅晴惊呆了,赶紧摀住她的嘴,「电话!给我她家的电话!这麽重要的事情为什麽不先说啊!」
「是你不让我说的啊……」刘盈盈无奈地说。
方雅晴没空理她,赶紧抢来刘盈盈的手机,拨给周梓伶的家,「伯母您好,我是梓伶的朋友,请问她现在家吗?……啊、不用叫她,请不要告诉梓伶我们有找她,谢谢伯母!」
当确认周梓伶确实人安好之时,两人才终於松了口气。
「都是你,害我吓都吓死了。」方雅晴用手指弹了一下刘盈盈的眉心,拿起包包,「我要先去公司开个会,回来再继续讨论该怎麽办吧!」
刘盈盈压着隐隐发痛的眉心,「嗯……路上小心。」
当方雅晴出门之後,刘盈盈望着只有自己在的客厅,突然觉得,曾经还嫌拥挤的三人公寓,现在怎麽空旷到让她感到落寞的地步?
曾经三人一起玩的游戏机,因为摇杆只有两个,她们老是在争夺谁先玩,而且还会打赌谁的分数最高,分数最低的人要请吃点心或饮料之类的……看个电视也要抢来抢去,还常常因为谁忘了自己轮到要处理垃圾的事情,最後是三个穿着睡衣,敷面膜的拙样,匆忙赶去追逐垃圾车。
三个人在一起啊,总是这样吵吵闹闹的。
打从学生时代以来,她们三个就特别常腻在一起,好到就连男友都要忌妒的地步。这些年来,她们也一起经历过了许多风雨和小争吵,但刘盈盈从来都没有想过有那麽一天,她们会形同陌路。
苏佑闵说的没错,那种不确定感真的好磨人……
那种无法确认周梓伶的心情,还有未来三人是否还能恢复如初的那种不确定感,让刘盈盈感到好焦躁不安。
她好想赶快确认,但又必须给周梓伶一些时间。
但如果她考虑过後的结果,是不想要和她们在一起的话,又该怎麽办呢?都是因为自己一直逼问她的关系吗……已经被她讨厌了吗?
可是,她真的没有恶意,她又不是周梓伶肚子里的蛔虫,如果本人不愿意敞开心胸的话,她又要怎麽去明白呢?她只是真的很担心周梓伶,希望能听听周梓伶的烦恼,也许可以提供一些帮助而已啊……
一想到这,刘盈盈又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发现自己又开始责怪自己,她拍拍脸颊,努力让自己振作,「对,不然问问苏佑闵吧!也许他会知道该怎麽办!」
这样想着,她拨了电话给苏佑闵,等待的心情有点忐忑。
她是确实想要寻求帮助,而同时也是因为心情很焦虑,想要听听他的声音……也许可以化解一些不安。
电话接通了,「喂?」
「是我,盈盈啦!」刘盈盈突然觉得有点紧张,正襟危坐起来,「那个,现在有空吗,我有点事情想问问你的意见……」
电话那头传来轻笑的声音,让刘盈盈心头微微荡漾。
「你什麽时後变得那麽客气了?我距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左右,你先说说看吧。」
听到这,刘盈盈赶紧说:「其实是……」
因为刘盈盈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哽咽起来,逻辑上也变得有点混乱,她大概花了十几分钟,才终於把事情的始末告诉苏佑闵,「现在梓伶回自己枋寮的老家,不愿意接我们电话,雅晴说要给梓伶一点时间,可是我很担心……」
听到这,电话那头的苏佑闵叹了口气,「嗯,我猜的果然没错,你那位朋友是很典型的『逃避依恋人格』。」
「那是什麽?」刘盈盈满脸困惑。
「简单来讲,和『依赖焦虑人格』相反,她们拒绝让对方靠近,总是和别人保持一定的距离。」苏佑闵顿了顿,「简单来说,就是你越试图拉进她的距离,她就会赶快逃开,很让人不知所措。」
刘盈盈满脸惊喜,「对!真的!」
「这样的人,通常自我防卫心比较重,在一般情况下,要他们把『脆弱』露出来,根本就是要她们的命。虽然说放置不管不算是最好的办法,但比起你积极地要她在情绪失控的状态下当场说而言,确实是比较好的方式了。」
「可是……」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所谓的『沟通』,是要用彼此能接受的方式,还有彼此都能懂的言语,才真正有效。你越逼她,她只会越防备,也许她原本没有打算要躲回老家,但是你逼得她不得不这麽做。」
当刘盈盈意识到自己把周梓伶逼到绝境,这才察觉自己犯了大错,竟然让朋友陷入这样难堪的地步。
但如今,刘盈盈就算是自责也於事无补。
「那……我现在该怎麽办比较好?」刘盈盈捏着指尖,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是不是什麽都不要做比较好?可是我真的好想做些什麽,好想好好和她道歉……」
「那,就破门而入吧。」苏佑闵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咦,可是……」
「我不是说了,放着不管并不是最好的方法了吗?」苏佑闵的语气仍旧温和,「等待虽然能让她慢慢理清自己的情绪,但不晓得要花多久的时间,而且这样的处理方式,并不是她最希望的。」
刘盈盈满脸困惑,拿着手机,「?」
「其实这样的人,跟『依恋焦虑』一样,内心都是不够爱自己、没有自信──他们因为害怕受伤,所以乾脆和他人保持距离,但内心都是非常渴望爱的,只是假装自己并不需要罢了。」
「难道意思是……?」刘盈盈仍然不懂,但好像稍稍有点头绪。
「没错,必须让她有『信心』,要告诉她无论发生什麽事情,你们都不会离她而去。她很可能是因为害怕失去和你们的友谊,所以不肯将自己的内心与脆弱说出来……所以你那份『想为这段关系做些什麽的心情』是至关重要的。」
听到这句话,刘盈盈彷佛看见了希望。
「最有效与他们拉近距离的方式,其实是用正确的方式打开她内心的锁,并且告诉她,无论如何都会接纳她。让她明白,你们永远会在,这才是最重要的。」
「太棒了!那我现在马上就去找她!」
「等等!」
刘盈盈愣了一下,「什麽?」
「但要注意,可别太激动吓到她。」苏佑闵乾咳一声,「我总觉得你会直接扑过去……」
被这麽一说,其实刘盈盈心里好像也有画面,但她还是要为自己的面子抗议一下,「我、我才不会咧!」
但电话那一端却传来笑声,过了几秒才忍住,「总而言之,你想像现在的她是一只全身发抖的小白兔,如果太大的声音或动作都会让她吓得逃走,应该就会比较冷静了。」
「小白兔……」刘盈盈喃喃说着。
一般人对周梓伶的印象不是冰山美人,就是非常理性的人,但现在刘盈盈的脑海里浮现,她的头顶长出了一双长长兔耳朵,这和她冷冰冰的理性模样可是非常不搭嘎。
刘盈盈忍不住笑了,「好啦!谢谢你,下次再请你吃饭做为答谢!」
「嗯,期待你的好消息,有问题随时打电话给我。」
得到这个特权,刘盈盈的内心一阵雀跃,脸上扬起笑意,「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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