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说,社区内住着一个爱家如命的顾先生,总是一大早就上街买最新鲜的菜回去煮给爱妻吃,据说还亲自帮那半瘫痪的妻子把屎把尿,哪户人家的丈夫像他这般体贴有爱?
而将另一半视为最珍贵之人的顾子清,此刻正在用地板刷洗掉不慎从马桶边缘流下来的清黄液体。
因为宋柏样闹别扭似地绝食,这阵子顾子清都没能好好地睡上一觉,他一边刷地板一边点着头打瞌睡,眼皮重得几度就快阖上,是地板刷的棍子顶住他的腹部才能继续保持清醒。
就在顾子清收好东西准备休息一下时,房间忽然传来尖锐的喊声。
他走到床前,安抚正不停尖叫的宋柏样:「想喝水吗?还是想吃点布丁?」
顾子清倒了杯温水,将杯缘凑到他唇边却被用力拨开,那杯水洒了满床,有些溅到他身上。顾子清抿紧唇,做了几个深呼吸後才转身,不发一语地到隔壁房拿乾净的被子过来。
他心力憔悴的从冰箱里拿出一小盒布丁,拎着小汤匙回房间。
顾子清坐在床沿,轻柔的哄了宋柏样几句:「你这几天都不怎麽吃,所以我特别做了你喜欢吃的焦糖布丁,我们先吃几口好不好?」
宋柏样撇开脸不让汤匙凑过来。
「你再不吃会死的……」顾子清低声说,「阿样,算我求你了。」
宋柏样「啊啊」地喊了一声,把趁机塞到自己嘴里的那口布丁,全吐在他手上,嘴角还连着银白的唾液丝线。
顾子清想也没想地,用力搧了他一巴掌。
等他回过神来时,脸颊红肿的宋柏样呆愣地看着他,喊了几句模糊不清的话後,眼泪止不住地溢出眼眶。顾子清一顿,看着哭得不停的宋柏样,恍若又瞧见当年那个压在爱人身上的混蛋身影。
而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凶手,正是自己。
「我、我到底在做什麽!」顾子清着急地拿冰袋过来,「阿样,我不该意气用事的,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我是爱你的,是爱你的。」
顾子清抱着宋柏样,帮他敷脸颊的同时一遍遍地道歉。
而压断最後一根稻草的,不是宋柏样绝食的行为,而是在顾子清忙着清理失禁的床单时,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谁?」。
顾子清还拎着他尿湿的床单,茫然的抬起头。
「你、你已经不认得我了吗?」
但回应他的不是点头或摇头,而是宋柏样恐惧地拍开他伸过去的手,和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尖叫。
顾子清颓然地缩回手,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安抚他,而是一脸恍惚地走出房间。
当时,他清楚地听见心底某处,发出了断裂的响音。
那天正好是夏夜,莹白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映入房里,将掐住爱人脖子的顾子清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两道人影交叠在房间的地板,就和当年他们去逛海生馆牵手时,叠加在地上的身影一样。
外头的蝉声也跟着流进房内,淹没了宋柏样的动静。
顾子清异常冷静地望着身下不断挣扎的宋柏样,在加大手劲的同时,脑中浮现的是他之前无意间和自己提起的那句话——
「我真的希望,你能比我早死。」
那时候,他就坐在床上低着头,让顾子清没法瞧见表情。
这些年宋柏样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照顾他的这段期间,除了平时回诊的医生外,顾子清也另外请名医来看过,同样也只得到「状况只会越来越差啦」的答覆。
他在最近的地方,看着爱人眼中逐渐没了自己的身影,成日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甚至丧失语言能力,只能「啊啊呀呀」地像个孩子表达自己的情绪。
顾子清不由得暴躁起来,变得不再像当初那个信誓旦旦,说要照顾他、陪伴他到最後的自己。
「我真的希望,你能比我早死。」
你说的对。
顾子清咬紧嘴唇,直到血腥味在口腔散开才松手,垂首看着已经断了气息的爱人,伸手轻抚他脖子上那些被自己掐出来的瘀痕,他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亲吻宋柏样发紫的嘴唇。
最後,顾子清帮他轻轻地盖上棉被,精神恍惚地打电话报警自首。
在这之後,他独自站在门外等待,家门口那盏刚换好的路灯聚集了几只飞蛾,它们碰撞在一块,打落彼此的翅膀掉在地上抽搐,最後只剩两只互相绕着圈子飞。
顾子清双眼无神地盯着那两只飞蛾,等眼睛乾到发疼时,救护车的声音已经响破整条沉眠的巷道,警察也跟在後头赶过来,而在灯下飞舞的那两只蛾,不知何时只剩下一只。
他不发一语地伸手让跑过来的警察上铐,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冲进去做急救的护理人员,在交头接耳的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乖顺地坐进车内。
警车静静地开出昏暗的巷道,驶向没有宋柏样的未来。
这件事恍若挂在每户人家门前的那一长串爆竹,从村头响到村尾,无人不知。再加上过激的媒体,祭出耸动的标题大肆报导,让法官在斟酌顾子情的刑期上,又多了一层顾虑。
从案发到法院结案,顾子清全程神游,无论法庭上的谁说了什麽、问了什麽都没注意听,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坦承自己的犯行,甚至拒绝了想帮忙减刑的辩护律师的好意。
後来,他被判了五年的刑期。
这样的结果比顾子清预料的轻太多,他甚至想过要老死在狱中,或是让法警送一发子弹进心脏。
他一点也不想待在没有宋柏样的世界,更不想瞧见爱人痛苦地被「活着」反覆辗压却还挣扎着吸一口气的样子,这对陪伴在他旁边的顾子清而言,比死亡还痛苦。
这些都不足以令人崩溃。
让他溃堤的,是属於自己的那盏路灯,遗忘了他这个旅人的存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