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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成高中的参观时段接近晚餐时间,分成三批参观。参观的时候,数资一班倒是没跟三十一班同行,而是跟同年级的数资二班一起。校外报告关乎期末成绩,大家都很认真聆听导览解说,时不时低头做笔记,每当导览员提问时都踊跃举手发言。
自己的解说被如此认真对待,白发苍苍的导览员阿姨解说得更起劲,口乾舌燥,恨不得在这半小时内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在最後的五分钟,他一边带队前行,一边夸奖道:「你们真的太棒了。作为奖励,阿姨带你们去一般游客参观不到的地方,其他班级也都没去,你们要保密喔!」他食指竖在嘴唇前方,笑着对众人比了个「嘘」的动作。
大家闻言,好奇不已。
导览员脚步匆匆地请大家快步移动,带着众人回到深海水域区,然後跟守在附近的海生馆人员做短促商量,很快获得同意。
张毅柏疑惑这位导览员似乎在海生馆里很吃得开,认识不少人。後来瞄到导览员挂在脖子上的识别证,才知道对方来头不小,不仅是某国立大学海洋学系的退休教授,还曾经在国家海洋研究院担任副院长。虽已届七十岁高龄,但是对於专业仍旧满腔热忱,或许是因为这样而来海生馆担任导览义工。
数资班众人跟着导览员和海生馆人员来到一条窄小通道的尽头,海生馆人员转头看了学生们一眼,然後又转头看导览员,以眼神做最後确认。接着他拿出一张门禁磁卡,刷向嵌壁式的刷卡机并输入密码,横移自动门便自己开启。
因为导览员说一般人参观不到,再加上两人态度相当谨慎,所以张毅柏预期门後或许是作业室、实验室之类的场所,但是门一打开,却是从这条通道延伸过去的另一条通道。比他们目前所站的通道宽敞一些,却非常短,约莫只有五至六公尺长,接着又是一道门禁。
里头灯光十分微弱,唯有下方走道两旁亮着数盏微弱小灯,上方则是完全没开灯。所有人挤在门禁前方一公尺处,不约而同纳闷里面又窄又小,是有什麽好看的?
「安静进到里面,尽量不要出声。还有,不只闪光灯不行,手机和相机也别拿出来拍摄。」导览员刚才声音有多大,现在声音就相对地有多小。「这里以後也会开放给民众参观,不过会先从影像参观开始试验。现在让你们先睹为快。」导览员音量压抑,语气却雀跃,似乎随时会按捺不住地兴奋大叫。
导览员随意将他们分成两群,轮流进去。张毅柏是第一群,走在队伍最尾端,进去以後,就见导览员露出神秘兮兮的微笑,然後伸出食指往朝展示窗内一指。大家随着他的指向看过去。
漆黑如墨的水里起先没什麽动静,几秒钟後,远方渐渐浮现一朵朵艳红色的花朵,缓慢地乘着水流飘游过来。一开始有点模糊,但随着愈发游近,彷佛烟火骤然聚现,在夜空中绽放出艳丽而璀璨的火焰身姿。
——那自然不是花朵,是海洋生物。
大家纷纷睁大双眼,发出微小的惊叹声。张毅柏也张大眼睛,半吃惊半痴然地凝视那些生物。
那些生物体自体发光,外罩一层朦胧的亮紫色,使得圆伞状的深蓝色身躯呈现夜光的蓝紫色。以头顶为圆心向下画出一道道直竖的条纹状,而条纹的颜色是逼近火焰燃烧时的橘红色,偶尔会转变成介於黄色与粉色之间。周围犹如烟火落焰的是它的触手。配合水流,短短的触手发丝般柔软茂密,彷佛在水中舞动。
「这是烟火水母,十五年前发现的品种,是非常稀有的深海生物,目前找到它的纪录不到十次。」导览员温声道,注视着烟火水母的目光温柔到像是看着自己的亲生孩子。
大家看得目不转睛,有些人还不由自主地将双手和脸蛋贴到压克力板上,拚命盯着烟火水母看。
站在张毅柏旁边的一名男学生小声发出一连串提问:「怎麽发现这麽稀有的水母?这麽稀有,可以抓吗?是海生馆抓的吗?」
导览员十分有耐心地解释道:「这些水母不是抓来的,是人工繁殖培育出来的。培育这些烟火水母的是深潭公司,他们和海生馆合作,进行学术研究并同意展示。烟火水母最初的发现者不是深潭公司,但是深潭公司十年前在G国西方海域研究深海生物,意外发现牠们。取得G国政府的同意之後,他们捕捉两只烟火水母,带回研究中心做实验研究,然後在七年前成功培育。牠们很美吧?但是就跟愈毒的花愈美丽一样,牠们其实很毒,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充满细菌和病毒。」
听导览员这麽说,一些被烟火水母吸引而贴近压克力板的学生浑身一僵,缓缓远离压克力板。
导览员和海生馆人员见状,轻声笑了出来。
海生馆人员笑说:「放心,这里模拟了和深海相似的环境,水压很大,所以压克力也很厚。牠们再毒,也很难传染给你们。」话音甫落,一只烟火水母突然冲撞压克力板,像一滩砸在地面的蛋液,也像一层被人拍烂的透明薄膜,扁平地黏在压克力板上,延展性极佳。正在观赏的众人吓一大跳,有人不自觉倒退,踩到身後人的脚而让对方发出叫声。
啪啪啪啪啪!
更多的烟火水母撞到压克力板上呈现鸡蛋摔烂的模样,彷佛是听到展示窗外的声音才做出这种看似自杀式却又像攻击的激动反应。
张毅柏同样受到惊吓,而且因为早上才被赤腹松鼠袭击过——虽然不如早上那次被针对,但感受雷同,他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他瞪着双眼,凝视眼前黏着压克力板的其中一只烟火水母,觉得与其说牠们像是砸烂的鸡蛋,倒不如说像是砸烂的眼珠子……
他现在才清楚看见烟火水母的头顶其实是空心圆,在压克力上贴平,将背景深不见底的黑水圈出一个漆黑的圆,而鲜艳斑斓的躯体又将漆黑的圆给包覆,宛如双层的瞳孔正与你对望。
再仔细看,空心圆其实并非真的空心,圆口内缘居然长着一排尖锐的白色细牙,彷佛生物进食腔的牙口。
张毅柏惊疑地心想:水母有牙齿吗?没有吧?
不待他厘清,导览员和海生馆人员便让他们这一群人离开烟火水母的展示窗前,换另一群学生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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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生馆闭馆以後,已经在附近饭店吃过饭、洗过澡的张毅柏等人鱼贯地重新进馆。所有人按照学校、级别和班别领取馆方发放的床单等寝具,然後各自前往自己班级的区域铺床。
数资一班和三十一班分配到的地方极好,是一般夜宿游客就能选择的珊瑚馆海底隧道,比起其他睡在大厅等地的人,更能享受近距离接触海洋生物的夜晚时间。可是有一好没一好,他们睡觉空间就相对比较克难了,只能将棉被铺在步道上,并且在东边留出一个人勉强能走的空道,狭窄拥挤、寸步难行,每次进出都是一阵摩肩擦踵——张毅柏想出去上个厕所,都得小心翼翼踩边边的畸零角,就怕自己不小心踩脏别人的床——大厅等地好歹还能在中央空出供人自由行走的通道。张毅柏回程路上听到有人抱怨说睡觉空间分配不均。
他艰难地返回自己的床位,看见左手边原本没人认领的空位已经铺了同样的白色棉被,然後再往左边,同样是一床又一床的白色连绵。不过左手边的床位都只有一堆随意乱扔的背包和各种杂物,不见半个人影——纵使馆内壅塞,也堵不住三十一班的双腿,一班人不晓得去哪溜达了。
张毅柏不知道睡在他左边的人是谁,只知道自己左边睡的全是三十一班的人——同班同学几乎没有人愿意睡在三十一班隔壁。虽然有少数几个女生因为三十一班有杜军驰而内心意动,但最终还是因为不确定旁边睡的人会不会是杜军驰,而三十一班全是不良混混,害怕自己睡觉时会被人趁着黑暗动手动脚,所以纷纷打消念头。
如果没有人自愿,那麽作为班长的元美合就要接下了,而元美合其实也不愿意,於是在黄班导做最後的自愿者询问时,张毅柏举了手。
张毅柏心里很矛盾,既希望睡在旁边的是杜军驰,又不希望真的是杜军驰。
隔壁床头放着一个深蓝色登山背包。张毅柏回想杜军驰今天背的後背包,虽然也是登山背包,但似乎是黑色。
不是杜军驰。
张毅柏心里说不出是失望或松一口气。
他放空自己,抬头望着透明的压克力隧道,没看见任何生物。
他改变姿势成跪坐,打算整理後背包的时候,一阵吵杂声从身後传来,并且愈来愈近。他维持跪姿转头,看见毛立帆为杜军驰开路,而杜军驰率领三十一班的几个人浩浩荡荡地走来,俨然黑社会大佬出巡。虽然他们不至於给别人的床位留下脏兮兮的黑脚印,但脚下动作还是非常粗鲁,毛立帆甚至直接把别人铺好的棉被用脚撸踹至一旁,清出一半的地板让同伴们走。
不少人发出抱怨声,可是每当与三十一班的恶势力们对上眼,就马上低头回避视线并闭上嘴巴不敢再吭声,海生馆俨然变成一座鸵鸟园。
张毅柏紧张地把头扭回去,然後低头不停翻找背包里的东西,假装忙碌。这时杜军驰等人到来,张毅柏垂着脖子瞄到毛立帆复制先前的粗鲁,把他的床尾一脚踢掀,盖到他右手臂上,然後几人速度丝毫未减地从容通过。
等一行人经过以後,张毅柏默默把棉被拍回去铺平。
三十一班睡的位置再过去就是一扇禁止闲杂人等的门扉,因此从张毅柏左手边开始,一整块空间恰好成了三十一班的班级园地,一群人吵吵嚷嚷,音量完全没在客气。而且明明海底隧道禁止饮食,他们却洋芋片一包接一包开,无论床铺或地板上,零食包装袋随处可见,不少人还聚赌玩牌。种种夸张行径,让张毅柏以为他们连菸都要抽了,但半个小时过去,倒是完全没看到菸蒂,也没闻到菸味。
张毅柏躺下来,望着上方幽蓝隧道,偶尔有遥远而模糊的生物影子晃过。
张毅柏夜宿的区域是小白鲸隧道,不如礁岩鱼类隧道那般缤纷多彩,再加上夜间灯朦胧,黑漆漆的隧道看久了,会产生一股自己被困在伸手不见五指深海里的幽闭恐惧感。张毅柏就听工作人员说不少夜宿家庭的小朋友不敢独自待在这个区域。张毅柏觉得如果不是这麽多人陪他躺在这里,他应该也不敢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过夜。
周围的人叽叽喳喳地和朋友们话匣子大开,精神亢奋,唯独张毅柏一个人待着,躺在被铺上神游,疲倦袭来。
张毅柏眼皮翕动,每次下坠都愈垂愈低,几乎要完全阖上。
他的意识像是投入并融入深海,像水母一样飘动,却一直浮不起来,只能往底下深渊缓慢地下沉,落到底,然後静止不动。忽然,他听见小白鲸悠远的叫声。他从深沉里苏醒过来,慢慢张开疲惫的眼皮,恍神良久,看见正上方泛着微弱灯光但空无一物的隧道。
他茫然地盯着隧道半晌,才想起自己睡在海生馆里。
现在什麽时候……?
感觉有点闷热,张毅柏用手背抹一下额头,没有流汗。他伸长手臂想拿自己的手机,却不小心跨越边界,碰到左边的床位,他的手马上缩回来,第一个反应是要道歉,可是头转过去,看见自己左边的床位完全是空的,没有睡人。他愣了一下,马上手撑被铺坐起来,转头看右边,看见同学们并排入睡的安详景象,他松一口气。再次看向左边,发现只是离他最近的四个床位没睡人,往更远处看,其实三十一班的人都还在。只是他们不像正常人一样规规矩矩睡自己的床位,而是睡得东倒西歪、乱七八糟,甚至叠在一起呼呼大睡,打呼声极大,睡相奇葩不雅观。
张毅柏站起来查看一下,惊觉三十一班缺的竟然就是杜军驰四个人。他从自己的背包底下翻出手机,看见时间是凌晨三点多。
这个时间,他们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