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
「于哥,你等会儿有空吗?我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去尊皇,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那里老有股垃圾没倒的味,不去。」于端原地伸了个懒腰,久未活动的关节喀喀的响。他道:「我回家睡觉,勿扰。」
语毕,他果断的摁下挂断键。
尊皇是闹区里的一间网吧,声名远播,各校不学无术的家伙犹为最常上门光顾的一群。
这群人时而合作、时而对立,好不热闹——当然,是各种意义上的。
于端说谎了,事实上,他现在就在离尊皇几条街外的地方,身後是一栋高耸却低调矗立的商业大楼。
几分钟之後其内将进行一场不动产的拍卖会,于端代表自家集团出席。
这次的项目位处精华地段,对方出价也不高,可说是极为抢手。
这是因为如此,此时的于端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
平时恭谨的奉行着「迟到愈久权位愈高」以及「在门口和强者们寒暄愈久生意做愈好」原则的大老板们今天竟连影子都没见。
若不是有一颗陨石掉下来直接砸死那堆势利且虚伪的众生意人,那眼下的情况实在蹊跷,等於平白於故把好处拱手让人,他们怎麽可能愿意?
于端决定缓缓。他翻出通讯录里找到「于铭兆」三字,按下,等待接听的空档唇一直是抿着的,肉眼可见的烦躁与抗拒了起来。
他本来斜倚着,电话接通的当下,他摸索出一支菸,两指夹着放进嘴里轻轻咬着、点火,动作流畅。
只抽一口,他便把菸扔在地上,抬脚捻熄。
做完这一连串的发泄,他才微哑着嗓子,胡乱揉着自己那头卷卷的发,开口道:「爸,您事情办得怎麽样了?」
「破局了。」电话彼端的人沉声接话:「你现在在哪?」
「兴瑞门口,准备进场。」
「不要进,」男人的语速增快,口气比平时急促,可只有细微的变化,听起来还是十分冷静,「于端,彰和垮了,现下肯定会狗急跳墙,案子没得手,他们只剩一条路走,抢。昨天的合约你现在应该带着吧?。」
「带着。」
「务必护好,搞砸了不是你我能负责的,丢了就是几个亿的事。我派了人去接你,但恐怕来不及,彰和的人现在应该就在楼里。」
「保住,顾全自己。」末了,于铭兆默了,良久後道:「小心点,你还有大用处,别死。」
哔。
他挂了电话。
还有大用处、别死。这大概就是老家伙对一个人最大的褒奖与期待了吧。
于段自嘲的哼了两声,理智一瞬间做了判定。他当即原地折返,脚程很快。
一个西装笔挺靠在大门口死角处的男人见他动作,快速反应过来,追了上去。
身後的脚步声紧跟而上。
于端低着头,思绪飞快碰撞。
跟踪者明明也走得快,脚步声却刻意压得很低,明显与先前那群粗枝大叶没脑袋的地痞流氓有实力上的差异。
背後冷冽的压迫感太强,怕是那人正在寻找最好的时机动手,并强抢,具体会做到什麽程度还未可知。
糟了,这次可能打不过。于端暗自咬了咬牙,眉心紧蹙。
他拐进一条阴暗的防火巷,飞速转过身,藉着微弱的月光看清来人。
身形和他差不多,不过年纪稍长些,手上戴着双骚出天际的真皮手套,摘下的时候还偏要用牙齿咬着一角,像是没手似的。
手套还算小事,最有趣的是,大晚上的,这家伙戴着一副墨镜。
于端在极其危险的处境下不要命的冷嗤了一声。皮手套、墨镜、西装,就问这是什麽奇特的品味。
两人打了个气氛既诡异又紧绷的照面。
于端先开了口,把折了好几折的文件不动声色的往夹克外套内侧塞,「你是彰和的人?」
那人取下墨镜扣到衣领上,懒散的行了个军礼,松开领带,「你觉得是,就是吧。
「估计待会儿就帅不起来了,于大少爷,先不聊了,打吧。」
一辆车呼啸而过,极亮的前灯全无保留的照进逼仄的小巷,他的注视恰好自那人裸露的锁骨一晃而过。
上头有枚小小的梅花纹身。
这个人是杀手,有组织的。
于端几乎都要笑出来了。
没想到他这辈子居然有机会见着真的以杀人为职业的杀手,还有幸成为目标。
他手上那份房地产合约的土地是在大洋洲的繁华地带里,地理位置极好,经济价值也高。
虽说于家最先拍下,但签约走的并不是合法的管道,出售方急需用钱,也不在乎谁那块地後续由谁负责,只要自己能出售土地就行。
於是这麽一来,出现了个离谱的差错:谁签了名、付了第一笔钱,谁就等於获得那块宝地。
能靠抢得来的好处,白痴才不要。
于端喀喀的左右扳了扳颈子,歪头一笑。
*
于端的手攥成拳,在砸到对方脸上之前被堪堪挡下。
最初动手,于端还会刺个两句试探踩线,可没想到双方都是激怒人界的翘楚,怎麽聊怎麽不愉快,直接开打。
两人都没废话,只有发足狠劲的踢踹送拳、次次见血见肉的对杠压制。
一开始摆在巷子口的棍棒杂物全部都被他们用上了,不是损毁就是被其中一方扔到捡不到的地方去,於是他们改以肉搏,近身交战。
于端的脸接了个实实在在的一拳,他闷哼了声,侧过逐渐肿胀麻痒的颊,手弓起,重重向那人的右腹送了一计肘击。
空气中弥漫着血液的腥甜味,于端闻着恶心,捂着痛到几乎失去感觉的手臂退到墙边。他浑身上下都是伤,还断了好几根骨头;额上不断淌着血,乾净的五官蹭上了湿软的土,而他甚至没有机会拂掉。
于端凭着这短暂的空档,用指甲盖脱落了一半的手指捻出流到眼睛里的血,一时出了神。
风水轮流转啊。他想着。
但事实不然,对方的确非常强,若是碰上一般人,基本上不用几拳就能要了人命。
可于端并不是普通人,他却显然没预期到他的强悍与狠戾劲,被他的年纪误导了。
这两人动起手来都像是怪物一样,没有多余而拖沓的动作,每次出手都是直中要害。站在对立方,可说成就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彰和雇他如何待他于端猜不到,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人或许没想杀他,但百分之百有想把他打成残疾的意思。
他的心脏猛烈撞击胸口,彷佛再急些、快些,它就会彻底脱离他的身体。
于端只能咬牙硬撑。他喘得很凶,气息紊乱。他忍痛已忍到极限,紧咬着的後槽牙松了松,溢出了个「操」,脸直直褪了几层血色。
他的喘息时间不是赚来的。那人算是有绅士风度,怎麽样拳头都没往他脸上勾。可于端处於劣势,人也没什麽品,逮着机会朝他的鼻梁上砸了一拳,力道非常大,再重几分就能让他脑震荡,人也倒在离他咫尺外的地上。
于端不是不想这麽干,而是也没力气了,顶多只做得到让他鼻梁断成两截、疼痛之外再加片刻晕眩,争取一些缓冲的时间,让糊成一团的视线尽可能的恢复聚焦。
受雇者现在半跪在地上扶着脑袋等疼痛被麻木稀释,而于端的状态基本和他相同。体力都见了底,伤势也严重。
二者的衡量结论亦相同:该定胜负了。
只要有一个先能挪动脚步、稍稍战胜身体上几乎忽视不了的剧痛,给对方一击,就胜。理由无他,没力气反抗而已。
远方雷声闷闷的蔓延。
阑珊灯火,雨幕倾斜,细密的雨丝大片大片的落下,很快的雨势渐大,瓢泼大雨在于端的衣服上绽开血色的花。
他的耳鸣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声音慢慢放大,恍恍惚惚的好像盖住了所有声音。
那个身影分成了数个的人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几乎是同一时间,于端腿一软,连强撑也办不到,跪倒在地。
那个人在他面前站定,头发湿湿的黏在额上。
他抬起右腿,鞋尖抵在于端的下巴上,微微施力,逼他仰首。于端每个关节都快碎了,被这麽挫锐气的方式对待,愣是连吭都没吭一声,唯独看他的眼神有点空洞晦暗。
「于少爷,我赢了。」
那人说。
他给于端最後一点的仁慈,便是提着他的领子,往防火巷最深处的垃圾桶边上扔。
那个锁骨烙上了梅花的家伙,俯身捡走了他在打斗过程中掉在一边的「几个亿」,拖着肿的夸张的脚踝,一跛一跛的走进一辆款式低调的黑色轿车,扬长而去。
文件後来不知为何居然又完好无缺的回到于铭兆手里,不过那也是後话了。
于端抬着颔,睁着眼,任雨滴打在脸上。
除了呼吸,他没办法做别的,因为即便是转动颈子都是需要花力气的。
理智告诉他,他现在该站起身,打电话给他的老爸,告诉他钱丢了,但还有点用的人苟活着。
可惜的是,疼痛已然凌驾於一切理智。
于端一直以为自己很能忍,想不到他还是高估自己了。
而他现在离全身散架仅余一线之隔。即便不想承认,可他现在确实是完完全全的,脱力了。
不仅如此,气力已见了底,现在逐渐在透支。
来个人吧,谁都好。于端自暴自弃的在心里叹气。
不管他妈来了什麽神奇的人物,只要没把他丢在大型垃圾桶旁和里头的玩意儿一块腐烂发臭,就是他于端的恩人。
他肯定要把自己少的可怜的良心和善意分给这人一点。
要钱给钱,要女人给女人,阻碍都给他炸了。
只要他能认为我这个人还值得救的话。
雨水带着刺骨的凉钻进了血肉里,疯狂下坠着,而他正在失温。
于端倒坐着,闭上眼。
他格外清楚感觉到意识一点一滴逐渐远离。
「小子,你说这两队谁能赢?都五局下半了。不如这样,赌一把,让你先挑,你赢了的话这个月涨工资,输了扣钱,怎麽样?」
「老板,赌博不好。」
「那不押钱的呢?随便下注?」
「……」
「行行行你别看我,不赌就不赌,我怎麽就找了个这麽古板正经的家伙呢……唉我可没嫌你,正经也有正经的好,哈哈哈!」
「我去接大宝,门给你锁,临走前顺便替我把垃圾给倒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