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久栖在尧州歧南山的百年古刹——「宝莲净苑」犹如一潭沉寂的深泉,泛着幽静之美。庵院内的走廊处点灯不多,微弱的星火仅仅足够照亮十余步距离的景象。又因时值深秋,山里的气温急急地早降,未到亥时,厢房一带的地方已是乌灯漆火一片。
在这彷佛水滴之声皆可扰人清梦之际,一阵断续不止的咳嗽声渐渐划破北苑客房的宁谧。最先受到惊扰而爬起来点上烛火的便是睡在同房卧榻的连枝。她倒了一杯清水给已经掀被坐起靠在床板上的慕莹生,只见她的背影一颤一颤地律动着,仍握着拳抵在唇边缓缓咳嗽。
看着慕莹生饮下水後仍不见咳嗽有丝毫停歇,连枝伫在床柱旁也不知所措,只能帮衬着扫着她的背,一边乾着急:「这个时候若少爷在的话便好了,对小姐的身体调理更清楚不过,可偏偏尧州的盛钦分号有事要他作处理⋯⋯小姐,要不我现在下山去找大夫可好?」
慕莹生冷睨着连枝摇头,摆摆手道:「不用如此⋯⋯咳咳麻烦了,我躺一下咳⋯⋯就没事。」只不过普通风寒罢了,何须大惊小怪?若为此去请大夫,这一来一回也需大半夜,且不说这个时辰恐怕医馆也打烊了。
况且即使盛钦分号的运作一切如常,作为总掌柜,莫临渊也循例需要巡视那里的情况;而他既非梵月谷之人,这十日的斋期自是不必折腾,再说身为男子的他亦不可能陪伴她们住在这尼姑庵里。
自从出了梵月谷後,慕莹生仍严守每年十到十五日的斋期,期间不作法术,不食荤沾酒,摒除所有的执念,清心寡慾。修习瑶术之人心性要定如磐石,随着施法能力愈高,所追求的境界更难有突破,便更容易受到形形色色的诱惑而迷失自我,因此这段时间便是让术者沈淀慾念、修炼心神。她的师父许如昔曾说过,术法主要是为修心,修为愈涨,心更要不动。
斋期由修术者自行决定何时进行,为期多长,若性子容易浮躁不定或是在某段时期发生了对情绪有极大改变、破坏之事,斋期必定更长,直到那份悲喜之情回复平淡。
不知自己如今能做到多少,正是因为先前在黎州时知晓那道平安符起了感应方进行斋期的,她进来这净苑已二日有余,明明做足了斋戒沐浴这所有的事,可对那件在意的人、那让她还苟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执念却一点也没有减少。
抽出卧榻上的靠垫给慕莹生更舒坦地斜倚在床上,连枝摆好饮尽的杯盏,眼瞧慕莹生的情况没有少许轻缓,这样下去可怎麽熬到天亮呢?遂急得泪花直在眼眶打转道:「小姐,我还是写封信给少爷,让他来给你把脉看看吧。即便他现下不能立马赶来,至少他能回信告诉该如何治疗也好。」
慕莹生一听则是轻轻皱眉,先不说若莫临渊知晓她的病情必定会动怒伤神,毕竟他之前那般千叮万嘱要她照顾好自己,莫要多管闲事,且打扰了他的工作也非她所乐见的。
「少爷一直在小姐身边,这种事的调理他是最清楚不过了⋯⋯」连枝见慕莹生的脸庞微微变色,似是非常不喜,吞咽了一下口水,也没敢再说下去。
可慕莹生没再冷声喝斥她,只是一脸茫然地道:「临渊他,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我身边的。」如今在离她寻亲之路又有了眉目,这二三年的快活光阴,已是极限。
为了她小时的过失,他被迫独力背负整个家业;出谷以来,又为了她执意续魂之事四处奔波。可自己总不能如此贪恋他毫无怨言的给予,而一直拖累他下去。
何况自己跟他毫无血亲,若非娘亲的遗书也交代了让他照顾自己,或许她早就浪迹天涯去寻着自己的亲生爹娘做一个了断了。
「小姐,你怎地这般说?」连枝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安的气息,自她进莫府服侍慕莹生开始,便亲见莫临渊是如何无微不至地照顾慕莹生的生活,甚至有时候比她这贴身丫鬟设想得更要周到。因此,她也从没想过,这两人会有真正分离的一天。
慕莹生压住喉咙里上涌的不适感,悠悠道:「临渊终有一天要娶妻生子,莫非你想他孤独终老麽?」
连枝恍然大悟,慌忙摇头,顿时安心了不少。
足有大半个时辰,连枝皆是躺在卧榻上,睁眼呆望着桌案上的红泪燃尽,细听着慕莹生阵阵咳嗽声,心底不忍可又帮不上忙。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平缓细微的蹙音,一个人影赫然立在外面,几下清脆的敲击着门。连枝没有怠慢,一骨碌地起身将门开了一道缝,见来人是个绾上燕尾髻的年轻妇人模样,点缀这绒毛披风下一身单薄白素衣,手上捧着一碗不知名的热茶,白烟在清风中氤氲消散。
妇人一脸不好意思地赔笑道:「我是住在你们隔壁房的,方才听闻一阵夜咳声,便冒昧熬了一碗对风寒略有治癒之效的紫苏茶,不请自来地过来打扰了。」
乍听之下,连枝自是高兴能有法子纾缓慕莹生的痛楚,可碍於她这个时辰内不再搭理自己的脸色,也不知是否能接过这碗药茶。她紧张兮兮地瞥向慕莹生的床榻,可她已披了一件外衣沾了地,不曾间断地咳着,走到门前向这陌生女子道:「姑娘请进。」
喝过一整碗紫苏茶的慕莹生已感觉喉咙不再乾涩得难受,连带着咳嗽也减缓了许多。这时她才恍然记得,在她小时候咳嗽不下之际,娘也是熬了整整一锅的紫苏茶给她。只不过如今,再也无法感受茶碗中与之同等的温度了。
她敛下眉,将泄漏的浅浅愁绪不动声色地收回,凝着热气不再的空碗,扯出一抹淡笑:「看来我吵到姑娘入眠了。没想到这味方子姑娘也懂得,今夜多谢了。」
「这位姑娘不必客气。我自小就体弱多病,不过这方法是我的相公常熬给我在冬夜里补身子才识得的。」说到家中的相公,对面的女子脸上竟浮现溢於言表的怀念与哀伤。
现下慕莹生方抬首打量起女子,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摽梅之年,眼底略微凹陷,似乎终日以泪洗脸,眉间的一道成形的细微皱摺更令脸容憔悴不堪,身子薄弱得彷佛比她这感染风寒之人更要明显,犹如纸紮成的人形,临风而起。
「对了,不知姑娘的名字?」慕莹生本无意在山中结识任何人,只是素来不喜欠人恩惠,至少将来遇上,仍可还了这份帮忙。
「我名唤林素芷,夫家姓唐。」不过如今她已不配再报上相公家的姓名了。这句话她虽没说出口,可提到夫家二字,声线已是忍不住颤抖脆弱。由於和慕莹生交浅,也不用言谈过深、触及这些伤心事了,只要等到明日一结束,所有的错误便不再延续。
慕莹生见她的情绪开始不稳,神情转向悲壮的模样,也没有再细问下去这人怎麽也来到这偏僻的深山里头,只轻轻道:「唐夫人,你今日帮了我,记住我的名字:慕莹生。若以後有任何我可助你的地方,尽管到颍州莫府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