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踱步过去,莫临渊稍稍端详这麻雀虽小、却五脏六腑俱全的店舖。犹如一丝不苟的面具工匠的作坊,各式奇形怪状的模具、铸具、打磨的砂纸一并摆放得井井有条。虽在暗夜淡弱的灯光下瞧不真实,可细看之下光是上色的调料、色盘、画笔和丹毫也不下十种,一些半成品在一个靠墙的矮木桌上晾乾,一张张精细生动的脸谱彷佛自有生命,吸引了他的目光在上面久久留连。
只是,将心神从店舖的摆设和制成品细赏一遍回来,他环顾四周也不见江离的身影,不禁担心地掀开粗布帘察看了一下後面的情况,原是内有乾坤。内里是一个小房间,除了素白的床铺外,陈设家俱不多,一个瘦弱的少年背对着他独坐月牙桌案前,正揽镜卸下一整日的油腻妆容。
早在莫临渊撩开帘布时,江离便在铜镜中瞥见他探入的身姿,却见来人没有任何打扰的动作,也便从容不迫地把脸上的彩污全都仔细卸乾净,又将案上的湿布拧乾水擦过脸,方徐徐站起身面向这不速之客,平淡道:「不知这位公子深夜拜访,有何要事?」
莫临渊探究的眼神漫过江离的身上,这男子与他大概年纪相若,摘除一枝珠钗後随即散落的一头黑发垂落在他的缂丝衣裳上,一粒小小泪痣缀点在左眼下方。即使除去脂粉,也卸不下这男子本身的妩媚。虽是如此,可听到他这般低沈的嗓音,总有些突兀之感。
如今亲眼所见李掌柜说的有关江离的传闻,莫临渊也确定了至少他装扮成女子这件事上所言不虚。在看见江离缓缓褪下丝质凉薄的外衣,改披上挂在床头的深褐布衣,他当即明白了自己加诸在江离的打量目光定是令他不舒服了,遂清了嗓音道:「在下敝姓莫,今日听闻了最初戏班的脸谱是由一名年纪轻轻的师傅制作的,而且这师傅还住在附近,便冒昧地前来碰碰运气,没想到如此有幸见到江师傅本人。方才我是见外面无人,以为出了什麽意外才撞进来,实在抱歉。」
江离轻皱的眉头平伏下来,仅有二人在的狭小屋子里显得空气稀薄,也极少在这般私密的空间里和外人谈话,遂提步朝外舖走去。
回到开扬的作坊,江离的手一沾到只涂了半边脸的面具,便自有意识般地提起一枝细长的羊毫,继续在调色碟中调和其他彩粉的颜色,即便是细微得肉眼难以分辨,也不满意地重调到自己想要的色彩。
默然地观看了一会儿,当莫临渊以为这江离一时半刻是打算将他晾在这里了,也没有吭声催促他,只是立在一旁吹着凉风、静看他精湛的手艺。
「公子尚未说,何以此夜前来?」江离没转头看他,似乎心思皆扑在手中的面具上,若不是这执拗地势要问出答案的话语,莫临渊还误以为自己幻听了。
「本来听过江公子的一些传闻,我便有些在意,是否你真能如化腐朽为神奇、将自己完全融入到与自身毫无关联的生活之中?」
不消半柱香的时候,江离便俐落地完成了手上的面具,将其放在桌案上自然风乾。耳畔传来如此质疑,他亦没有生气,反倒凉凉讪笑一声地面对莫临渊道:「依我看来,莫公子似乎也有放不下之人呀。」
从江离的铺子走出之後,莫临渊又回望了一眼他埋头上色的神情,便又心事重重地迈开步伐。夜已渐减深沈,他颀长的身影缓缓拖曳在横街的石板道上,漫卷这座小城的秋风熏了浓郁的桂花香,缀上枝头的红叶亦在沿途翩然吹落,遗下一地残影。
不可否认地,这数日除了在处理盛钦的工作,其余时候他都心不在焉地想着为何慕莹生会突然进行斋期这事。自她出谷後,往年的斋期皆是因平日无多少值得她摆在心上的杂事,又是必须进行的事,到最後便选在除夕前的十日。如此一个净心的仪式,若没有特别的烦心事,今年又怎会提早了两个月作斋戒?
只惜这段时候,他并不能陪在她的身旁,否则或许在她这般心浮意动的脆弱时刻,他该能洞察些什麽的。
虽这趟到江离的铺子,单纯只是想认识一下这人物,可得到的却是意外的收获。若是那人真能装扮成她,不知是作如何景象。可想了一会,还是无法联想到任何样子,莫临渊不禁摇头苦笑,自己怎地也在凉风渐起的小镇上这样多愁善感了,只不过是暂时分开一阵子罢了。
过了三日,这清静过了头的盛钦客栈又迎回了昔日的热闹光景,不少熟客都是在其他的茶楼客栈饱嚐新鲜过後,陆续地回到怀念的旧地方中消磨时间。李掌柜自然是乐得笑不拢嘴,整日敲算盘的手指没一刻停下来,本来斤斤计较着开支的他也出手大方起来,接连请了一个伙计帮衬着生意。
何况,这小姑娘的薪水还是付的十分有价值的,李掌柜得意洋洋地想。新请来的小姑娘名唤「阿离」,做事不仅利索勤快,而且其秀丽的身影还吸引了不少客倌的目光。只是,他怎麽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阿离?
正在思索间,一个黑影在他面前丢下一锭银子便欲扬长而去,李掌柜尚未意会过来,便让帐簿给来人一手抄去。回神过来才知晓莫临渊来巡舖了,老脸有些涨红地低下视线:「少爷,方才我是⋯⋯」
「李掌柜,怎麽连你也被年轻的姑娘迷住了心窍?若方才是想混水摸鱼、只付几个铜板便走掉的人,客栈的损失该如何追讨?」
莫临渊斜眼瞧了新来的伙计一眼,也没太在意,便移开眸光细细翻看着近一周的帐目,一抹意料之中的颜色喜上眉梢,总算没白费这些日子的准备功夫。即便在生意的低潮中,盛钦的伙计也没闲着,照常是做好料理膳食的工作,但人手还是多分了些做招徕、试做新菜式和厢房整理上。
李掌柜正欲好生辩解一番,一个纤细的身影翩然而至,打岔了他想说的话灿然道:「掌柜,那边有个客倌说要找你呢。」
待李掌柜走远了後,又翻了几页帐簿的莫临渊才注意到旁边的女子仍站着不动,遂拧起眉抬眸望向她。仔细一看,这才看清面前的女子绾着样式简单的发髻,妆点清雅秀致。仰着一副天真烂漫的脸容无惧地回望,眼眸中如水潋灧,举手投足间却尽显妩媚。在他的印象中似乎不曾接触过这样的女子,不过看着倒有几分熟悉,譬如像他初入颍州所认识的那个少女。
「莫公子不认得我了麽?」与方才跟李掌柜说话时不同,女子的声线忽地转知醇厚,带着玩味的得意笑容缀着嘴边,格外明艳动人。
「哦?是你。」
见莫临渊的神情并无多大的起伏,只是微微的惊讶而已,江离也失去兴致般垂下肩,灰心道:「看来是我输了。」
「不,赢的是你。」他蓦地阖上帐簿,轻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