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堂中,只剩骆情和李澈沉默以对。
骆情早就知道她特意前来,一定会激怒李澈,可只要想到也许李澈的真命天女就在其中,从此无心在她身上,就硬着头皮也要前来帮助那些秀女顺利进宫。
然而此刻,李澈却提着笔,一动也不动地瞪着她,像是要透过她的瞳眸直达她的内心般地审视着、盘算着,让骆情不禁背脊发凉,冷汗直冒,回避视线地低下头。
「骆情。」
这是李澈第一次唤着她的全名,那种感觉好陌生,让她不确定他是在跟从前还记得他的她说话,还是跟现在已经忘记他的她说话。
「你真的……失忆了吗?」
骆情一怔,缓缓抬起头,迎向李澈质疑的目光。原来他一直认为她是装的吗?直到此时此刻才开始动摇?难怪他没有像之前一样,独处时就立刻变了个人。
骆情心中一叹,又低下头,诚挚地回道:
「是。嫔妾不敢欺瞒陛下。」
「那……再仔细地说一遍。看着我的眼睛说。」
骆情无奈,只得又抬起头,回望向李澈。可这一回,她明确地感受到他们之间有道无形的压迫感,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李澈藏於眼中的强烈情绪。
骆情有些害怕,想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却又怕他误会自己说谎,再想什麽法子折磨她,只好硬着头皮回望向他,说道:
「那天,我独自到四季湖骑马,但红榴却愈走愈偏,愈来愈快,我摔下马,好像还撞到了头,然後……然後醒来後,发现竟然已经过了六年,我已经在宫里了。」
李澈沉默着,慢慢蹙起双眉,放下手中的笔,绕过书案,朝她走来,审视般的目光从没离开过她,转瞬间便来到她的眼前,突地勾起唇角,轻蔑说道:
「我不信。」
「陛下不信我也……」
话还没说完,李澈便已经俯下身子,落下一吻。
这吻,不同於以往要作戏给别人看那般轻柔敷衍,更像是要想侵占她的领域般,直达她的内心,可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又突然远离。
当她的焦距又重新落到李澈的双唇上,才意识到发生了什麽事,不禁双颊一热,下意识地掩住自己的唇,别过脸,再侧过身。
怎麽突然吻她?
该不会想要以夫妻之实才测试她有没有失忆?
骆情想到此处,不由得心慌意乱,赶忙又退了几个碎步,同时低着头,忙道:
「嫔……嫔妾告退。」
她转过身,正要迈开步伐,却突地听见哐啷一声。
骆情心头一惊,立刻收了脚步,回过头,只见李澈扶在书架旁,本来放在书架上的一只青花瓷,不知怎麽已经摔落地面。
骆情一动也不敢动,只见李澈默默地看着那地碎片,将视线移到架上的一柄糯种玉如意上,又缓缓抬起手,看似不顺眼地故意拨动了下如意架。
又一道清脆声响,玉如意瞬间断成好几截。
李澈依旧低头看着那片片碎玉,若有所思了片刻,又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往书架上扫去,看中了一只白玉盘,下一秒,摔落地面。
怔在原地的骆情,目睹李澈的异样之举,不安问道:
「陛下,你没事吧?」
李澈闻声,像是惊醒般蓦然回首,遥望向骆情,勾起一抹轻蔑浅笑,狐疑中带着嘲讽地道:
「你不是骆情。」
骆情一怔,不知道他如何有了这样的结论。才想开口,他却已经抓了个花瓶,朝两人之间的空地砸去。
「滚!」
骆情一慌,往後一闪,却被自己绊了一下,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不巧,她的手掌压到飞落身旁的碎片上,一道穿心之痛袭来,随即似红珊瑚般的鲜血涌出,不断地从她的指间滴落到耦粉色的襦裙上。
她愣了愣,缓缓抬起头,只见李澈已经翩然转身,回到书案旁,彷佛不干他的事般,继续提笔练字。
虽然李澈私下总是对她冷嘲热讽,可这一回,她是真的感觉到他从骨子里对她透露出的漠视,彷佛她真的不是她。
於是,她明白了。
忘了过去一切的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没有记忆连结的女子。就算她仍是骆家的嫡女,可他就是想欺负她,也只会索然无味吧?
这样也好,他相信她是真的失忆後,就不会再为难她了吧?她也不需要在人前陪他演戏了吧!
骆情勉强自己扬起唇角,从地上站起身来,望了一眼仍在埋头写字的李澈,顿了顿,才默默地转身离去。
这天,宫里传开了消息──
有人说,李澈因为骆情主导选秀一事而动怒,动手伤了骆情;有人说,李澈看上了某个秀女,跟骆情起了争执,骆情不惜自伤手掌,却无法挽回圣心……
无论真相如何,骆情右手虎口的割伤是真的,李澈那天之後便打断五年来夜夜宿於慕春宫的习惯,也是真的。
那道伤口就落在手掌近虎口处,因为伤口太深,所以当时血流如注,骆太医缝了五针後,血才稍稍止住。
喜鹊和雪燕尤其担心,日日夜夜盯着骆情换药,还不时追问骆情那日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但骆情却总是趴在琉璃居的窗台边上,任由她们问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满脑子,都是李澈……
从她睁开眼後,她看过他无数种表情:温柔的、欢喜的、深情的、怜爱的、讽刺的、狡诈的、愤怒的、虚伪的……,却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见到了最真实的李澈。
那代表什麽呢?
是不敢相信她真的忘了他吗?还是觉得被忘记是一种屈辱呢?他有必要为这事生气到一连十多天,都不再踏入慕春宫一步吗?她又为什麽要这麽在意呢?
这不就是她到水月堂插手选秀之事的目的吗?当他不再在乎她,而她也成了後宫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之後,她或许就能寻个法子离开後宫,回到四季湖了不是吗?
可是在这之前,她必须先搞清楚自己在失忆前,心里装的究竟是谁?
「喜鹊。」
「是。」
在一旁帮骆情换上新茶的喜鹊应了声,骆情才又继续道:
「莫要让我再爱上他……这句话里的『他』,是指谁呢?」
那是在摔马的时候,她的脑中响起的自己的声音。她虽然一直记得,却从没有仔细去思索,现在却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