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玫哭着走下公寓楼梯,摔上门的时候才发现外面下着大雨。
她没带伞,狼狈伤心得在大雨街头上跌跌碰碰,身上被恣意抚摸的感觉挥之不
去,海玫脸扭曲着,拼命用手摩擦身体,希望雨越大越好,冲刷掉方才发生在她身
上的一切,恨不得现在就逃出她的身体。
雨水疯狂打在她身上,海玫在路肩拦了辆计程车,只顾能越快离开这里越好。
司机频频透过後照镜对湿淋淋的乘客投以困惑的眼光,途中试图开口聊天,却
得不到回应,没多久,只见後照镜里的少女脸越来越低、越来越暗,嘤嘤噎噎哭得
浑身颤抖。
司机也就静默了,安静得将卫生纸盒塞到後座位置上。
海玫沿着社区内的马路边走,在大雨中微微弱弱似抹游魂,身上惨澹的颜色使
她整个人很薄透。她但觉什麽都没了,她的世界崩塌了,灵魂崩塌了,重心崩塌了
,浑身上下除了悲伤以外,只剩下一堆一堆的水。这条她和阿顼从小走到大的路瞬
间崩毁得只剩下折磨,每踩一步都痛。
她经过阿顼家门口,头低到不能再低,沮丧无助得要命。
她不想敲他家的门,向阿姨哭诉,活像被搞大肚子,要人负责一样。
但是,又不想回家。
她不想看见父母对阿顼的嘲讽表情,也无力再蒙受他们的责难,说她爱阿顼爱
到颜面尽失自尊皆无,落得现在下场。
她爱他有什麽错,究竟错在哪?
怎麽到最後,每个人都在嘲笑她、污蔑她,包括她爱的那一个。
海玫没力气再走了,她驻足在公园外围,抬起头张口狂哭。
雨水沿着泪水纷纷滑入她咽喉,苦涩得心渐渐破碎。
「啊……啊……」
海玫哭得呛咳出来,迷茫间看不见他们的过去和未来在哪里,她的神现在终於
要遗弃她,因而她的世界就此陷入大洪水,神话终於替她带来了灭亡。
※
阿顼骑车穿过壅塞的车阵,在约定时间抵达C大门口,阿赤已经等在校盃处
,双手环胸,夜色已然乌黑,却盖不过他脸上的阴沉。
「怎麽了,脸色这麽难看?」
阿顼笑着拍了下阿赤的肩膊,却换来淡漠不以为然的眼神。
「你脸色也不好看啊,最近不好过吧。」
阿顼神色闪了一下,随口应付几句,和阿赤走进校园。
尽管夜幕笼罩,一路上仍有不少学生认出他们俩是最近声势很高的乐团主唱
和吉他手,在他们经过时纷纷转头回望,渴望多看几眼。两人走下山坡旁的木头
阶梯,进入下面河堤,沿着堤畔漫步。
阿顼和阿赤叙说最近募款展演的筹备进度,後者只偶尔应个几句,没多说什
麽。
河堤畔很宽阔,大片悠长的草皮沿着小河道拓展,草地上辟了几个排球场和
篮球场,夜晚风紧,仍有不少学生在场上打球。
「除了乐团,应该还有别的事吧。」
冷不然地,阿赤忽然开口。
阿顼没有回应。
「你跟海玫怎麽回事?」
「没有啊。没怎样。」
阿顼语气刻意压淡,轻轻带过。
「我听慧琪说,你们从上礼拜天就没再连络,海玫每晚哭到失眠,每天哭
着打电话找她。」
「考试压力太大吧,不是一月底就要考学测了吗?」
「放屁!海玫没事根本不会打电话,更不会每天哭到打电话求助!」
「你这麽了解小玫不会自己去问她啊?!」
阿顼大声了起来。
「<B>你没资格叫她小玫!!</B>」
阿赤转过身,一拳揍到阿顼左脸上。
阿顼猝不及防,整个人往旁摔到草地。
「干!我跟小玫怎样关你屁事啊!?」
阿顼双手撑在地上,不甘示弱地大吼。
阿赤瞪大双眼,火爆得又拽起阿顼衣领挥了一拳:
「你还敢讲!妈的你这人渣!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小玫在你房间发生什麽事!
!」
阿顼一听大愣,他扣住好朋友抓着他的手,阿赤的眼瞳倒映着怒火和他自己的
身影,那火海包围着他,恨不得将他整个人烧毁,他忽然从里面看到了一些什麽。
阿顼很错愕,愤怒兼羞愧,大手在草地上握紧拳头,猝不及然也揍了一拳那张
愤恨的脸容。
「你以为你是谁啊!!!」
阿顼大吼,整个河畔回荡着他的愤怒。
两人在岸边扭打起来,阿赤双眼杀了红,下手不再留情,他的衬衫被扯坏了,
阿顼在愤怒和嫉妒下也回揍他好几拳,阿赤抓着他的手才刚松,连忙又被逮到空隙
,肚子被阿顼狠狠捶下去。
阿赤吐出胃酸,往後踉跄几步,恶心地跪到地上,四肢无力,不停喘气。
河岸沉寂了下来,阿顼痛得颓坐在阿赤面前,只手捂着脸颊,不说一句话。
「你是有什麽毛病吗……她是海玫欸……」
「为什麽要做这种事……」
许久,阿赤混着未完的胃酸吐出来,夹杂着哽咽音。黑暗中他努力搜索阿顼的
神情,他低着头,没有说话,嘴角擦破了,强风刮得伤口越来越乾涩。他几度试着
开口,嘴角撕裂感就隐微不断拉扯扯痛他,让他欲言又止。
那股痛就像海玫一样。
「小玫知道……你知道她被…吗......」
阿顼闷闷问出一句,阿赤摇了摇头,显然是慧琪告诉他的,他们很保护海玫,
尽量不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
他换了个坐姿,看起来颓败无力。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想相信……」
「我遇到一个女生……和小玫完全不同……跟她在一起很快乐……很轻松……
小玫的温柔和宽容已经让我喘不过气……我根本不想要……」
「跟小玫在一起我觉得<B>我好脏</B>……我简直忍受不了......为什麽小
玫变这样……我让她变得像圣人,一直一直在原谅我……明明就烂成这样,她却不
走──」
阿顼的声音越来越含糊,风一直将他的声音吹散,阿赤为了听清楚,忍着肚
痛爬近阿顼。
「我不知道该怎麽办──我只想逼她走……这对她好……但我立刻後悔了……」
「我……<B>我简直是禽兽……</B>」
阿顼颓丧得弯起腰,头低到不能再低,懊悔梗在他的喉咙,悲伤又无助。
「更不可能回去了……<B>这样不可能回去了……</B>」
阿赤茫然了,他一直没看见阿顼的脸,没看见他的表情,他看着这一切,巨大
的後悔和痛苦几乎要把眼前这个大男生压断了,他认识这麽久的兄弟和死党,生平
第一次做了这麽脱序的事情,伤害一个他最爱的女孩子,海玫受伤崩溃了,他自己
的秩序跟着溃堤,本来生命一直牵连一起的两人,现在硬是被拆开,灵魂分裂,两
败俱伤。
你受伤……我亦无法安然无恙……
一起走这麽久的日子,现在人生要从一个拆成二个……
阿赤知道阿顼倔强又硬骨,向来极少展现脆弱。
而今这个大男孩在他面前,哭得肝肠寸断、心撕肺裂。
※
学测结束了,海玫一下子闲了下来,身心空落落的,虚浮空洞的感觉很难受。
她记得这礼拜六是阿顼在西门办联合展演的日子,自那件事情发生後,彷佛过
了好久好久,但也不过三个礼拜而已。
那一阵子,海玫很怕看见自己的身体;加之天气十分寒冷,她便有藉口好几天
不洗澡,头发出油了宁可花钱去发厅洗,就是不肯看自己的身体,直到再也受不了
为止。
这段日子慧琪一直陪伴她,阿赤也会找她聊天,虽然知道他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海玫还是好一阵没有回应。她但觉,暂时和阿顼有关的一切都切断比较好,她不
想让他有任何管道得知她的情况。
星期六。
阿顼的乐团预计下午四点二十五时上场,于红和清泉在後台闲聊,外面的天空
已经厚沉沉压了片乌云。
坐在附近的阿顼没什麽表情,安静地自顾抽菸。阿赤也在一旁,滑着手机没说
话。
四点半的时候,云层堆积得更厚,天的亮度已经黑下一半,站在台下好奇看热
闹的观众散去不少,留下一些等待特定乐团的、路过的人驻足。
他们上场了。阿顼照样在团员上台就位後,才最後出现,阿赤注意到他有点心
不在焉,走上舞台後似乎有一秒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他在窄小的舞台中央找到麦克风,将手轻轻放在上头,深呼吸。
激扬的前奏打了下来,keyboard的声音沉重弹奏,几个重拍之後渐渐沉寂,
阿顼将嘴凑向麦克风:
「我站在冷风中的路口,忍不住回头,要你放手……
放开手就不要再想我,别让我看见,你的不舍……」
他的眼神朝下,开始在台下观众间飘忽不定,找不到聚焦处。
观众群里没有那张熟悉的脸孔。
他以为她会来看这场演唱会。
「我们的爱情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为何你还不放手……
我们的青春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已经断了──乱了──算了……」
海玫从外围沿着一条巷弄进来,走到一半,听见阿顼爆发的嗓音,那是信乐团
的新歌,是整张专辑里他们最喜欢的那首歌。
海玫僵住脚步,无法往前。
她本来想远远地,无声无息躲进广场附近其中一个店家,偷偷听他唱歌。
但没想到,居然是这一首。
海玫被他的声音钉住了,他唱起歌来和原主唱像极了,经过一段时间没听见阿
顼的歌声,突然入耳,她却被震撼。
为什麽会是这首歌?
海玫没有往前,她捏紧包包肩带,咬紧了唇。
「......有个声音不断的颤抖,你知道那是我的伤口,
伤到最深的时候,也是我最痛的沈默......」
阿顼摘下麦克风,他的眉宇随着歌词越皱越深,他记得海玫最喜欢这首歌,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用他的电脑不断不断重复拨放……
可是如今,他才知道这首歌真的就是这麽凄凉。
天空下起雨来。
他找不到海玫,但又觉得,不在也好。他的心思漂浮碎散,不想让她看见自己
现在这模样,他的嗓音渐渐不能控制,再也看不到台下观众,意识飘忽地把他关进
一个空白的世界。
天空很沉默,雨势一下子狂暴起来。
海玫站在骑楼边,朝着舞台的方向默然伫立,没有撑伞。
「我们的拥抱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为何你还不放手……
我们的梦想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B>已经断了──乱了──算了──……</B>」
海玫的笑靥在阿顼的眼前绽开,又瞬间被染红、淋湿、模糊融化。她的童年、
国小、高中、直到现在的每个样貌和记忆都随着音律轮回飙转,形成残忍的快转电
影,雨越下越大,後面的团员很快就被雨淋湿了,他们像被阿顼的嗓音牵动,激动
得敲奏乐器。
「请就让我离开、请就让我离开这里,请就让我离开──
让我一个人,走向这不归路──」
暴雨打在舞台上、打在阿顼颀长的身上,他弯着腰大吼,嗓音越来越凄楚沉烈
,发出了哽咽和哭腔。
海玫听见了,不知不觉眼泪又流下来。
她再度弯下嘴巴,想起阿顼和她相伴的画面。
她第一次听见他的歌声这麽有震撼力,这歌简直入了魔,硬生生钻进、镶嵌
进心坎,痛得她浑身遍地,阿顼彷佛将整个情感都烧熔进去,那哭腔带随着痛,足
以摧毁每个人的心肝。
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但我真的不爱你了……
我们回不去了,不要再爱我、不要再为我折磨受苦……
「Ohhh──<B>不要再爱我…………</B>」
阿顼最後脸容扭曲地仰头唱出最後一句,他双手垂落,麦克风拿在其中一手,
心碎的声音每个人都听得见,他拉出长如气绝的音,音乐渐渐消失了,他却胸膛
起伏抽噎,楞在台上颤抖着,似乎在对天嚎哭。
现场所有观众,包含後面的团员,都安静无声,一时间被阿顼的嗓音和情绪张
力震慑得不知所措。随後,人群忽然爆出如雷的掌声和欢嚣,轰声彻响,每个人都
为心碎真挚的主唱痴迷到发狂。
没有人注意到在不远处一个街口,伫立着一位同样伤心欲绝的少女。
阿顼失魂落魄得退到後台,无视外头的喧闹。
阿赤掀起塑胶布帘,看见他坐在音箱盒上,又拿起菸包点菸。
「我从来没听你把一首歌唱得这麽惊心动魄过。」
「…谢谢。」
「你今天表现这麽精彩,得到这麽多掌声,都是小玫给你的。」
阿顼背对阿赤,没作声。
「……牺牲小玫对你的爱换来的。」
※
四月。
某天中午,海玫的班导兴高采烈得在走廊拦住要去抬餐盒的海玫。
她校推上了,上了国立C大。
海玫忧郁的脸庞终於绽放久违的笑靥,那灿笑和惊喜混杂着苦涩,她想起三
年前这个时候,阿赤和阿顼推上大学的情景。
好遥远。
「你上C大!?你上C大!!」
阿赤在手机对头大呼小叫,海玫拿远话筒,耳膜发痛。
「对啊!班导说的,以後我就是你学妹了!」
「太屌了!小玫你超强!我就知道!以後在学校我罩你啦哈哈哈哈!!」
「也只能罩一年好吗?不过没差啦,以後不懂一样可以问你。」
「啊你这麽笨又怕生,死都不敢问,真的还好你上C大,有我照顾你。」
「说实在,有点太好了,松了一口气。」
毕竟她没把握上T大,就算真的上了,也只会徒增尴尬和感伤。
海玫和阿赤闲聊几句,结束通话,嘴角仍然泛着苦意。
她已经再没兴趣和自信面对新生活了。
※
海玫搬进一栋老旧的公寓,坪数很小,二房一厅一卫,离大学非常近,机能方
便,价钱却便宜得惊人,让海玫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运气。
她和阿赤扛行李搬进去那天,在楼梯间碰见的邻居都对他们投以诡异的目光,
她才心里有了底──她住进了凶宅。
海玫不在意。她接下来都靠自己了,只要能省钱,什麽都好。
客厅只有一组灰色双人沙发、一张矮几,和一台老旧电视,卧房里有书桌和寝
具,海玫避开出事的那间房,将它永远关着。
但是卧房内却有块诡异的污渍,乍看下极像一抹哀怨的人影,海玫心寒,连忙
用海报卷遮住那块地方。
她在学校内外各接了一份工读,不愿再回她那个家。
海玫终究为了阿顼和家里大吵一架,阿顼的父母似乎听到了耳语,跑来和海玫
的父母关切谈话,虽然真正的事情没被发现,双方家长表面上相安无事,彼此心里
却终究产生了嫌隙。
她还爱阿顼,只是带着恐惧,当父母抨击他,海玫只能更激烈得反击,她始终
不愿意世上有人污蔑他。
「我一上大学就滚出这个家再也不回来!!!」
海玫对着被甩上的房门大吼,眼泪爬满她脸颊。
家人从此赌气得不再和她说话。
海玫透过大学住宿组和阿赤、慧琪的帮助,从找房、签约、注册、整理行李都
自己来。
她匆匆忙忙逃离这个家,逃离这个充满阿顼的地方。
正当她烦恼庞大的注册费时,家里有天传了封简讯给她,要她去看邮局帐户。
帐户里一口气汇进了四年的注册学费与学杂费,海玫当场对着提款机无声痛
哭,不顾後面人的异样眼光。
她放弃家里给她的手机,留下另只廉价手机,从今以後,自食其力。
海玫好几个夜晚都脆弱无助得痛哭,有一次喝了酒又太激动,身子支撑不住,
她突然摔倒,一下子吐了整个客厅都是。
每个夜晚她任由孤单、压力、死寂包围着毁灭她,天一亮,她便强打起精神,
单薄得面对新的生活。
是她选择的,没有阿顼,她既孤单又软弱。
但她不後悔。
※
大学是一个完全自由的地方,它将一个人过去全部框架打碎,给予全然的自由
,而自由就像被打散的拼图,零零碎碎一无是处,除非你懂得学着自己去拼凑。
海玫放弃她自己,每天带着口罩上学,打扮黯淡,将自己与人群接触的机会降
到最低最低。
她清一色穿长裙,再也不碰短裙。
渐渐得,海玫就像隐形了一样,她时常翘课,沮丧和消极促长她的怠惰,她不
再在乎她的人生。
在同学的印象里,海玫是一个皮肤苍白、瘦弱,总是拖着一袭长裙和女孩子,
她的生命似乎很轻,甚至太轻了些;忧郁苦涩的氛围永远笼罩着她。
海玫任由自己的皮肤和贺尔蒙系统混乱,她时常哭到皮肤红肿脱皮,痘子横
生,状况差时整张脸暗浊浊的,没多久,她开始连镜子都不照了。
她连自己都不想面对。
她在大学唯一的连结是阿赤,他会带她吃饭,陪她到图书馆和认识校园环境,
有次海玫从餐厅内的镜面看着他们的身影,心底吃了一惊,他们看起来如此悬殊,
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阿赤总是用灿烂温暖的笑容面对海玫,两人相处自在,而阿赤聊天时总是尽
量避免提到阿顼。
她感激他,她实在不想听见阿顼的名字。
越来越疏离的环境和脆弱的灵魂不断使海玫生出自卑感,而阿赤却整个人发
光发亮。
海玫苦涩得抿了抿唇,应付得挤出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