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赤坐在後院的双人摇椅上晃啊晃的,长腿一会伸直一会弯曲,悠闲得往嘴里
塞进巨大的美国洋芋片。
「那。」
阿顼从一旁的和室房间踏下来,将泡好的热拿铁递给他:「这麽冷,又硬要坐
後院,你有病喔。」
「你还有洋芋片吗?美国佬的食物怎麽这麽好吃啊,打完官司吃这个超爽。」
「自己去超市买啦!是你硬要我才勉强带几包回来的,欸,这里真的很冷,不
介意我转暖器吧?」阿顼说着就把扇形暖器放到身旁,朝着後院的方向照,阿赤
嘘了一声,随便他。
「超久没来你家了欸,这里都没变,除了这个发呆椅。」阿赤拍了拍他底下的
坐垫,这是阿顼回国後嫌院子空旷买来的。阿赤很喜欢这张椅子,一来就吵着说
要坐,逼得阿顼只好把他要求从美国带回来的纪念品通通搬下楼来。
「爸妈去东部了,你没事可以在这睡啊。」阿顼扣开一瓶啤酒,「现在还忙吗
?」「最近还好,补习班兼差存了一笔钱,下半年打算跟人合开事务所,这阵子就
先休息用些筹备的事。」
「我这次回来也是请长假休息,大概九月才回去──欸,我今天绕去小玫家那里
看,结果Money已经死了,多了只黄金猎犬,一样叫Money。」阿顼苦丧着脸,
「蛤──?她爸妈肯让你进去吗?还认得你吗?」「我当然没进去,他们都不在家
,我从门外随便看看的……」
阿顼坐在和室边,低头摩娑了下手指:「你都不知道我刚回来时多紧张啊,每
天都在想会不会出门突然碰到她,结果你居然说她<B>还</B>不肯跟家里和好──
真的是很幼稚欸,赌气也赌太久了吧?」
「你也不想想是因为谁。」阿赤不以为然得哼了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个
性,她弟捅出欠钱的烂帐,家里想都没想就全推给她,她本来面子就薄,又差点被讨
债的打死,要是我我也不爽回家里啊!要不是有人救她,她现在早就不知道去──」
「她弟欠钱?谁?谁救她?」阿顼打断阿赤,看见他眼神闪过一丝说漏嘴的恐慌,
又接连逼近:「她发生什麽事?你在说什麽?」
自他出国後,阿赤一直没再跟他说海玫发生的任何事情。
他想起在他接到电话赶到海玫公寓的那一晚,却只看到现场一片狼藉;门口撒
满假钞,大门敞开着,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整个房间抽屉都被翻乱,现在想来依
旧余悸犹存。
之後,他又在那里发现另一个男人的身影。那男人容貌俊逸非凡,染着嚣张的
金发,身材高佻纤瘦,冰冷的眼神视人若无物,细弱的臂膀却能瞬间把海玫抢到他
背後,对她有着火爆的占有慾。
该告诉他令岩的存在吗?
「你干嘛不说话?你给我说喔!」
阿顼急得跑去坐到阿赤旁,把洋芋片趴擦一声坐碎了,又用力推了他一把。
「呃……海玫在你不在的这段期间,发生满多事的……」
阿赤迟疑开口,暗暗思索阿顼的反应,以及他曾经对海玫的承诺,决定暂时不
讲得太深入。
※
令岩说到做到,每天都来找海玫。他几乎都中午过来,吃了饭後和海玫、知曰
聊天一阵才走。
知曰意外发现他没有想像中难聊天。他和海玫一样很安静,常静静看着店里的
一切,只在好奇时才开口询问。一次知曰正懊恼一箱卡在门口重到搬不动的书,令
岩见状,前去稍微调整後,一下子就抬起来了。他帮知曰放到仓库,在疯狂道谢的
知曰面前,露出了微笑。
知曰惊讶得跑去找海玫,说令岩居然对他笑了。海玫被他的样子逗笑出来,随
後告诉他,她也没见过令岩这麽多话、亲切,甚至会微笑。
海玫还不知道令岩为何离职,他离开Narcissus这件事让她十分震惊,难怪阿
沪之前总是有口难言的样子;她想问,却又觉得现在的她跟令岩不再那麽亲密,
他们之间变得似有若无,两人都小心翼翼地维持这段关系的厚度,不敢疏远,不敢
再像以往那样坦承。这样的暧昧让她默默将这些关心吞回肚子里。
同时她也察觉到令岩似乎不一样了,他不再命令她、轻视她,看她的眼神也柔
和下来,不再冰冷;但他不想说的事,她没必要逼他去说。
她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瞥向吧台的令岩,他趴在桌上看她忙进忙出,黑发的他看
起来年轻一点了,厚厚的运动帽T让他多了大学生的影子,他的样子像只沉静慧黠
的黑猫,既慵懒又好奇着主人在忙些什麽。
「嗯……令岩,」海玫沉吟了一会,「我最近在研发第二波菜单啊,想找试吃
的人……这人最好要挑嘴一点,每天都能来嚐新菜,才能给我最详细的意见。」
她担心令岩离职後每天来店里,负担会变重,因此事先取得知曰同意,用不着
痕迹的方式提出帮忙。
令岩头枕在胳臂上,盯了她看一会,淡淡道:「你知道我喜欢吃你煮的,很难
有意见。」
这下海玫讶然了。
「不会啊!你都会嫌煮太咸、煮太淡、没有牛肉……」
「那都是我惹你生气,你故意乱煮的时候。其他我几乎没怨过。」
海玫一下子乱起来,她既害羞令岩对她这麽高的评价,又着急他把话说死,这
样她就不能减轻他的负担了。
令岩起身跳下吧台,只在背过身的时候轻描淡写了一句:
「不用担心我。」
她看着他走向蹲在沙发後的知曰,交谈了几句,就接过他手中的灯座,熟练得
修了起来。
海玫眨了眨眼,心里「啊」了一声。
门口轻轻响起风铃声,阿沪抱着纸袋,脚都还没踏进来就开始点菜:「我要吃
饭──我好饿──我要绿咖哩跟奶茶──」
「你买酒啊?」
海玫朝桌上的纸袋看了一眼,里面装了两罐进口生啤酒。
「对啊,这限量的欸!我好不容易抢到订单──」他眼角一瞥,看见坐在椅子
上研究木头灯座的身影:「令岩──你在干嘛──呃你看起来越来越文青了,为什麽
啊?好恶心喔……」「给我闭嘴。」「吼借我看嘛,你在用什麽?」阿沪说着迳自
挤到令岩身旁凑热闹。
知曰走进吧台,发现海玫入迷似盯着令岩的侧影。「海玫,」他轻唤一声。
「什麽事?」
「我觉得你好像是这两个男生的生活中心喔。」
「蛤?才不是勒,他才是。以前我们都要照他的意思过生活。」海玫指着令岩
,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我猜你们以前同居的时候,阿沪常跑来你们家吧?」
「对啊。」
「可是你现在不在那里了,他们也就不知不觉待在这了。」
海玫抬眼看知曰,知曰笑咪咪的,摘下眼镜擦拭:
「而且他们好像比以前快乐喔,你也是。」
海玫听着这话戳得她胸口麻痒痒的,那股微微似电流的感觉蔓开了她的笑容。
她低头清洗杯子,笑得很开心。
「海玫,」
令岩不知何时靠了过来,让她吓了一跳,像被抓到做坏事一样,笑容心虚得僵
在脸上。
「呃?」
令岩等到知曰进厨房後才开口:
「之前不是有个叫叶以澄的人常常来吗?」
「喔,对啊,但他最近都没来了,应该是手好了回去上班了吧。」
「你别再跟他联络。」
海玫停下擦杯子的手,抬头看令岩。
「我是认真的,不准跟他联络。」
海玫心头起了一阵怪异,她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别的。
「……呃…为什麽?」
「他很危险。」
「蛤?你认识他?」
「总之不准理他就对了,电话简讯都不准接。」
海玫发现令岩的眼光有点闪躲,最近几件事情一件一件浮上头绪,她猛然拉住
令岩的袖子:「是不是那个姓叶的公关对你怎麽了?他叫什麽名字?!」
令岩摇了摇头,抽手想走,海玫却揪着不放。
「……我想知道!」
海玫紧张得吐出一句。
令岩转过身来盯着她,海玫紧张了一下,想松手又不甘心,过往的懦弱闪现出
眼角。
「……我果然还是不该来店里的。」
海玫的心瞬间冻结,她的灵魂开始摆荡。
「为什麽……?!是我──」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
令岩整个侧过身垂下头来,不再面对海玫。
海玫讲不出话,懊悔一下子淹没她咽喉。
怎麽办,她又踩碎之间好不容易建立的平衡了。
令岩稍微使力,就从海玫微弱的挽留中挣脱,转身走去门口。
「欸令岩──你要回家了喔?等我啦──」
阿沪听见风铃声,没发现海玫异样,匆匆跑来抱过啤酒,蹦蹦跳跳得追了出去。
海玫困愕得浑身发冷,令岩扎下的毒又再次震麻她全身,死透她心窝。
※
「欸?今天这麽快就走啦?」
知曰从厨房出来,看到店里剩下海玫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
她没有回应。
「灯泡修好了欸,令岩真厉害,看不出来他什麽都会欸……」知曰自顾自拿起
灯座,哼着歌准备走去店外装上时,被海玫拉住了围裙衣带。
他转头,迎来一张心碎的脸庞。
「他说他以後不来了。」
海玫的泪水强忍在眼角,为什麽令岩总是让她变得这麽爱哭呢,她觉得好委屈
,在她这麽快乐的时候,令岩一出现,快乐的决定权又瞬间回到他手上了。
「怎麽啦?你们刚刚吵架了吗?」
知曰拍了拍海玫肩膀,镜片後的双眼露出担忧。
「他要我不要跟以澄联络,我只是问为什麽,连好不好都还没说,他却突然脸
色一变,说他果然还是不该来的。」海玫双手摀脸:「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比以前
还要脆弱,我找不到平衡点……我是不是做错什麽了……」
「你怎麽可能做错呢?你一直以来都没有错啊。」
知曰摸了摸海玫的头,海玫才刚迎上视线,就看见他已经拉开活板门,走进吧
台冲泡咖啡。海玫一直喜欢观赏他如何手冲咖啡,过程专业又优雅,像一道流线
性的无声对话,知曰低垂着眼,每当冲泡咖啡的时候,他的嘴角都会微微往上翘。
「你知道吗,很多人在感情中都会忍不住问自己做错了什麽,但其实这种认为
自己『做错』的心态,是在贬低自己与两人之间的爱。」
「认为自己做错,弥补、改对自己的行为,也意味着对方的爱是有条件的,你
要不断不断修正自己才「配」得到爱情。这是很令人难过的事情,要我来说,我
不觉得是爱的真义。」
海玫不知不觉靠向吧台,目不转睛得听知曰说话。
「的确,我们不完美,有时候也会犯错,但爱不会这麽轻易因为这种外在的事
情而减损,它不是纸、不是杯子,是身处我们内在深处的力量,不会因为你不小心
太大力或手滑就被摔碎。」
知曰擦了擦手巾,将甫冲好的咖啡端上桌,朝海玫微微一笑:
「我想你深处的某一个声音也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为了体悟,你离开了令岩,
看看现在的你改变多少?」
「嗯……」海玫像想找出痕迹一样低头看了自己一遍:「因为我正在了解我的
爱,或是对令岩的爱,所以他又出现了?」
「也许。我不太清楚欸,这要问你的心才行。只有它才知道你的答案。」
知曰笑着转身去冲第二杯。
海玫捧起咖啡,轻轻啜了一口,一股奶油核果香温润如滑沁进她喉腔。
「我不知道令岩为什麽突然说不来了,但我想他可能有他的考量,他看起来不
像不喜欢你的样子。」
海玫低头思索了下,回忆刚才她和令岩的对话。
「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为什麽以澄最近都不来了,然後,令岩居然离开他
的工作……」
知曰倚在柜台,先是细细闻了一遍香气,再贴到嘴边轻啜。
「咖啡店很好玩吧,有点距离的贴着大家的人生。」
海玫但觉沉静时的知曰,说的话都有诗意。
「我们来敲以澄吧,说不定他正在处理排山倒海找他的客人,所以才没空来
这里。」
「给你敲吧。」
「喔──对,你男朋友超爱吃醋,我来敲我来敲……」
「才不是我男朋友哩。」
海玫笑了出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掏出手机主动敲令岩。
‘’你说你不来店里,那我们可不可以约别地方见面?’’
海玫的心脏怦怦跳,她其实很害怕看到冷漠的答案。
‘’你不联络叶以澄就可以。’’
海玫噗哧一声,恐惧烟消而散。
她才刚回了好,令岩的简讯一行一行急快传来:
‘’不能常常见面’’
‘’这段期间乖乖听我的,我会告诉你一些事。’’
‘’我们恐怕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海玫看着这些讯息,心情极为复杂,她不知道该高兴还难过。
她思索了一下,决定放下手机,给令岩一点空间和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