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人记得他曾在八岁的时候,大着胆子启动机关,打开了师父藏宝密室。
那的确是一个满是珍藏的房间,珠玉玩物,古籍字画,神兵宝甲……它们整整齐齐地陈列在柜架上,每一件都价值不凡,静静散发着璀璨华光。
晦人极其小心地穿过它们,怕被光芒刺伤眼睛似的,不敢在任何一件宝物前过多停留。接着,在房间的尽头,他看见了一尊雕像。
它被摆在一个显眼的石台上,和其他物品明显分隔开来。雕像的样子是一个青年男子,他双膝跪地,双手反握一把短剑,决绝地刺穿了自己的心窝。
晦人自小便被训练,死人惨状并不能惊吓他分毫。倒是雕像造得栩栩如生,教他忍不住靠近去看。
这雕像和真人一般大小,布衣短褂,看上去像是寻常的樵夫或是工人。面部细节更是精妙,毛发纹路一应俱全,仿佛下一刻这人就要眉头一皱,睫毛轻扇,悠悠地转醒过来。
果真技艺绝伦,怪不得能被师父收在藏宝室里。晦人看得出神。
自从他被师父捡回来後,几乎没有机会和任何师父以外的人说话,眼前这个雕像尽管造型诡异,透着一股凄然和执念,可他毕竟是一个人的模样,这让晦人感到莫名亲切。
「你是谁?」他诚恳地问。
雕像当然不会回答,晦人又静静看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抚摸它的脸。
就在他快要碰到雕像冷硬的表面时,一只大手温柔地捉住了他。
「别碰,会碎的。」是师父的声音。
师父走路向来悄无声息,不知已在暗处观察了多久。
晦人被师父撞见偷闯密室,竟丝毫没有辩解躲闪的意思。在这个年纪他已经知道师父最讨厌欺骗,挣扎更是徒劳无功。
他只乖巧地问:「师父,他是谁?」
男人顿了一顿,道:「他是司空长乐,师父从前最好的朋友。」
这便是晦人从方璇口中听过的,关於司空长乐的所有。在晦人的记忆中,师父的表情永远优雅得体,一派从容。但是在说出这句话时,晦人第一次见他的神色出现了一种难以言状的阴霾。
晦人害怕看见师父不高兴的样子,这总是让他非常愧疚。
「师父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当时也不过是个二十五岁青年的师父没有说话。他用一旁放着的软刷,细细地清扫了一番司空长乐雕像上的灰尘,接着牵着晦人离开它,走出了藏宝室。
他关上暗门,又蹲下来,几乎是恳求地对晦人说:「没有师父的允许,以後再也不要进去了,好吗?」
晦人点头。
「乖,先去刑房等着,师父修剪完梅树就来。」
做错事总是要领罚的。
那一次师父用鞭子抽了他一百一十四下,再让他吊挂在房梁上整整三天。在全身血液逆流,头疼欲裂的痛苦中,晦人彻底记住了司空长乐这个名字。
那是师父不可触的逆鳞。
後来晦人杀的人多了,见的人也多了。他知道世上并没有工匠能雕刻出那样生动的雕像。当初他看到的,多半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被师父用特殊制法保存了下来。
至於师父为什麽这样做,如今却是再也没机会问了。
临璩,东郊市集。
甫入秋,天气尚有些燥热。偏西的日头照得坐落山脚的小城一片金辉,长长一条蜿蜒的街道人
潮如织,人们走走停停,赶着在太阳下山之前购置日常所需的物品。
道旁商家吆喝了大半天,拖长的音调泛着些懒散的意味。
「最後一炉烧饼——」
「随便挑,便宜卖喽……」
「客人看看这边——」
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一个卖铁器的摊子显得尤为冷清。
摊主司空衍是个挺拔的青年,生得白净周正,明明是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却堆不起笑似的,只神色漠然地看着人们从他面前一个个走过去。
他不惯出声揽客,生意清淡可想而知,算算今日,总共只卖出去三个盆钵而已。
司空衍也不着急,就这麽老僧入定似的等着。
终於有一位客人停下脚步,挑挑拣拣,又看了眼价钱,指着一把铁锹问道:「就这个要五十?」
司空衍道:「整个市集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客人道:「三十五!」
「没有五十不卖。」
客人啐道:「你会不会做生意?我出三十五是给你面子,还真当这是什麽稀罕玩意儿了?」
司空衍按住那铁锹:「这不是稀罕玩意儿,但是它也有它该值的价钱。」
「你不卖?好!我上别处买!」
客人说罢便拂袖而去,但没走几步又往回望,似乎是在等司空衍叫住他。
可那摆摊卖些锅碗厨具、镰刀钉耙的青年偏偏不这麽做,只在原地站着,望向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不买,为何还不走?
客人教那眼神看得一股无名火,骂骂咧咧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和过路行人嚷嚷:「别买那小子家的东西,贵得要死,一用就坏!」。
司空衍也不辩解,只弯下身把摊位上摆的货物理齐。
他卖的每一件东西,都是他亲手熔铸矿石,再加以锻造做出来的。因为手艺确实不错,造出的东西坚韧耐用,这些年来才能靠着这门技术勉强养活自己。
亲人早亡的他,也只需要养活自己就行。
然而今日似乎财运不佳,眼看日头渐渐西沉,加上方才那客人一闹,路人行色匆匆,上门光顾的竟是一个也没有了。
租用家门口一块地,给司空衍摆摊的布行老板陈叔搭话:「估计又是一个趁黄昏商家急着脱手,来捡便宜的。」
司空衍收拾着东西回道:「我卖的东西都是金属,又不担心多放几天。」
「话是这麽说,可人买东西总想压一压价,有时候咱们也就随了他们。一桩买卖事小,结交人情才是长久之道……」
陈叔待人和气,时常向司空衍分享一些经商之道,那些让人听到耳朵起茧的生意经,司空衍像总也学不会似的,每每陈叔要讲,他便听,之後做起买卖来依旧我行我素。
听着听着,耳畔竟响起了由远处渐渐逼近的马蹄声。
那声音滚滚如雷,又似急雨,很快的,长街尽头便扬起一片烟尘,裹挟着数十匹骏马的剪影。
寻常人家不会有这样多的马,也很少有人会这样大张旗鼓地骑马穿越市集。一时之间,商贩行人皆是惊诧不已,在马上来人的呼喝声中,诺诺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押送峥嵘阁余孽前往星宿坊,烦请诸位借道通行!」
队伍为首的青年银鞍白马,一身玄色星辰纹绣的锦袍,腰佩精铁长剑,容貌俊秀,矜傲非常。
在他身後果真跟着浩浩荡荡的押送队伍,驾马之人皆身姿挺拔,衣着与为首青年相似。两列马墙将囚车夹在当中,车上囚笼蒙着黑布,看不清内部。细细数来,竟有十二辆之多。
陈叔停止了絮叨,凑到司空衍跟前问:「天罡会押犯人怎麽会到这里来?」
「不知,照理说他们该走近郊的路,肯定比经过这里快多了。」
天罡会如今在临璩的声势如日中天,这个组织原本由一群游历诸国,以除暴安良为己任的义士组成。近年来规模渐大,人数渐多,便选择在临璩一隅建地扎根。
时局纷乱,临璩官府积弱不振,自天罡会入驻以来,街道上不时会看见身着星纹袍的弟子巡逻走动,管辖秩序,大有庇护临璩的主事人架势。
而眼前押送队伍所要前往的星宿坊,正是天罡会在临璩的据地,占地广大,戒备森严,寻常百姓一般不会靠近。
比起犯人去向,一旁卖脂粉的女商贩显然更关心别的,不住兴奋地交头接耳:「你看,带头的那个可是天罡会会首之子孙群玉?」
「素闻孙公子丰神俊朗,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陈叔不屑道:「就知道对着美男子犯花痴,你瞧人家看得上你吗?」
「我们就看看还不行吗?人家孙公子风流年少,仰慕者众多,陈叔莫不是嫉妒了?」
「就是,谁让陈叔是个老光棍呢!」
「你们!」陈叔气得吹胡子瞪眼,抄起鸡毛掸子作势打人,被女商贩们笑嘻嘻地躲开了。
司空衍伸着脖子望,孙群玉的骏马已经走远看不清了,但押送队伍的中段仍缓缓经过他们面前。
陈叔被女商贩们闹了一番,回头找司空衍嘀咕:「我看那姓孙的小子,多半是想炫耀这批人是他带队抓的,才特意走这人多的道,也不看看堵成什麽样子。」
司空衍道:「这的确是天罡会的风格。」
要说炫耀,不久前天罡会还在城中大肆宣布,经过一番苦战,他们已经活捉了峥嵘阁中排名数一数二,名为晦人的那个杀手。
为了满足人们看热闹,唾骂恶人的心理,同时彰显为民除害的功绩。天罡会甚至开放了星宿坊中关押晦人的牢房,供临璩平民随意参观。
「最後一批也逮回来了,我看以天罡会的德行,最近肯定要办一个斩首示众大会,让大家看看他们有多厉害!」
「斩首?」
「是啊,前些年有一次也是,天罡会端了一个什麽帮,第二天就把人全部押到运河边上处斩。当时全城的百姓都去看了,把那场子挤得水泄不通。」
「第二天便问斩?」司空衍听了,皱起眉头对陈叔道,「陈叔,你之前说的那个杀手的牢房,真的任何人都能随意参观吗?」
陈叔一下没反应过来:「哪个杀手……喔!你说他呀,当然!天罡会张贴告示上说的,还能有假?但毕竟关在天罡会的地盘,咱老百姓也没几个人敢去看就是了……」
司空衍没有等陈叔说完便道:「替我顾一下摊子,我去去就回。」
「你不会真要去看吧?平时也没见你这麽爱凑热闹啊?」陈叔伸着脖子喊,「要是太晚回来,东西我可就帮你便宜卖了啊!」
「可以,但是少卖的钱我会找你要。」
「你小子……」
陈叔还想问个明白,但司空衍只是朝他挥挥手,接着拨开人群,长腿阔步,一下子便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