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个月忙於替一个女性内衣品牌设计一系列的平面广告。
一如既往先做资料搜集，看了一大堆搜罗自世界各地的时装杂志，参考里面的内衣广告，这叠重甸甸的资料花去我不少时间，看罢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很困难，是不是？」张汉强问我。「创新是要付出代价的。」他身材瘦削，比我大十岁。别看他名字普普通通，事实上才华横溢。虽说是一起合作，其实亦师亦友，几年来他教晓我不少东西。
我们的工作泾渭分明，所有视觉效果由我负责，作为文案他负责文字创作，他的才思敏捷是我一向佩服的。
我丢下手中的杂志。「金发美女、曲线玲珑的胴体、引人遐想的姿态，统统用来衬托性感的胸围内裤，全都千篇一律，内衣广告可发挥的层面实在很有限。」
「还是跟随这套模式再来一遍好了！」
「不，我们总有办法可以比其他人做得出色一点。」
即使未有任何概念还是毫不妥协，我不能容忍平庸的广告。他这麽说是故意逗我，激发我的斗志，他自己也不是容易放弃的人，有时候比我还固执。
我从各种角度切入思考，一边无意义地在笔记本上涂鸦，张汉强则惯性地在白纸上胡乱写字，宋词、唐诗，甚至是流行歌词。我们都在胡思乱想，等待脑海里浮现一些灵感，这种情况维持了整个上午，不知就里的人会以为我们在混时间。
他又随手翻起杂志，故作轻松吹了一下口哨：「哗，这个模特儿的身材简直叫天下男人心脏停止跳动。」
「你在家里可以这麽公然欣赏杂志的内衣广告吗？」我问。
「不可以，太太会唠叨，所以我才热爱这份工作。」
「我不是为你这类色情狂制作内衣广告……」我脑海忽然灵光乍现，这是我苦苦等待的宝贵时刻，虽然还不知道那是不是我需要的创意。
「既然目标消费者是女性，又何必刻意以性感模特儿作招徕？金发美女对於本地女性而言没有一点意义。」
「这是一般的做法。」
「所以除了一般的做法之外我们还有什麽选择？我们一直忽略了这个品牌的特别设计能够带给她们非常舒适、贴身的感觉，其实这才是最重要的卖点。」
「何况并不是每个女性都拥有诱惑的胴体。」张汉强总结。幸好房里没有其他女同事。
灵感乍现，我们连吃饭也不吃，手忙脚乱制作草稿。稍後提交的创作策略获得总监和客户一致通过，立刻付诸实行。
广告出来的效果确实与众不同。
我们一系列的平面广告跟别的品牌反其道而行，没有暴露女性的胴体，甚至见不到内衣，只有展露穿着整齐的年青女子在办公室、球场上英姿焕发的姿态，硬照中各人展现出泰然、爽朗的笑容，很生活化的一面。
广告左下角是张汉强的文案，娓娓写出重点：「从容展露个性」
一套贴身舒适的内衣，使女性在工作上倍添自信、冲劲，每一刻都在享受生活。
这辑广告跳出了以往内衣广告的刻板形象。
张汉强和我紧密合作，把意念表达得淋漓尽致。这系列广告在坊间得到很好的回响，该品牌获得事业型女性的喜爱，行内的评价亦很高。
成功的感觉使人飘飘然，但我没有得意忘形。广告业是分秒必争，汰弱留强的行业，只有力争上游才能保留一席之地。
不过我还是画了一幅我和张汉强色授魂予地被一堆穿胸围的模特儿包围在中间的漫画，贴在工作间的墙壁，作为纪念。
接下来我们又得忙新的胃药片广告。
（4）
创作部其中一个同事是明信片迷，热衷收集以电影海报印制成的明信片。有次偶然聊天後他送我一张「教父第三集」的明信片。
「『教父第三集』的主角麦可虽已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掌握无尚权力，但他却失去一切，甚至找不到继承人。」他手执着明信片，边分享精辟见解。「所以海报上偌大的厅堂上只有一张华丽的椅子象徵权力，他独个儿坐在椅子上，阴暗的大厅再没有其他陈设，室内幽暗的光线营造出孤清、空虚的气氛。你看，这张海报把电影的主题表达的淋漓尽致。」
最初我抱着敷洐的心态去听，後来他大概看到我逐渐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像找到知音人般如数家珍：朗侯活的「太阳神13号」用近在眼前的月球和渺小的地球突显两者的距离，强调在太空里遇上意外的太空人，返回地球的希望变得渺茫。
徐克的「黄飞鸿」，黄飞鸿站在暗红色的天空下来暗喻他是屹立在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下的人物。
「英雄本色2」的海报设计最简洁，四位男主角的头部特写并排在一起，凝聚了浓烈的自信、刚阳气息。
他不厌其烦地逐一解释这些电影海报的精彩之处。
平日被称为孤独精的他一说起电影海报立刻变得口若悬河，一派学者口吻，令我听得入迷，跟他成了好友，有时好几个小时侃侃而谈，甚至到酒吧通宵达旦地逐一评论海报的优劣。不止如此，他还带我去专门店搜罗心头好，从此我成了他的入室弟子。
电影海报其实也是广告的一种，作用是宣传电影，一方面它要反映出电影的主题和风格，达到吸引观众的目的，另一方面优秀的海报又必须有属於自己的艺术性，它的道理跟我们做广告设计本来就一脉相通。後来我愈来愈喜欢构思简洁的构图，跟我那几年的兴趣有很大关系。
（5）
很多人以为广告业是个花花世界，其实这里并不像外界想像的那麽多彩多姿。它要求你付出呕心沥血，因此你非但不能过「多彩多姿」的生活，相反还要牺牲私人时间。我身边有不少出色的广告人在生活上都是名副其实的大闷蛋，但他们的想像力偏偏又趣味盎然，大异其趣，行内通常以「骚在骨子里」来形容这一类人。
不过气氛的确比其他公司来得开放。上至部门经理、主任，下至接电话的接待处职员，均可凭一己喜好打扮。当然，每天穿着整齐的昂贵西装上班的经理也有，但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并非公司的要求。我外表平凡，衣服只挑舒适的来穿。
愉快的心境是保持创意源源不绝的催化剂，创作部是公司里超时工作最严重的部门，为了达到客户无理的要求甚至要忙过通宵达旦，但仍然有条不成文的规定：绝对不破坏开朗自由的工作气氛。
创作部的办公桌都各有特色，有人放满扭蛋玩具，或者其他各式各样的小玩意，而我那张办公桌则贴满明信片。
正因为这种随意的气氛，惹来各部门的同事喜欢来我们那里串门子（相反，会计部的房门从没有人敲过）。
那个送我明信片的同事三年後终於不堪工作压力而辞职。临走前把他的几十张珍藏送给我，我把喜欢的用玻璃压在桌面，其余的放入信封，收进抽屉里。不知不觉，我好像继承他的嗜好，无论是近期戏院即将推出的电影，还是像「万里狂沙万里仇」之类的经典作品，我都能如数家珍。没事忙的时候一边以手肘托腮，一边幻想有朝一日也能做出这麽充满力度的作品。
「电影海报专家……我真奇怪，怎麽会没有传媒访问你？你应该被邀上电视，让观众认识你才是。」
张汉强坐在我对面喃喃自语。
「是啊，我直到现在仍然藉藉无名也感到很不满，你有没有什麽渠道可以让我快一点在电视萤光幕上露个脸？」
「在尖沙咀大跳脱衣舞如何？」他嘿嘿笑。「黄昏前表演的话，晚间新闻应该来得及播出。」
「你忘记了你亲自试过一次，不过行不通吗？」
不知从哪本书读过，有创意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喜欢嘲讽别人的性格。我愈来愈觉得自己属於天生的广告人。
在我们一边为新计划苦苦思考，一边漫不经心互开玩笑的时候，一个身形娇小、身穿纯白色公仔T-SHIRT，浅蓝色牛仔裤的女孩推门而入。我对她有点印象，是行政部新聘请的初级文员，不过除此之外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瞄了这个可爱的少女一眼，心想她的男朋友应该也是个爽朗的小伙子，和她无忧无虑地恋爱。
她笑盈盈地将一盒近来大受欢迎的薄荷糖递给张汉强。「昨天答应请你吃糖，今天立刻办到，算我遵守诺言吧？」
张汉强回过神来，故作惊喜地双手接过。「啊，我只不过说着玩的，想不到你记性那麽好，虽说却之不恭，却是受之有愧。」
少女哈哈笑：「别惺惺作态！」她转头望我。「你好，我给你一粒！」
「谢了，不过我很少吃糖。」我笑说。
「这种薄荷糖非常好味啊！」
我摇摇头，礼貌地向她解释：「我以前也很喜欢吃薄荷糖，但是自从小学时有次喉咙发炎，连续含了四天医生给我的有薄荷味道的药片之後，便发誓这一生也不会再吃这些凉浸浸的草药味糖果。」
「但我手上的不是医生开的药丸啊？」她犹自抗辩。
「对不起，总之谢谢。」我坚持。我天生不懂得婉拒别人，只要不喜欢便会直截了当地拒绝，学不会顾及别人感受。我爸说这大概跟我是独生子有关系。
她瞥了我一眼，彷佛有些不满，但最後还是放弃了，转而对张汉强展颜一笑：「我已经遵守诺言，你以後别要在其他人面前嘲笑我！」
「不敢不敢。」张汉强摆摆手。她笑着离开。
我盯了一眼她的侧脸，大约比我小四、五岁，青春迫人，穿牛仔裤的样子很好看。她来上班好像只有一星期，却已经跟张汉强混得很熟络。我没有问他究竟嘲笑过她什麽。这些问题不问也罢。
张汉强含了一粒薄荷糖，又再喃喃自语：「拒人於千里之外，你吸引女孩子的方法真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