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任性女友 — 初訪

第一次到她家——不是我们现在这栋同居的房子——是跟阿司那群人一起去的,那时候似乎还是炎热的酷暑,蝉鸣和蛙噪大声地奏乐,气温的猛烈是就连天性爱玩的阿司也不得不在日照时分躲在阴凉处避难的程度。

还在桌游店打工的她偶然说出了「要不就到我家玩吧?反正家里没人也很空」这样的提议,而众人当然是十分捧场、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态度之果决让她在瞬间萌生後悔退却的想法,不过最後仍是硬着头皮让我们拜访了。

「既然要去的话,还是玩点游戏吧?」她看着猛然又开始闹腾的友人们,仍旧维持着平常的冷静,环着胸并予了在场所有人一计挑眉,「虽然我家也有桌游,不过更多的是电动游戏片……你们就在店里挑几样想玩的游戏带去,我请客。」

那几乎是放出野兽的最後一道闸门,就在她说完的刹那,本来还死在沙发上的屍体马上就冲到游戏柜去挑游戏了——我觉得她大概可以去马戏团充当个驯兽师之类的,而且表现跟业绩都超优,门票一定大卖。

看到宛如丧屍猎食人类地搜刮桌游的友人们,她一贯淡定地转头看向仍坐在原处的我,再度挑了挑眉,「你不去?」

「嗯?你说你家吗?我去啊。」回以一个笑容,我继续瘫在沙发上头好整以暇地开始滑手机,「如果你是说挑游戏的话,应该是不用了,那些够我们玩上个三天三夜。」

「严格来说,不会超过一天半。」

她的话让我睨视了她大概整整三秒钟,因为我不太确定这是(我不懂的)幽默感还是真的在计算,最後我只好深情款款地回答:「加上『额外游戏』的话应该是会超过啦。」

她闻言後一脸狐疑,但我没有再开口解释。

他们挑游戏的速度比我想像中来得要快,大概半小时後连借用的登记手续都完成、准备出发前往她家了。

「哎,如果不想的话,跟他们说你只是开玩笑的也可以啦。」我这麽进行了最後劝导。

而她是这麽回应的:「不用,我说到做到。」

……哎,简而言之就是个认真的人呢。

看着阿司把在桌子上的游戏小山被分装进一袋一袋的大购物袋里,她先是沉默了一阵,然後才看向众人,稍微确定了开车与骑车的人数後才发给要看路的人自家地址,然後就径自离开店面开车去了。

只是在推开玻璃门之前她忽然止步并回首,众人一副黑人问号回应过去。

「那个,你。」她看往了我这边的方向,「拿一袋先跟我走。」

左右看了看再伸出指头指着自己,我有点意外,「诶?我吗?」

她眯了眯眼,只扔了一句「走了」然後就真的走了,留我一个在原地花式懵逼。在被旁边围绕起来的恶寒拉进深渊以前,我连忙抓起手机和最大袋的游戏就往店外冲,不忘回头给了咬牙切齿的宅男们一个wink。

在店外四处张望了会儿才发现她已经坐在车子里并摇下车窗朝我这儿看,我挥了挥手便快步走向了对方的车,打开後座的门把游戏袋放进去後才坐进副驾驶座。

伸出手放在冷气出风口前纳凉了会儿,我看向坐在驾驶座上玩手机的她,迟疑良久才缓缓把心底的纳闷问出口:「那个,你怎麽会要我跟你一起?」

虽然在这之前我的确是有跟她单独约出来吃甜点、看电影过,不过在众人面前被指名带走,还是让我有些紧张。重要的是以往都是我主动邀约,这次却是她直接开口命令。

——遑论这是我们进行了莫名的冷战後的第一次见面。

而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直接把自己手上的手机扔了过来,「帮我破游戏,我卡关了。」

我盯着她的脸想从上面看出说谎的端倪,却发现系好安全带、准备开车上路的人一点儿也没有不正经的意思,我只好低头看了看她的手机,发现居然是愤怒鸟。

我看了看游戏画面,再看看她,再看回游戏画面,这下真的是满头的黑人问号了。

「闭嘴破关。」

她的发言让我十分乖巧地闭嘴帮她打关卡了,而一直到她家车库为止,我们之间完全没有交谈——当我手上的手机被收回去後,我才发觉她真的只是需要我帮她的游戏破关而已。

心情有些复杂地下了车,我提着袋子跟着她走进客厅,这才发现眼前的人真的是富家子弟——心情更加复杂地把袋子放到她指定的地方後,我有点生无可恋地看向她,「接下来呢?」

她一脸看智障——真的就是把我当智障看的那种——地看向我,「等人到。」

暗自深呼吸了很大一口气,我决定安静坐在沙发上头开始玩自己的手机游戏,而她一点想要搭理我的意思也没有,仍旧沉迷在她的愤怒鸟里乐此不疲。

就当做是我定力不够吧,游戏玩到後来几乎变成了闲置状态,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撑着头盯着她专注於游戏的侧脸好一会儿了,待我察觉时,她已经看了过来。

被发现的尴尬与困窘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我忘记当时是不是有辩解些什麽了,我只记得她对我露出了笑容——毫无防备和戒心的,十分轻松的笑,好看到我又愣了好几秒。

还斟酌着是否要说些什麽,她就先站起身朝我走来。

她的掌心放在我的头顶上并揉了一下,随後就立刻抽走,就像从没触碰过一样。我愣愣地看着她,而她却是一脸泰然自若地经过我、直往门口走去,徒留开门的背影让我凝视了很久。

我们既没吵架也没有以往的熟络,怪异感却始终驱不散,那令我们都各自步步维艰,压抑得发疼。

沉静蓦然被喧嚣替代,欢腾的吵闹里满是社会新鲜人的气息,最多的是对於房屋宽敞度的赞叹——听起来似乎还多了几位女性——接着是冲过来围住我的,面目狰狞的男性友人们。

「你们刚刚应该没有发生甚麽事吧?」这是阿司。

「黎惜,你敢偷跑我们就先揍爆你!」这是对她有爱慕之心而把所有靠近她的人都当作情敌的其他宅男们。

「谁让汗滴到家具或地毯,我就先把谁轰出去。女生没关系。」这是她。

我乔了乔角度,从眼前的人墙里找到了空隙,刚好看到了她也看向我的双眼。我对她露出了笑,她仅是淡淡地眨了眼後就别过了头。

眼前的男性们在听见她的话後都识相地拿出纸巾把身上都擦了个遍,闲置纳凉後才动身把桌游给排了游玩顺序,并自动自发同女性一起围了个圈坐到地毯上头,最後眨巴眨巴地看着这个家的主人——她。

意识到自己似乎得说些什麽当作开场,她脸上的表情就显得有些无奈,像是对这种传统而根深蒂固的宾主关系感到无所适从。她最後就认份地拿起了摆在最前头的游戏、扔到了圆圈中央,坚硬的纸盒角落叩上柔软的地毯,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响。

「你们先玩,我去倒饮料。」她说完後就径自起身离开了现场,转而走向厨房。

跟着丢下了面面相觑後便开始开箱玩牌的其他友人,说了声「我去帮忙」,我便蹦达到了她身後,眼明手快地在打开冰箱门後拿走了她臂弯里摇摇欲坠的玻璃杯、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餐桌上。

尽管对我这不请自来——甚至可说是画蛇添足——的行径皱了眉,她却没有开口出声说些什麽,就这麽任着我「帮忙」。纤细的手指轻轻扣住了冰箱门的凹槽以阻止它自动阖上,她先是看了看冰箱里头的状态,再看向我并挑了眉。

「麦茶。」在葡萄柚汁与麦茶中选了後者,我对她笑了笑,「阿司他们刚刚在路上好像也有买几瓶汽水跟酒的样子,就让他们喝那些吧。」

她安静了一会儿後才低低地应了声,拿出麦茶、关上冰箱门,踱步向沙发、自纸袋里拎出汽水再走回餐桌旁,整个过程都沉默得像是赌气於我没早点跟她说他们早就买了饮料的这件事。这令我笑得更开了些,也让她眯着双眸瞪了我一眼。

看着她独自拧开瓶盖、一杯一杯倾注饮料的背影,我敛下玩笑的神情,自动地拉开椅子反坐在上头,我的双臂搭在椅背上、垫着脸颊,而後稍稍伸长了手,把一个空玻璃杯缓缓推向她。

「麦茶是我要喝的。」抢在了她正要把可乐倒进杯子前开口,我知道她停下了动作并看着我,所以我又露出了笑容,「我喜欢喝麦茶。」

没有回话,她在确认每个人都会拿到饮料後才盖上可乐的盖子,转而扭开了麦茶的,然後倒进了我推给她的那个玻璃杯里,以及另一个。我猜那是她要喝的。

事实证明我的猜运一向没让我失望过。

我们端着装满了饮料杯的盘子走回客厅,分发好汽水後剩下了那两杯颜色特别剔透的麦茶,正好就是我和她的。

我拿着属於我的那一杯坐在她身旁,边玩弄着附上杯壁的水珠,边同她一起静静地看着眼前满是欢乐的画面。就像萤幕前的观众,维持着静默,只是睁着双眼看电影自个儿播放。

那是很违和却令人安心的宁静。或许是因为身旁的人是她吧。

「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怎麽了吗?」

「因为你看上去很寂寞。」

而後我们又安静了,彷佛从未开口过。

我也忘了究竟是谁提起这个问题的,因为我们似乎都对彼此有着相同的疑问,也各自拥有着相同的答案,甚至连问题背後的理由也毫无差别。我们是如此相像。

「柳——」

「柳翊暄、黎惜,过来玩牌啊!在那边讲什麽悄悄话!」

阿司的声音打断了我原本的呼唤,那里头的热情实在难以忽视,以至於我和她都靠向了打牌的人群,默契地都没再提起这件事。

确实是被我说中了,阿司他们玩牌的附带规则多到能消磨掉原本的两倍时间,加上比赛机制和惩罚,夜晚来得比预料中还要快速——但能看到一向稳重的她在被联手压迫而被坑了、露出手足无措的模样,这点代价似乎也值了。

兴许是深夜让灌下的酒精迅速起了作用,薰然的醉意撕扯着理智,尺度愈来愈大的央求到了女孩子身上,终究只是被拉回常轨一点的恶趣味。

好似正气凛然是深入进骨髓里的本性,她到後来也是亲自挡下了对别的女性的捉弄和罚酒。只是再如何遵从着本心,不胜酒力的体质仍略胜一筹。

虽然她在被惩罚前有严声警告过我们不准拍照或录影留存,不过大夥看起来也没有要遵照的意思,至於早就因羞耻感和酒精而染红了脸颊的她也无暇阻止我们的欺负行为。

最後所有人都醉到昏睡了,还醒着的多半也都神智不清。每个人在那晚都放开了自己去大笑大闹,只是在翌日醒来之後,却也没几个会记得昨晚究竟发生了什麽,最真实的无不是那恼人的宿醉。

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令清醒的我非常愉快的夜晚,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害羞软弱的那面终究没能只让我看见,所以我在大家都不省人事的时候,默默地把他们手机里有关她的映像全都删了精光,徒留我的在备份到云端後才抹灭了证据——那时在心底深处悄然作祟的不悦,是在多年後才得以被知晓真面目的,名为占有慾的情愫。

我後来是在把毛毯盖到她身上後才准备到沙发上睡的,只是在我正要走过去的时候,一股拉力扯住了我的袖口让我不得不停住动作。

「你……原本……想说什麽?」

看着她努力睁开双眼以表示自己还算有点理智的模样,我维持着蹲姿看着她,勾起无奈的笑,「你醉了。」伸出手撩起她垂到面前的发丝塞回耳後,我轻声说,「就算我说了,你隔天也不会记得的。」

「你没办法……说到让我记得吗?不厌其烦地,重复、重复再重复……直到我记得、再忘不了?」

她的话语让我愣了好久,也让我觉得眼前的人真的是个谜,扑朔迷离的难题。

「……可以。」而我终究是妥协了。对她。

她看上去像是满意地勾起了嘴角。该死的迷人,让我不得不栽。

「你记得我的名字吗?」我缓缓地眨了眼,看到她迟疑地点了头,「我叫黎惜。黎明的黎,珍惜的惜。不是离开座位的那个离席。」字字分明而沉重地对着她轻声道,我看见她迷蒙的双眼中有着我的倒影。

「这是告白吗?」

「不是——现在不是。」我让她躺了下来,也捏起毯子的边缘盖好在她身上,「这是宣誓。」

她安静地凝望我许久才阖上双眼,「……关於什麽的?」

「我将出席你的余生,而你不会再独自一人,也不会再寂寞。」我们都不会再寂寞。保留了最後一句,我说。

我们都没再开口,缠绕的静谧剩空调的运转声依旧在拉锯。

「如果我隔天醒来就忘记了呢?你还会——还会再说一次、两次,上千甚至上万次吗?」划破空气的她的嗫嚅破碎得宛若尘埃,散落在空中,卑微得像恳求着能被温柔以待。

「我会的,我保证。」

听闻了我铿锵有力的肯定,她终於舒缓了紧锁的眉头,模模糊糊地失去了意识。而我犹留在原地看着她平和的睡颜良久,直到冒号後头的数字逐渐变大而後归零、再次一步步增加,我才小心地躺到了她的身侧,跟着阖上双眼。

初访她家的那年盛夏,蝉鸣响得格外嘹亮。夜深了;而我,把自己交托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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