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岗,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诗经周南卷耳》
兰坞。
在元府里有一处院落,室名为「兰坞」,是元奉平日常起居的书房。
他生平最喜欢兰花,在屋子里外各栽植了几盆兰花,简单的摆了几块太湖石当点缀,在西半墙的角落,搁着一个破旧的大石马槽,里头养了几条鱼,还有一只红壳大乌龟,这会儿,大乌龟还不时地将头探出水面,推抵着水上飘动的枯叶,彷佛以此为乐。
而在另外一边的角落,还有几个似乎也不知道是哪儿拾拣回来的老石臼,盛水植莲,在这深秋时分,莲花早已经凋零,莲叶枯槁颓败,凭添几分萧索。
一阵秋风刮来,吹落了无数黄叶,落叶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但是却不见元府的家仆进来打扫。
不是他们偷懒,而是一直以来,兰坞里外都是由元奉平亲自打理,就连帚扫都不假他人之手,元府上下,包括他的夫人苏采葛以及女儿元润玉,平日里倘若没有要紧的事,都被交代不许进入兰坞半步。
然而,熟悉元奉平的人都知道他做事有条不紊,性喜洁净,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所以,兰坞里外总是被他整理得一尘不染,如果不是有什麽不得已的原因,他根本就不可能放任生平最喜欢的起居之处变得如此零乱不堪。
元府的家人们谁也不知道其中详情,只知道那天他们主子从皇宫回来以後,就将自己关在兰坞里足不出户,几天没上朝,也罕见的不见宫里派人来请。
一连几日,元府门庭冷清,不见以往热络递帖求见的达官权贵,似乎都听说了什麽不好的风声,刻意避忌在这个时候与元刑书大人扯上关系。
身为元奉平的夫人,苏采葛对於这几日异乎寻常的景况,跟她的夫君反应一样都是波澜不惊,淡定以对。
不是因为她勇敢坚强,她只是一位从小在名门里被娇养长大的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遇事无决断之能,她深知就算元府出了什麽大事,她苏采葛绝对不是一个能扛事的主儿,唯一能做的,只是跟随她心爱的夫君,生死与共。
只要能与她心爱的夫君死在一块儿,她便是无憾也无悔,所以,当她的爹亲前几天派人过来,以老太君的身体微恙,希望她可以回家省亲侍疾。
苏采葛知道为太君侍疾只不过是藉口而已,她前几天才派随婢送了些点心回去给太君,知道老人家身子骨可硬朗着呢!
所以她没有听从爹亲的命令,不过倒是从她爹亲派来的人那儿,听说了一些关於她夫君的传闻,知道了元奉平先前在早朝上,为了任命西北大将军一事,与皇帝起了不小的口角。
为了让皇帝可以收回成命,元奉平甚至於不惜以死相谏,惹得龙颜大怒,斥元奉平恃宠生骄,脑袋生热,要元奉平回去好好冷静,想清楚了再进宫见他。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只要元奉平肯服个软,以他与皇帝多年的深厚交情,最後必定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然而,元奉平非但没有服软,退朝之後,君臣二人到了後殿,仍是双方意见不同而有了龃龉,元奉平仍旧坚持己见,要皇帝把已经发出去任命西北大将军的告身撤回,不过却不再开口争取。
他对於皇帝的训斥,只是沉默以对。
似是对君王做出无声的抗议,又似心如死灰,此举终於让皇帝再也遏制不住怒气,说他冥顽不灵,将他赶回府邸,闭门思过。
後来,就是元奉平到今天为止,已经一连大半个月没上朝了。
今儿个的天候不好,从大早开始,天色就是阴沉的,不时地吹来一阵又一阵冷凉的秋风,让屋子里凭添了几抹浓重的阴郁感,挥之不去。
元奉平从清早只吃了几口薄粥,之後就一直坐在书案前,一刻没停地雕刻着一颗白色寿山石。
这几天深居简出,吃的比平日里都还少些,原本就清瘦的身子骨,看起来更加单薄了几分,显得一身月色云纹锦袍非常宽松,肩上披着一件藏青色的薄袄,薄袄子浓重的颜色,衬映他白晰的肌肤,若不是唇色还有些许红润,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病人。
但即便气色不佳,也无损他慑人心魂的俊美脸庞分毫,明明是一个男人,却有着如丹青描绘而成的细致眼眉,只是那份细致是属於男子的,加之挺直的鼻梁,略薄却不失温润的嘴唇,只是如此刻静静地专注,都自成一幅教人转不开目光的美好景致。
似清风拂过春水。
似明月照映大地。
似雪後初晴,满目绚烂的天霁之色。
仅仅只是看着元奉平这个人,会让看着他的人想要把这天底下最美好的词句都用在他身上,还唯恐那些矫揉造作的字眼太俗气,会沾污了他的绝尘脱俗的姿容以及谪仙般的气质。
然而,他现在手里所做的事情,却是再俗气寻常不过了。
刚好这几天得了清闲,趁着空,他想把先前答应女儿要刻的石娃娃给做好,对於女儿,他是既疼爱又深感愧疚。
这几年,他的一门心思都扑在朝堂的政事上,没有时间陪伴女儿,他想给她刻个可以穿戴在颈脖上的小娃娃,底部加个小印。
因为那天她问起了很多诗画都盖满了章,他回说那都是文人雅士品监之後所留下的印记,她就兴奋地说也想要个章,以後爹在哪幅诗画上盖了章,她也要在爹的章印旁盖一个小章。
这麽一来,千百年後,人们在欣赏那些字画时,他们父女的印记也仍会一起留存到那个时候,不会被分开。
换作别家的爹亲,或许会斥她这个小女娃胡闹,有些传世的字画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哪能让她这个小孩儿家家这般乱来?
只不过,元奉平一向都是极疼宠女儿的,他被女儿的说法给逗笑,同时也有点心疼,知道她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他平日里太少陪伴她了,於是,就答应要刻给随身的用章给她。
元奉平想好了,刻给女儿的章,印面要与他的用章同款,必定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成对,但是她的印尺寸要略小些,因为女孩儿家用的,自然就该秀气一点。
不过,元奉平不忍心浇女儿冷水,说他其实不常在别人的字画上留印,总觉得这种举动会亵渎前人的心血作品。
或许,为了满足女儿的心愿,他该改变这个习惯才对。
就在这时,冷不防地,一道几不可闻的声响混进了细碎又规律的刻石声中,元奉平只是顿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又继续手里的活儿,扬唇笑道:「来了。」
「嗯。」房粱上传来了漫不经心的回答。
元奉平仔细地刻着小娃娃的眼睛弧线,看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实际是对着粱上的男人说话:「其实,我这兰坞也没什麽闲杂人等进出,墨紫你又何必次次来都躲在屋梁上怕人撞见呢?要不下来喝杯茶吧?」
「你当我来是稀罕喝你的御赐贡茶吗?」被唤作墨紫的男子轻嗤了声。
「不想喝贡茶,那就喝白水吧。」
元奉平抬头往粱柱望了一眼,不意外根本就见不到墨紫的身影,这人一向擅於隐身,如果不是刚才故意发出声响,知会他来了,他压根儿就不会知道房粱上多了个人。
「对不住,我对外宣告绝不收礼,就御赐的东西不能不收,府里除了皇上给的茶以外,还真的找不到别的茶叶了,平日里有得喝,也就没想过要买,要不,我吩咐家里的人下次出门的时候买两斤六安瓜片回来放着?」
这话要是换作别人听了,肯定会觉得这元奉平身在福中不知福,随便喝都是进贡皇宫等级的好茶,怎麽好像还委屈将就了?
不过,墨紫就讨厌老是那个随便就往元府送东送西的小皇帝,听到元奉平说那些御赐的东西只是不能不收,反而感到高兴,似嚣张,又似得意的笑哼了两声,要求道:「好,那瓜片就只能给我喝,小皇帝来了不许给他喝。」
「……他不稀罕的。」元奉平失笑,就不过市铺里轻易能买到的瓜片,他才不信如今身为九五之尊的云儿还会跟他讨着要喝。
粱上的男人在他看不见的阴影处撇了撇嘴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元大哥,您老还知道『君无戏言』这四个字怎麽写吧?」
「当然知道。何来有此一问?」
「知道还吵着让小皇帝把发出去的告身追回来,这不是存心要他难堪吗?不是我要为他说话,人家好歹是个皇帝,是不?」
元奉平没说话,却是呵地一声,笑了。
「你笑什麽?」墨紫从来就是个敏感高傲的人,没想到会被嘲笑,哼!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要不是担忧心急,他才没闲到非要跑这一趟不可呢!
元奉平敛眸,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已经明显可见娃娃相貌的寿山石,这颗石头本身质地就好,温润如玉,晶莹如冻,即便还未打磨,雕刻的刀痕,斑杂其上,依然不掩它浑然天成的美好。「我只是觉得有趣而已,因为从来没有看你跟云儿站在同一阵线,听你为他说过话。」
「谁……谁为他说话?」
墨紫一时激动,在梁上翻起身,就想跳下来跟元奉平就此完全不符合事实的说法,好好据理力争一番。
不过最後他还是坐回原位,决定「小人不计大人过」,却犹生着闷气,沉默了几息功夫之後,才又道:
「我是担心你……这次的动静太大,闹得满城风雨,现在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被他斥令在家闭门思过?这都几天了?你跟他认识多少年了,也没见过他这麽跟你犟,他不就一向最听你的话吗?」
「你这话,要是教檠天帝与凤雏皇后听了,只怕他们是不会同意的,云儿有自己的脾气,从来让他的父皇母后头痛不已,他的皇兄也拿他没辄,是我生平仅见最倔强的孩子,像这样一个人,怎麽可能都听我的呢?」
元奉平泛起浅笑,抬起头,目光悠远地望着门外,寂静之中,依稀可以听石槽里的大乌龟冒出头,推了推浮叶,又咻地潜回水里的声音。
有时候,元奉平看着那只顽皮的大乌龟,会想起好多年前,老是喜欢跟在他身边团团转的二皇子,只要他的注意力不在那位小殿下身上,那孩子便要恶作剧,直至再度得到他的目光为止。
「可是,这次他没听我的话,是对的,他如今贵为一国之君,就该有乾纲独断的胆识与魄力,他在朝堂上斥责我,要我闭门思过,刚好可以证明他的心性意志不为我所把持,藉此杜绝世人众口铄金,毁他明君的名声。再且,他此次舍老将换新将,虽说与我意见相左,或能奏奇功也不一定呢!你只要知道,现在,我希望能够见到,最後的结果,会证明是我多虑了。」
元奉平最後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斩钉截铁,似乎让人已经可以窥见仍旧未来的战争结果,段氏王朝的大军必然会奏凯归来!
「元大哥,你以为我第一天认识你吗?敢情那天你在丹陛之前与小皇帝死磕,是存了给他做面子的心思?」
就算看不到梁上男子撇嘴的表情,也可以从语气之中听见满满的不以为然,这话说完,片刻的岑寂,当说话的声音再度响起时,已经是从屋外传来。
「我不管了,既然元大哥已有想法,就算我是白操心跑这一趟!记得了,给我的瓜片绝对不能够给小皇帝喝去。」
「好。」元奉平忍俊不住。
得到他的肯定回答之後,墨紫才放心满意地离去。
这时,元奉平收回目光,低头沉思了半晌,站起身,将桌案上雕刻石头的工具收拾到一旁,摊开纸卷,以湖笔沾了沾砚里所剩不多的残墨,写了两封书信,随後唤来心腹手下,让他们必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将信分别送给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