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丽,我们等一下要去吃饭,一起来吗?」几个早上才认识的同学现在已经非常自然地叫丽婕「小丽」了
「你们自己去吧,要我把小亮一起带来,他一定是千万个不情愿。他从小就不喜欢交朋友。」而後兀自地,如一名罗西尼剧中的花腔女高音,又似晚上被雪莱颂赞的夜莺。她如银铃,如那使摩尔人迷醉的魔幻童话,在夕阳的照耀之下洒落着珍珠。
「所以李同学呢?」庄萍芝这样问
「他刚才被叫出去帮忙了。」
「是喔。我以为他是那种很冷酷的人。」
「是冷酷没错啊。不过这麽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我的请求。」丽婕一派轻松地说「不过呢,很多时候还是会被他骂上两句,然後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帮我做,像是这个」她把其中一边的马尾拉到前面,然後指了指上面的蓝色发带,维亮的母亲还在上面帮她绣了一只猫咪。她坐在窗台上,夕阳在原本乌黑的发丝之上加上一点温和的橙色,似乎比她应该有的重量再轻一点
「好可爱」萍芝和其她几个女同学纷纷发出赞叹
「是呀,可是小亮早上一直坚持要帮我绑粉红色的,还念了我几句。他呀,虽然很照顾我,可是审美观我却无法理解。他那个品味大概比得上乾隆吧?」
「等等,小丽你的意思是这个头发是早上他帮你绑的?」董季萱不禁这样问
「是呀。从国中开始他每天早上除了叫我起床之外也会顺便帮我绑头发。」
「那麽你爸妈呢?」
「他们在医院工作,所以常常晚上没办法回来。所以对我来说小亮就像妈妈一样。」
「不过既然你都叫他小亮了,他怎麽还叫你全名呀?」
「他以前也叫我小丽呀,不知道为什麽这个称呼到了高中就改了。」
「欸虽然看起来感情很好,可是小丽你知道这样看起来很像某个少女漫画里面会出现的脚色吗?」
「青梅竹马的话,一点都不像好吗」她嘟着嘴反驳
「不是啦,是另外一种脚色」
「跟踪学长的花痴学妹吗?」回答的声音不是女生,反而是个老生一般深沉稳重的,在夕阳之中加上些许诗意和哲思的男性声音。而後丽婕便感觉到有东西,似乎像是方才那个声音的重量家在自己的身上。关於这种动机,从过去这十五年的经验来看,只会有一种可能
「小亮很痛欸!你都听到了?」
「从你把我的品味和某个皇帝相提并论那边就听到了。」几个同学笑了起来
「所以你们真的没有在交往?」
「当然没有。她只是我的蠢妹妹而已。好啦,走了。今天晚上叔叔阿姨好像会回来喔」维亮顺手拿起书包,顺便也把丽婕的拿了起来
「不过说真的,你们好像在交往喔。」
「哪有。小亮帅归帅,可是对他来说我永远只是个让人操心的妹妹而已。」
「好啦,快走了」维亮站在面光处,他那个没什麽表情,似当年皮马列翁向婀弗罗黛特乞求时忘了加入情感的脸庞全部被模糊成了阴影,只能透过声音来刻画、雕塑。
蝉声仍然在夕阳之下嘈杂着,歌着牠们十七年的岁月。他们顺着白头吟的节奏,以阳光为步调缓缓行走。夕阳、蝉声到底歌了些什麽他们已经不在乎了,顺着阳光,向即将到来的夜走去。从走廊望出去,木棉花仍然无法脱离夏日的炎热,全部的气温、蝉声都写在一小片叶子之上。鲜红色映照在上面,写着风的纹路和其中蝉的故事。丽婕不经意地停下了脚步,望着风摇动着光影和树枝,好似钟表都停了下来,在这炎热至极的天气里凝结,像极了一首萧邦的马厝卡之後,以科学上可以趋近永恒的瞬间。这种矛盾如文子胸部上那颗黑痣,使菊治厌恶,也使他感觉到文子的魅力所在。蝉声、风声、阳光声以及他们所占有的空间和温度,一切客观的表象已经凝结,似把如此细腻精致的文具放置於宇宙般大的尺度,如此奏出马勒一般的缓版乐章。
她着迷、沉醉於如此充满象徵符号和浓艳色彩的作品之中。任何画作中的事务皆如朱耷的画作,没有多余的缀饰,任何符号都是写实而抽象的。担当她想要慢慢分析阳光走过的路径及上面闪烁的星子代表什麽样的意义,却只是徒劳无功,只得在风声的吻端留下一个崔斯坦和弦,将树枝折弯为问号,最後只能以掺和夕阳的意志做结论。
「好啦,快走了。」小亮折了回来,而後在她的梦境之中,在那橘黄色为底的,马谛斯式的画作之上加入了一切重量,形成了抵早晨的天多出许多重量的蓝。那些感觉不断回荡,最後具象化的,形成她头上的重量。
和早晨一样,却又不同的路途,蝉声仍然在背景之後,如意部巧妙的极简音乐杰作唱着他们的基调,上面浓厚的色彩却好似不同。他们不便论蝉声、生命和燃灯的贺鬼了,脚踏车旋转的声音也成了背景的一部份,循着这个节奏她沉沉入睡。呀好久没在他的肩膀上这样睡过了。上次应该还是小学生吧。他背着我,那时,他的声音还如银铃一般讨人喜爱。风轻柔地从她肩上拂过,有夕阳的温度,以及夕阳的颜色,真实一般的梦境因此形成一片带有无可名状的情感,那一般的鲜红。
「好啦,我们到了。真是的,昨天到底是多累呀?早上才帮你绑好的头发全都乱掉了。」
「疑小亮,我睡着了?」她的声音尚未自梦中清醒
「何止睡着了,还睡得艇熟呢。」
「原本有好多话想要跟你讲的。算了,晚点等我的消息。」她拿起小亮递过来的书包,而後快步跑上楼梯。楼梯的颜色比起外面更为阴暗,维亮关上门时还出现一种德布西式的模糊音响,上有梅湘的各种色彩互相照应、交叠,而後延迟,直至时间的静止之处。鲜红色的扶手维维震动着,广大开阔的空间之中回音仍然存在,勾勒出她那爱幻想、爱作梦的形象。他把脚踏车停妥,自己慢慢走上楼梯。
「小亮!你早上是不是有拿我的钥使?」她在门口对着楼下大喊
「我早上就放回去了。找找看。」
「喔我看到了。」伴着一大长串金石碰撞所形成的,以欧阳修的观点而言,是秋日,又非秋日的声响。门锁很快就转开了,而後是一阵或许是寒山寺夜半钟声那般的色彩,在他的方寸之间回荡、震动许久。夜逐渐落了下来。街灯一盏盏如同星子般亮了,失去的重量使得回声在空间之中徘徊良久,无法散去。
「来阳台吧,今天用你的电话。」吃过晚餐,维亮正翻开书本,手机便震动了起来
「你现在在干嘛?」他迅速的回覆
「看漫画罗。快点,我已经在阳台了」
他从床上起身,戴上方框眼镜之後从书桌里拿出一个水蓝色的盒子。设计是十几年前的款式,边缘还镶着白色的雷丝缎带。这个盒子丽婕的房间里面也有一个,不过是粉红色的。他把盒子打开,里面有一对纸杯电话。那是小学生活客做的,洁白的纸杯上有一些当时画的装饰。从那时起,几乎每天晚上,阳台上就会多出一条线。
拉开纱门,蝉声丝毫不比早晨来得安分,以他们的声音在阒案的夜之中闪烁。今天晚上是上弦月,半残的广寒方才声到天际的最高处,不由德使他想像这夜晚是由蝉声所支持的。秋季的星座已经露出一点头面,关於那些贵族所发生的,这一整年来夜最精彩的连篇故事,他们小时候曾经听说过,辨认过。关於珀修斯、安德洛美达、美杜莎以及其他许多许多。他们也曾以为,这些故事是发生在同一个平面上的,而实际上彼此却毫无关联。她正在阳台边滑着手机。阳台上有一张小凳子,那是小时候因为还构不到阳台拿来的,经过了十年她就一直摆在那。
「我丢过去罗」维亮向隔壁大喊,之後纸杯电话在空中形成一个完美的弧线,不需要以任何的数学形式度测。是因为夜也使得重量变轻了吗?他记忆之中,如果是早晨通话,那个弧线是没办法这麽美的。丽婕非常精准地接到了电话,而後把她放在嘴边
「好啦,可以了」棉线微微震动,将话语传递了过来。他们从小这样讲话,透过空气而不假借空气,他们就这样串在一起。
「所以,你傍晚要跟我说什麽?」
「借我笔记。」
「这种事需要透过纸杯电话吗?就传个讯息,我就送到你家里去了,还附赠售後服务耶。」
「小亮你的声音听起来好不情愿喔」她的笑声如同点点的星座一般闪耀
「本来就是啊。」
「好啦,骗你的。笔记明天再给就好,其实我像要讲的是早上的东西」
「你是说蝉声吗?」
「嗯。还有那个梦。」
「萤火虫?」
「是呀。小亮你找的到夏季大三角吗?」他们住的公寓已经比较靠近郊区了,夜晚几颗代表性的亮星基本上都可以看到。天气好一点的话甚至可以勒出图像来。
「不就在那里吗?」他向前一指,正好是牛郎织女星的方向
「你知道的吧。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他们是不可能相会的。思念再怎麽快,还是得耗费数十年才能抵达。」
「是呀。所以比起神话,我更相信他们未曾相遇。」
「那种距离,是不可能有交集的吧。不论从时间而论,或是以空间而言。」风轻轻拂过,扰动了棉线、思绪和一夜沙沙的树影
「但是我们却把他们的命运凑在一起了。」
「小亮你怎麽把我要说的话先讲掉啦」而後她兀自笑了起来,星子似乎变的更明亮了「不过从某种角度来看,我们再写他们,他们也再写我们呢。我们或许是两条线,但时间一久,距离一长,十分容易的,我们会在某个不可思议的点交会。」
「所以我早上才说时间就是距离,这大概就是命运吧,把我们这对没有血缘的人如同兄妹般串在一起。」他这样简短的做了结论「那麽萤火虫和那个梦又是怎麽回事?」空间之间,忙碌地,棉线似燕子一般传递着
「你想嘛,他们看我们,看这个城市,应该也如我们看星座一样吧。」
「城市的点点灯火,无疑就是星座。」
「那麽萤火虫,你不觉得就像是流星,在各个点之间无是距离的传递吗?就像是这条棉线,上面有太多我们无意间聊天所累积的话语了」
「你是不是最近在看类似於转世重生这类的漫画?今天一直提到命运和距离耶。」
「是呀。你不觉得这种等待千年的爱很浪漫吗?即使肉身腐朽了,命运、意念和执着仍然是那样僵硬,所以需要萤火虫来传递。」
「张丽婕,我不懂蝉说的是什麽语言,不过我觉得那或许不是他们的故事。」
「怎麽说?」
「你想嘛,我们死去之後应当鲑鱼尘土供蝉嚼食,萤火虫也是腐草幻化而成的。我想不管是声音还是光点,其实都是情感的媒介。听说过变形率吗?」
「那是什麽?」
「那是希腊罗马神话一个最基本的公设。即使今天神明可以幻化成各种形象,他的本质还是那个样子。所以大概萤火虫也好,蝉声也罢,都是意志的化身吧。」
「小亮你好久没有讲这种话了。我一直以为你不相信命运耶。」
「我相信呀。不然我不会平白无故多一个成天亏我的妹妹。」
「本来很感人的,你这样情调全没了啦!」丽婕这样嗔怪
「维亮你在和小丽讲话吗?」这食里头传来母亲的声音「早点去洗澡喔。」
「知道了。」他放下话筒应了一声「好啦,早点睡,不然我明天应该叫不醒你了。把话筒丢过来。」他说完便放下话筒,又是一个完美的弧形
「不过,过去的你和现在的你,到底变了多少呢?本质是不是还是一样?」丽婕把话筒丢过去之後便看着小亮走进屋哩,像风问了这样一句话「我们的距离,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她躺在床上,将窗户打开。许多意识灌了进来,充满了斗室。文字、句子,太多无可名状的事物积累在她心中。她把发带取下,放回放纸杯电话的那个盒子里。两个互不相关的距离之间,没有风,没有句子,只剩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