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愿尽己之能力与判断力之所及,恪守为病家谋福之信条,并避免一切堕落害人之败行,余必不以毒物药品与他人,并不作此项之指导,虽人请求,亦必不与之,尤不为妇人施堕胎之术。余愿以此纯洁神圣之心,终身执行余之职务⋯⋯
——摘自《希波克拉底誓言》
她知道放任不管总有一天会出事。
但这就像是报复,他们不会明白的。
艾米丽·黛儿站在残破的大门前,一阵属於梅雨季节即将来临的狂风将她的发丝吹乱。也是直到这个时候,艾米丽才回过神来,她看了看大门前的门牌,上面的确写着白沙街疯人院几个大字,就是自己一如往常来做义诊的地方。
伴随着风,铁锈味和某种腐朽的气息彷佛沾染了视野所及之处的所有事物。艾米丽深吸一口气,她已经停顿太久,而该做的只有一件事,她得进去。
她推开大门,绿廊种的树洒下了斑驳的阴影,艾米丽加快脚步,她得找到、找到丽莎——
「什⋯⋯?」
在步行中,她好像踢倒了某个坚硬的东西,艾米丽倒抽一口气,她差点因为惊吓而跌倒在地。她稳住脚步还有呼吸,定神看向那个女孩的头颅。
「……多、多洛雷斯?」她忍不住开口,好像下一秒那具屍体就会开口说话。
艾米丽喘着气,她明白事情终於发生了,就在她知道那个孩子拥有严重的精神病之前,她应该来得及阻止,就像以前在教会坚持要为丽莎进行电疗一样,她应该也要有足够的能力不让这一切变成现实。
果然她来迟了对吧,她总是迟了一步。
艾米丽抬起头,她继续向前走,就彷佛没看见多洛雷斯残存的躯体以一种悲惨的姿势想要爬向门口,那白皙的手染浸鲜血,好像想要阻止自己的头颅被砍下一般。
没关系,反正无所谓了,无论其他人怎麽样都无所谓了。毕竟自己早已是无畏无惧的人。
褐色的靴子踏过了血滩,艾米丽跨过了艾迪的屍体,那是个失去左眼的男孩,这个孩子并没有精神病,只是为了管理方便,所以安上了一个病名,她应该要知道,她应该要阻止。
艾米丽觉得自己有些失魂,她会来到这里仅仅只是因为被良心折磨的再也受不了,所以才勉强自己踏出脚步,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会目睹这种场景。
可是内心却又有某种雀跃感,那邪恶的人性部分正嘲笑着这一切,毕竟是他们自取灭亡,而无能为力的自己一点错也没有。
「⋯⋯哈。」她挺起胸膛,以前在受训的时候护士长总是叫她不要畏畏缩缩的,大声念出誓言,从此之後抬头挺胸成为一个英雄。
穿越了墙壁溅上鲜血的饭厅,有个孩子倒在饭桌上,脖子以上消失无踪,淌流而出的红色浆液还有骨髓液赤裸裸的展现在艾米丽面前。时间过了许久,苍蝇和蛆虫已经开始滋生爬行。她在地面上找到那孩子的头颅,睁着恐惧的双眼,撑开嘴,然後留下无声的遗言。
最後,艾米丽在中庭的杜松树下找到了罗比·怀特的屍体。
那曾经聪慧且善解人意的男孩整个人半卧在树根上,肩膀以上一无所有。是要有多大的力气,才能够自己动手劈开脖颈?
艾米丽蹲下身,她在草丛中找到罗比滚下的头,有着一头深红色的乱发和翠绿的眼眸。她突然有股冲动,在理智阻止自己时,艾米丽将头颅抱起来,然後来到屍体旁,像是在玩组合游戏一般,几分钟後,她让罗比看起来只像个脖子有伤痕的孩子一样。
她曾读过关於电疗会使人精神错乱的论文,而当她试着把这点告诉神父时,对方并没有任何过大的反应,只叫自己继续执行,没事的,毕竟是医生,任何疗效都需要时间才能够有成果。
「对不起啊⋯⋯」当艾米丽下意识的将这句话说出口时,眼泪止不住的溃堤:「对不起、我什麽都没做到,对不起、对不起罗比⋯⋯多洛雷斯也是,还有丽莎⋯⋯」
脚步声。
她立刻警觉起来,自从开始做非法生意後,艾米丽也变得相当能够察觉到周围的危险气息。她抹去眼泪,立刻回过头,但所看见的只是一个少年。
少年带着口罩,提着巨大的箱子,那墨黑的眼神中带着惊恐,在一阵沈默後,艾米丽听见了少年粗重的呼吸声。她站起身,将沾染上血迹的双手藏在背後。
「⋯⋯谁?」
听见艾米丽的提问,少年那撑大的瞳孔一下子眯起来,紧接着便立刻转过身逃跑。
过大的脚步声在宁静的疯人院造成巨大的回响。
「喂,等等、你——」
艾米丽赶忙站起身,但在深思两三秒後,浑身是尘沙还有脏血的自己该不会是被认为是凶手了吧?这样下去不行。她赶忙追上少年,同时间自己也得找到丽莎才行,这就是来履行承诺的时候了,这一次肯定有办法⋯⋯
她连忙踏进疯人院的回廊,这里的气味没有那麽浓了,但蜡烛的烟味还有油烟仍存在着。艾米丽吞了口口水,她穿越走廊,这里没有少年的踪影,但她倒是看见了那熟悉的房间。
——『你只要记得,让那些孩子们变正常就行了,无论他们是否原本就是正常的,琼斯医生,你以为参与义诊真的是爱心的表现吗?当然不是,对吧?溃读神的堕落医者,本就该在地狱之中残存苟活。』
——『这绝对有效的,看看这些孩子,被一个偷窃惯犯扶养长大,都已经变得不像正常人了。这是一个不断进步的时代啊,琼斯医生,让他们恢复正常吧。』
她早已做好无数次会看见丽莎屍体的心理准备了,但这里却什麽都没有,教会的经费能够购买无数张电椅,但偏偏就只有一张放在这里。艾米丽有些颤抖,她操纵电源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甚至能记起拉着丽莎的手用皮带扣上,她也记得自己说不要动。
不要动,你会好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艾米丽笑了出声,她自小就是个很理性的人,也因此绝对不会因为这样发疯。她记得年轻时的自己念出希波克拉底誓言的青涩模样,说自己生来就是要拯救别人性命。
——『啊啊,琼斯医生,我亲爱的琼斯医生,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我,别离开我身边。』
——『琼斯医生,这些孩子都在哭了,不要再给他们电了好吗?我们都不需要治疗,求求你。』
——『⋯⋯告诉我,琼斯医生,你不会离开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电疗室的房门关上,那句为了安抚丽莎而刻在墙面的话语也随之消失在视线内。她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大概也做错太糟糕的事。或许这真的是惩罚,因此她决定在找到丽莎的屍体後实现诺言。
她将疯人院绕了好几圈,那个曾向她威胁的神父倒卧在祈祷室的十字架前,形成完美的受难者姿势。艾米丽出声嘲讽那人头落地的神职人员:「看看现在谁才是溃读神的人啊!没有人教过你不能在神圣的场所散发腐臭味吗?」
「⋯⋯你在这里做什麽?」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与艾米丽预期的少年嗓音不同,她转过身,祈祷室的门口站立着一位已经上了些年纪的老先生,穿着体面,但总带着一股违和感。
「那你又在这里做什麽?」艾米丽反问,她明白自己有些歇斯底里,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可是这里的医生。」
「这里发生的事不能外露。」老先生皱起眉头说:「我想你也猜到了,你如果识相的话就应该马上离开。这个教会为了做一些事所以自取灭亡,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灭掉了⋯⋯」
「这里还有另一个男孩子在乱晃,不觉得他比我有威胁多了吗?」
老先生面无表情的说:「那是我弟子,我们受雇来清理这里,请赶快离开。」
艾米丽哼了一口气,她向前迈步,绕过老先生,然後头也不回的往走廊的尽头走去。
——『嘿,琼斯医生,这真的没问题吗?我知道这是不正确的,如果这麽做一定会被神谴责,但我们目前的经济状况真的没办法负担,我真的很抱歉⋯⋯』
——『不会有事的,佛雷迪夫人,这不是不正确的事情,如果让这个孩子来到世上,那麽痛苦的会是你们一家三人对吧?不要责怪自己,要下到地狱的话,我这个妇科医生也要一起陪葬啊,来,没事的,把这个喝下去,然後躺着,一切都⋯⋯』
她不知道为什麽会发生这种事,也不知道为什麽一切都被发现了。她就像中世纪的女巫即将被人批斗,只因为她做了那些错误却非做不可的事情。这几个月以来,她思考着赎罪的方法,以及反省自己为何会成为现在的这个模样。
然後,那名少年站在自己面前,两个人对看了几秒,艾米丽继续向前行。
「那、那个⋯⋯男孩子!」少年突然用尖细的嗓音说,「你把他的头接回去了,为了收屍、我用布袋固定、看、看起来⋯⋯比较⋯⋯好、一点⋯⋯就好像,那个⋯⋯」
「杜松树的故事对吧?」艾米丽说,她记得格林童话:「你是葬仪社的人?」
「⋯⋯是的。」
「喂,有看到一个女孩子吗?」艾米丽转过身,她看向少年惊恐的双瞳:「大概这麽高,头发在这个长度,脸上有很多雀斑,笑起来很可爱,她应该也死了。」
「⋯⋯没有。」少年摇摇头:「可是那边的资料库有记载⋯⋯类似的人逃走。」
那是今天第一次,艾米丽突然感受到生存的意义。
她甚至没有谢过少年,连曾做过的事情都抛在脑後,艾米丽抄起脚步,她飞快的往疯人院的大门奔驰。丽莎、丽莎还活着,那麽关於履行约定的事情,一定还做得到,还做得到,还没有太迟,包括罗比的事、多洛雷斯、该死的尼克神父,还有玛莎什麽的——
「只要——」
她停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前,内心有股声音叫自己停下来。艾米丽下意识地去拉开门把,她打开门,而映入眼前的是一间空旷的房间,到处都是烧焦的气味。这里没有窗户,也没有灯,而那是艾米丽在疯人院的最後记忆。
——『是的,琼斯医生,你不应该来这里。即便你明白事情的一切真相,你也无能为力。』
———
「那个人是⋯⋯伊索?」艾米丽猛地睁开眼,她梦见了以前的事情。
她在庄园温暖的床铺上醒来,就在她撑起上半身时,一个重量阻挡了自己。艾米丽扭头一看,发现白灿的阳光洒落在艾玛的脸上,而对方则环绕着自己的腰,自顾自的熟睡着。
「艾玛。」艾米丽轻声的说,一边爱怜的抚上对方的脸颊,五指上被传递了体温:「该起床了,你要去负责早餐呢。」
「我的天使,别让这个早晨太快结束。」艾玛睁开了那闪亮的眼眸,有时在她没有发病时,艾米丽会觉得里头有星星在闪耀:「我刚刚做了恶梦,又是电疗的恶梦,但现在一切都不用担心了,因为有我的天使在啊。」
话虽这麽说,但艾玛还是站了起身,她将衣服褪去,接着换上了粉色的工作装。对上艾米丽的视线,艾玛眯起眼睛,然後说:「晚点见了。」
「好的,艾玛。」
在对方离开後,艾米丽平静了自己的呼吸。为什麽这个时候会突然想起疯人院?那天她又看见了什麽?那个少年是伊索吗?好像比现在稍微年轻了些,但气质错不了的。但他们为什麽没有杀了自己?不对,事情从一开始就很奇怪了……
发生了那麽大的事情,警察在做什麽?为什麽在场的只剩下葬仪社的人?
他们又是来做什麽的?
那件事已经过了好几年,隔天早晨艾米丽在自己为了避风头而租的屋子醒来,她决定再去一次疯人院,结果发现那里早已被大火焚烧殆尽。
算了,别想这些事了。艾米丽皱起眉头,她换好装,拉开房间的门,接着穿越长廊往庄园的楼下走,今天可真奇怪,大厅非常嘈杂。
「丽莎姊姊还有皮尔森先生?」
不熟悉的声音,好像被什麽蒙盖住了,艾米丽想要看向到底是谁,但是这里被求生者还有监管者挤得水泄不通。
「罗比!?」艾玛还有克利切的声音,那一瞬间,艾米丽突然觉得不对劲,这是当医生多年以来的直觉,她不应该待在这里,应该赶快回去——
然後,那个带着头套,底下露出了残破树枝的孩子伸出纤细如骨的手指。艾米丽屏住气息。
「琼斯医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