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開到荼蘼 — 二十一、寒雪孤梅香如故

「小姐,吕将军在门外候着了,方才厅里也来报,太师和司徒大人刚下马车,正往饭厅去呢。」

自董白和吕布傍晚时乘马归来又下了一拨雪,半个时辰消停後,天上积云便散去了不少,连着几日不见的星子如今也能数着数十来颗。

两人一下地,就有小侍来传讯,说是太师今日散朝後和王司徒定好了,入夜後一同回到太师府宴饮一番。

王允是大汉朝廷中少数几个愿意和董卓亲近的老臣,老早卡好位置的老学究们总是鄙弃董卓出身草莽。撇除漫布朝野的董家军,会趋炎附势的往往是当日董卓进京扶持出来的年轻一辈。

且王家是自前几任帝王时便在朝中具有一定威望的官宦世家,除却灵帝时曾因故受到小小贬斥,其余时候在官场风评皆是极好。能够结交王允这个朋友,便能有效提升自己的形象,这点上,董卓再清楚不过了。

「走吧,青叶。」董白搁下手中描眉的画笔,迳自起身,招来侍女青叶後,准备往饭厅去。

一揭门,便见一袭黛紫襜褕袍的吕布顶着紫金冠,杵在槛子外。腰际大带是更深沉的绀青色,束以一副龙子玉佩,无过多纹样,相当简素。吕布与生俱来的不凡气宇,即便他穿着朴素,看来也不至於寒酸。

无独有偶,青叶今夜给董白也搭的是件黝色素面直裾,内里的下裳是月白色的留仙裙,螓首是极简的分肖髻,以几颗明珠点缀,妆容素雅、双耳挂环、紫瑛镶金,其气自华。

「奉先,你的手可好些了?」董白拉起吕布稍早伤着的右手,只见拉开衣袖後,吕布右臂上缠着一圈布帛,洁白的布面上隐隐泛出殷红色的血迹,想来也是刚包上不久。

吕布一笑,「不妨事的,你不用担心。」随後便抽回右手,回顾了饭厅的方向道:「走吧,义父和司徒想来也在厅里了,咱赶紧过去。」

「好,那晚些散席了你再过来一趟,白儿给你上药。」

兄妹俩说定,遂领侍从仆婢双双朝饭厅而去。

筵席上,董卓居於主位,王氏、王允、董白和吕布分别落座东西,萧氏近日缠绵病榻,身子尚未好全,故推辞了今晚小宴、安心养病。

舞婢翩然起舞於大堂中央,一个一个妙人儿、如花似玉的年纪,玉足轻盈如踏雪惊鸿、身姿婉约若戏水游龙,彩袖昂扬,在堂中绚烂盛放。

这些舞姬,来自前些时日帝王的恩赏,原先阖该全数充为董卓妾侍的,奈何萧姨娘驭下极严,对这批新人紧紧盯着,也是这半月里身子不舒坦,实在顾不上,才给漏了眼,让董卓纳了几个做通房。

既非妾侍,余下人等平日在府里也是无用,索性便通通唤来以歌舞娱乐宾客用。

「大人,请受老夫敬大人一杯!」王允举杯而起,热络的朝上座的董卓说道。细纹已爬满他几经政变而沧桑的容颜,挂在上头的笑意诚挚非常。

董卓举盏回敬,「王司徒有礼了!」豪迈的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继而道:「朝堂之上,若无司徒大人在旁帮衬,想来底下那群食古不化的竖子又不知要如何刁难。」

王允坐回了位置上,闻董卓所言後,摆了摆手,「太师过誉了,老夫不过一介腐儒,哪里有这麽大的能耐?太师智勇非凡、胆气过人,这才有如今大汉安定的光景。」

「哈哈哈哈哈,王司徒,和你说话就是畅快,比不得那些个受了我恩惠却反咬我一口的佞人!」董卓嘴里骂的,便是从前雒阳时受他恩诏高升,反而集结关外联名讨董的诸侯。这些负人恩惠不知好歹的将臣,让他一想了便来气,闷的他不得不啐一口来舒缓心神。

王允静静听着董卓说着那时为了安抚哪方哪地、哪府哪家的诸侯世家之子,给了多大的恩遇,却受到内外交相煎熬之苦,如嘴吃黄连、有苦难言。司徒只一径点头附和,面上尽是同情的神色,偶有几句关窍之处出声喝道,「太师英明!」其余半句闲话都不曾多言。

直到末了,再敬一杯,两人笑语相和。

对於大人之间或礼尚往来、或虚与委蛇的客套,董白不很有兴趣,纵为着礼数,她不得不堆满了和颜悦色在脸上,可当王允提起匈奴内部战南北、致使大批流民奔逃到大汉,无家可归的惨况後,遂才有了精神。

「老夫近日听闻凉并二州时常受到匈奴来的难民叨扰,匈奴南北如今内哄的厉害,百姓无所依归,且流民游窜,据传近日内也来到长安了,若难民多了起来,扰着京中百姓,太师可准备着如何应对?」王允若无其事如此一问,眸子却深深望着董卓。

董卓听了也不立刻应他,一口炙烧鹌鹑含在嘴里细细咀嚼。待他将要开口,却让董白抢先回了王允。

董白问道:「王司徒所言可真?匈奴百姓想必是逃无可逃,才只能投奔来大汉。」

王允起身朝着对面的董白一拱手,「老夫不做虚言。」

「迫在眉睫的事儿,朝廷的确该有些应防措施。」董白喃喃,话里却似有主意了,可碍於董卓未发话和女子身份,不好直接言说,她眼神望向董卓和王允,彷佛在徵询他俩的同意。

王允不敢妄断,也看向董卓。

董卓不置可否,可面上也无任何表态,王允遂再拱手向董白礼道:「渭阳君直说便是,老夫愿闻其详。」

董白探下四座,深吸了一口气,娓娓道来,「匈奴百姓眼下无处可去,匈奴战事依旧、百姓不得外援,老弱妇孺不得援助便罢,跟着来我大汉的定也有青壮男儿,如若朝廷不给予救济,时日久长,这些年轻力壮每日游手好闲,难保不会出什麽茬,老弱伤残更是需要帮助。」她顿了顿,有些迟疑,看着在场的长辈面上探不出喜怒,尚不知自己言论立意,他们买不买帐。

她偏头瞅见了吕布也正细细听着她说话,两人眼光一交会,吕布便回以和煦如三月春风的暖笑,十足给董白添了几分胆气,她这才又有了勇气继续阐述。

「且给以援助後,安定其心,朝廷也能将这些流民编列、安排从事社稷劳作,也算是对朝廷有一助益。」

话完,董白只觉着耳根子滚烫,她从未在人前公然的表达自己对於时政的心思,不敢,亦是不能。这个年代依旧是男人当家,纵然开明如董卓,也会有上回与董白议「火烧雒阳」一事的独断,遑论旁人?

王允满意的颔首,捻着下巴那绺稀疏花白的胡须,转头向董卓赞道:「渭阳君好见识,太师教女有方!」

董卓仍旧不愿多做表态,面上有些讪讪的,「司徒这是哪里的话,小女儿家不懂事,说的净是胡话,朝堂之事,不容女子置喙,司徒别往心里去,啊?流民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咱们改日再提吧。」

他撇头也就不多和董白说话,自顾自举盏又对王允一敬。两人又开始酣畅对饮。

董白有些失落,亦有些欣喜。喜着王允看来也是个心怀苍生弱势之人,对她的想法如此赞同;失落着阿爹并未像王允一般,直接给予肯定。

也是了,她一介女流,哪里登的上台面?朝堂之事岂是她能够妄议的?兴许王允所说,也只是为了奉承阿爹才说的恭维话罢了。董白实不愿如上回那般和董卓口角争执,为着这点小事伤了父子天和,那是太不上算了,姑且作罢。

只等董白好生坐下又动了几筷子後,便觉着有些贪困疲倦,遂起身和几位长辈告了罪,先行离席。

更漏乍移,董白这才意识到自夜宴上离席之後,也已一个时辰过去,想来阿爹几人也该散了。

她方才说好了等散席後给吕布上药,这事儿可没忘,稍作小憩之後,连忙让青叶备妥了药样子和一些乾净的布料,在寝室外的廊道上候着吕布。

廊上贴着董白阁子的窗台下,设着小台子,上头摆着一小几和两块软垫,烛火熠熠、脚边烤着火盆,格外让人心里暖着。

也不知吕布记不记得过来擦药?

才这般想,就见吕布颀长的身影自长廊的另一端缓缓走来。

董白招呼着他坐下,连忙让青叶再烤了个火盆给他暖着,「来,我替你看看。」

一撩开衣袖,董白取来小铁翦,将原先包覆伤口的布帛剪开,将半乾未乾的污血轻擦去,好生抹匀了药粉在伤口上,着力替吕布包紮了一番才满意,过程中相当仔细、上心,手法甚是娴熟。

「如此应不会有大碍了,今日辛苦你了,又是因我娇纵,才累得你如此。」提起此事,董白依旧是满脸愧歉,心里总过意不去。

「我说了,没事的,白儿别想这麽多了。」吕布拍了拍董白肩头,以示安慰,「你瞧,包的多牢靠,没事的。」他亮了亮自己刚被包紮好的伤臂,模样有些傻气,让董白不禁莞尔。

两人对视而笑,默默无语。

此时,董白这才意识到两人正中间搁着药箱的小几子上,竟有一承着红梅的花瓶。梅香悠远沁鼻,居然她方才都不曾察觉。

「青叶,这红梅是哪儿摘来的?」

青叶上前款款一礼回道:「这是奴婢在前苑折来的,前苑有一小园子满栽梅树,小姐若喜欢,明日奴婢再陪小姐去折梅花吧。」

董白取出瓶中其中一枝放在鼻下一嗅,自顾自道:「白日赏梅倒是寻常,不如现下…」灵活的大眼骨碌一转,她看准了身边的吕布,「不如奉先,你陪我去吧?」

青叶闻言,赶忙着要挡人,不承想董白手脚倒快,已让另外的小婢取了屋里的灯台和大袍出来了。

「小姐,现在都多早晚的时辰了,您再过去踩的鞋袜湿透,也不舒坦的呀!」青叶一张苦瓜脸,嘴里闷闷哼哼着想劝退董白,不停的给一旁的吕布使眼色想讨个救兵。

可董白望着吕布的一双眸子,也是可怜兮兮、摆尽了央求委屈的神色,招人怜爱的样子几乎快要沁出水来。

两相僵持之下,吕布没法子了,只能对董白认输。

他指头一点董白额前,「拗不过你…」随後转头和青叶取过她手中的灯台道:「青叶,你先出府歇息吧,我陪白儿过去一趟,你不必担心,一会儿我送她回来,房里自有小婢伺候她,你且宽心。」

董白闻言,得意一笑,好事得逞了她自然乐开怀,左右身边有吕布,她是不怕的。

青叶原先仍是放不下心,只待吕布再三保证会护着她家小姐周全後,这才款款福了一礼,退回婢女们的小房去。

至此,吕布和董白便举着灯盏,朝青叶方才所说,位於前苑的梅园而去。

前头的苑子,依旧弯弯绕绕着长廊,廊道交织在漠楞楞的满园雪色中,即便每几步便设了烛台,也未免显得有些寥落。

一片寂寥之中,董白忽然嗅得似有寒梅暗香逸散而至自个儿跟前,她原便是走在吕布前头的,闻得此香气,更是三步并做两步跑,朝着前方斜着长廊向右而去的一隅跑去。

一阵大风骤起,刮过十里吹雪,零落在眼前的寒花中隐隐夹带着赤红色星点,看的董白止住了步履。

她伸手去接,一面提起步子再往前走,吕布不做声,只一迳的随着董白。敢情那是红梅的瓣沫,被吹散北风中,风中清香益发浓郁。

再等董白抬起头来看清楚眼前路,那一处青叶口中的梅园恍然在眼前。

朱赤若火的红梅簇簇盛放在一株一株梅树的枝干末梢,彷佛夕霞日照、火烧流云,花瓣上偶有几颗晶莹的雪珠,是傍晚时分急着探头为远方归人照亮归途的星辰。

董白喜孜孜踏入园子里,四下张看,直觉自己入了天上人间胜景。

她走近其中一株树梢低垂,只消惦起脚尖便能一亲花香芬芳的梅树,轻捻着枝头上的红色花蕊搁在鼻下嗅闻,扑鼻的芳泽沁人肺腑、舒人胸臆。

吕布依旧是静静跟在她身後,挂着那抹熟悉、温煦的笑颜,伴着董白探这株、探那株。

他是惯於守在她身後的,打从他被董卓从丁原那儿捞了出来,吕布心内早已暗下决定,此生所行所为,全为了周全董卓和董卓一家子。因着董卓的知遇之恩,他才明白士为知己者死,是心甘情愿。自他入了董家大帐、踏进董府大门,与他最亲近的,便是这个少不更事、让父母着紧却偏生满腹主意的妮子,他最熟悉的,就是望着她的背影在自个儿跟前蹦蹦跳跳。

他离家早,已有数年是自己一个人待着,突然又有了家,非董氏本家从小长大的,自然无法与义父董卓以及两位姨娘有着血亲的亲昵,就只有董白这个妹子不怕生,一直在他身边。纵然他们有过龃龉、甚至早些时辰她发了一顿脾气,可是她对他的暖意,吕布懂得。

「呀!」董白一声惊呼。地上尽是未化的雪堆,有些泥泞难行,董白也不怕脚下滑,一个劲的四处走,好死不死她一脚给踏了一滩烂泥,身子一偏就要摔倒。

吕布眼明手快,长手一伸稳稳的把董白捞回来。

董白还没来得及回神,便又一头栽进吕布怀里。

不同於过午坠马时,此次董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大意踩滑了步子、自己正在往烂泥地儿上跌、自己的手被吕布使力一拉、自己眼睁睁望着吕布越来越近,自己硬生生的撞上吕布胸膛。

她都知道,但事发突然,一切依旧猝不及防。

董白站的不很稳,双手只能往吕布腰际上一环。吕布像是抱着个大娃娃一般,轻而易举就抓起董白。

他一面将失去重心的董白扶起、一面关切道:「白儿怎麽样?」

随後是董白撑着吕布的腰,迅速的站定抽手,一张小脸蹭的绯红,又无法言语了。

天啊!午後坠马她才让他救了一次,如今自己不仔细脚下,又给他救了!每每总还往人家身上撞……

吕布身姿颀长,又因在校场、沙场磨练出好身段,身子骨结实的很,倚在上头让人莫名的安心……

董白苦着一张小脸,腮帮子却红扑扑的,着实可爱,可她面上的愁态却使吕布不解。不一会儿,董白扭头过去只顾看自个儿的花,也不和吕布交谈、也非提前离开,如此行为更让吕布费解。

吕布见她没应声,丈二金刚、挠了挠头,也不知如何是好,可既然白儿不像下午那般迳自离开,那便算不得有什麽大事吧?

他在一旁转了转,看着董白微红的侧脸,也不知哪来的想法,折了树梢一蕊五瓣初绽的梅花,走近董白,「白儿。」

董白闻声回头,满脸狐疑,不明白吕布持着小花儿意欲如何。

吕布将那蕊红梅簪在了董白鬓边,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心中突骤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悸动。

大大的眼睛、碧绿色的银眸、深邃而立体的五官、白皙胜雪的肌肤,董白生的好看,自幼如此,可从前即便行过䈂礼也仍旧还是稚气未脱的模样,如今的她,大有一代佳人的风貌了。

这张姣好面孔的主人,不久前才是个梳着孩童发髻的幼女;而垂发及䈂、梳就高髻也仿若是昨天的事情。她是什麽时候,静悄悄、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长成如今这副楚楚动人的模样?

吕布的大手鬼使神差的抚上小妮子彷佛微醺的脸庞,粉腮红嫩嫩的。董白并未闪躲,一脸的不解,她只觉自己的心跳的越发的快……连喘气儿都差些缓不过劲。

不半刻,吕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抽回了手,面上讪讪的,耳根子一片红烫烫的,连忙向董白赔罪。

董白也明白吕布眼下的困窘,并不做愠色,只恬淡一笑,「好看吗?」话里是紧张、是在意,是她未曾料到喜悦。

「很好看。」耿直的吕布言情恳切,更让董白觉着心中一甜。

可方才之事,他和她实在没有料想到,如此状况相当尴尬,董白只得道:「夜深了,咱们走吧。」

「好。」

二人又折了一束红梅,装作若无其事,离了梅园,各自归房。

夜里,董白仰躺在榻上,她翻来覆去几个时辰,仍旧无法成眠,脑中思绪一团乱糟糟的,全是吕布护着她时认真的情态。

她习惯有他在身边,习惯於他总在危急之时出手相助,她实在喜欢这个义兄,可从前全然不曾想过他与她之间竟也有如此变故,眼下才这般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是情爱吗?董白不知道、不明白,她未曾尝过情爱滋味,懵懂少女只有倾慕,崇敬吕布的武艺高超、仪表堂堂,她不曾臆想与他会有什麽兄妹之情以外的来往。

可他的怀那麽暖、那麽牢靠。他的话,那样诚恳、动听。

往後?往後将会如何?

这是只有她一个人的少女情怀,或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心有灵犀?

冬日过尽,眼看着新岁将至,寒花化尽欲做春风舞雩,她和吕布,日後将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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