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後,京中积雪半消,天儿依旧凉凉的,尚不到仲春时候的春暖花开时节。蔡邕府上的园子里满栽桃树,枝头桃蕾含苞待放,浅浅的粉色是快沁出水来的娇嫩。
董白昨日来了蔡府做客,由昭姬陪着说了一宿的体己话,今日与蔡邕父女二人堂上一块儿用膳时,小小人儿无精打采,眼下带着两团乌青,饭也进的不香,让父女二人有些着紧。
「白儿这是怎麽了?饭菜不合胃口吗?」昭姬搁下碗筷问向身旁的董白,她挪了身子捱近董白,伸手按着董白额上,「还是身子不舒坦麽?」
蔡邕也跟着问了几句,就怕董卓的宝贝女儿若然在蔡家有个什麽万一,董卓怪罪下来不知又得发多大顿脾气。
「不妨事的,昨晚和姐姐说话说的晚,没怎麽睡好,只是有些困倦而已。」董白提起精神,朝着上座的蔡邕这般回道。
如此,蔡邕、昭姬遂才放下心来。
「白儿自己贪玩不睡,也要怪罪我这个做姐姐的麽?」昭姬再次动筷,故作嗔怒打趣道。
董白不看昭姬,直接望向蔡邕,「蔡邕伯伯您看,姐姐又欺负白儿了,这可怎麽好?」细细的柳眉故作愁态,让人望而生怜。
「哎,白儿转头就学会给你蔡伯伯告状了,那姊姊可是再也不敢和白儿谈笑啦!」
蔡邕见两个妮子拌嘴说笑,心里也着实喜欢家里这般热热闹闹的,他发妻前些年去了,尔後再无婚娶,就连偏房也不曾纳,那时昭姬仍在夫家,很多时候,偌大的府里就只他一个小老儿,面对着太史公传世的一卷卷珍宝。
後来昭姬归宁母家,父女二人纵然生活恬淡舒适,到底昭姬已做人妇,和蔡邕方方面面的言谈相处也都不同於以往,多有隔阂摩擦。
是打董白这妮子来了家里学琴,和女儿好上之後,一切才缓和过来。董白就像他与昭姬之间那层纱,他依旧和女儿可以知道彼此安好,却可在龃龉生出时,起码有块纱能够隔着彼此,不使双方直接发生冲突,至亲至远,夫妻相处尚且如此,遑论血浓於水的骨肉亲人?
董白的性子是恰到好处的天真烂漫,她并不是个一味沉静而使人感到无趣的孩子,时常有她打闹嬉笑的时刻;如若是蔡邕的脸色一变,或是昭姬话锋一改,董白都能登即察觉当下情势的转变,并想方设法去和缓、圆满其中的问题。
比起昭姬沉稳,董白万不及十一,但若拿昭姬比之董白的体贴窝心,怕是昭姬连万一都构不着。
「好了好了,赶紧用膳,莫再胡闹了!」蔡邕笑着摆手,示意妮子两别光说话儿,赶紧把膳食用毕才是。
三人谈笑风生,好不温馨。
不到半晌,董白又开了话匣子,「蔡邕伯伯可知北地匈奴百姓遭难,转投我大汉一事?」
虽蔡邕眼下专司皇朝纪事之撰写,不过这事情日日朝堂都吵着,他不可能不知,不过由於董卓的立场是尚不出手处理此事,如今董白问起来,蔡邕自得在发言上多有斟酌,「有所耳闻,怎麽提起这事儿?」
董白闻言,遂接着说下去,「难民们流离失所,奔逃至我汉地,如今长安城内也多有流民,若一直坐视不理,将来恐生大患,朝廷自有朝廷的思虑,可白儿想,咱们这些百姓兴许能够在这上头救济一二,也算是替朝廷安了这些匈奴人的心,可阿爹他……」话至此,董白原先熠熠生辉的明亮眸子须臾间黯淡下去,相当丧气。
不必董白再说,蔡邕便知她肯定在她阿爹那儿碰了钉子。相比境内流民一事,董卓更着紧的是关外各地已生起造反心思的诸侯将领,纵然上回火烧雒阳之後,确实成功遏止那群乌合之众的进逼,可董卓明白那起子人的心里,称王称帝之人的野心依旧蠢蠢欲动。
如此,天子脚下即便来了四处流窜的化外之民,董卓自是不放在心上的。
蔡邕问道:「那麽,董小姐想怎麽做?」
「京城乃是天子宫室居处,汇集许多能人异士,不计游医,妙手仁心的医者都不少,且医者父母心,如若能找来也有医院救济流民的医士,一同前往流民聚集的西门外行医,想来是极好的。」董白娓娓道来,语气中饱含自信,一切都是她思虑甚久才敢说出口的提议,她自是以为万事皆妥。
一旁的昭姬无话,笑颜欣慰,听着董白的想法,便可知她实也是个仁厚的孩子。
蔡邕亦满意的点了点头,无声的赞赏董白的想法,能够看见他人苦痛、给予极力协助的,不会是什麽坏坯子,且董卓在外声名不大好听,不曾想他生的这麽一个娃儿,居然也有这种怀爱苍生百姓的胸襟。
蔡邕本就是一个万事以人道为本,心存大义的人,他反战、反一切不必要的杀戮争端,但毕竟在董卓眼皮子底下做事,许多事即便看不惯,也不敢多劝。
「甚好,医士大夫,伯伯可以替你筹谋,张长沙门下出了许多能医,都是热衷助人的好男儿,与伯伯都略有交情,想来他们定会相当乐意。」蔡邕一捻髭须,思忖着甚麽,「不过,也该给流民们带些吃食安饱,这一切都得银子打点。」
董白闻言,也跟着一块儿动起小脑袋瓜子,「阿爹那儿,白儿讨了好几遍阿爹就是不应允,只怕也得等一切有所成效,阿爹拗不过白儿了,才肯给白儿银子…」标志的小脸上沮丧至极。
不等董白再说,蔡邕旋即提道:「王司徒!」他乐呵呵一击掌道:「王司徒也是个热於布施的善人,这样吧,琰儿,一会儿你领董小姐携为父的名纸前往司徒府中拜见,王司徒不是个造作矫情的人,待人也和善,不会刁难你们的,你们只管尽诉此事。」
随後,蔡邕即刻到案前写了自己的名帖,又给两个娃儿交代了几句,打点了马车仆从後,匆匆将人送了出府去了。
「贵客光临,老朽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昭姬和董白的马车一路自蔡府来到王司徒府门前,两旁仆从接了名帖、问明了是两位小姐来访,赶紧递了进去,不半刻,便见王允拖着一把老骨头,亲自出门来迎。
他面上挂着和蔼的神色,与从前董白初见他时一般,并无二致。奈何无论他看上去多麽亲和,董白打心眼底总是对他放不下心,总感觉眼前老者沉定的眼神中似乎有太多她看不清的筹谋,好生敬畏。
「妾身拜见王司徒。」昭姬领着董白向王允行了拜礼,见董白不知想甚麽想得出神,昭姬赶紧拉了拉她衣摆,示意董白也给司徒行礼问安。
董白这才意识过来,连忙朝王允也行了拜礼。三人一阵寒暄之後,两个妮子遂随着王允这个东道主入了议事的内堂叙话。
董白与昭姬东面而坐,王允居主位,淡定从容的差遣仆婢给二位小姐看茶。
「此事上,老朽极为赞同……」王允依旧操着那满面和蔼的笑颜,可从他停顿的语气中,董白听出了後头还有未完的话。
「司徒可是担心我阿爹那儿说不过去?」
王允闻言,只颔首而不做声,半晌才道:「渭阳君果然聪慧,此事上,太师不置可否,想来渭阳君也是求过太师无果,才转而投向老朽。」
话至此,董白和昭姬两两相望,董白眸子里丧丧的,总觉得这事儿似乎该是办不成了,昭姬轻轻拍了拍她肩头,试图宽慰宽慰这小娃娃。
「不过,到底是攸关苍生的事,眼看流民无处安居、生活无以为继,老朽也甚为不忍,我王家祖上在京城西门外十里处有个庄子,如今仍有仆从在那儿做洒扫,给流民当个歇脚的地方应当不错,至於银两,待老朽再与蔡御史细谈吧,你俩不必担心。」王允一副此事必成的样子,倒让董白和昭姬听话後如吃下定心丸。
两个妮子相视而笑,笑开了花儿般的灿烂。
午後,王允留了董白二人下来吃了顿便饭,因着今日是朝廷钦定的休沐日,王允饭间匆匆用毕,随後便先告退,吩咐了其余婢子领两位小姐到府中苑里巡巡逛逛。
说是花苑,其实司徒府里也仅栽了几株松柏,不似太师府邸有桃有梅,花色烂漫。
松柏常青的君子风范,许就应了王允对自己一生清风两袖、德范昭昭的期勉。
两姐妹在苑子里晃悠了半晌,叨叨絮絮了好些体己话,想着天色也晚,打算去寻司徒拜别,就此归府,未料二人正走在前往大堂的长廊上,尽头却闪出了个熟悉的身影,也正朝着董白、昭姬走来。
那人穿着朴素的浅色装束,董白一眼即认出那个迎面而来的身影,「红昌?红昌!是你麽?」
董白到底是孩子心性,见了人便急急跑上前去,让满腹狐疑的昭姬在後头踩着小步子追。
「县君!」
来人真是红昌,只见她一席质朴素裳,螓首上单单挽了双鬟髻,簪着两蕊小黄花,面颊明显丰润不少。
红昌急急向董白礼道:「渭阳县君大安」一脸灿笑朗朗,见了後头慢悠悠到来的昭姬,亦不失礼数的款款一福身。
董白乐得开怀,与红昌两双小手交缠,关切问道,「你怎麽在这儿呢?一切可都还好?」
红昌闻言,睫羽一振,娓娓道来,「迁都时,奴婢徒步跟随皇辇,路上为了小解,却和众人失散了,只得再和後头百姓一路步行过来,可路途遥远,奴婢的身子捱不住,进了长安便病了,又无凭证可再入宫,差点惨死街头…」话及此,红昌眼眶一红,顿了顿继而再道:「好在奴婢命大,被王司徒从街头捞了回来,司徒心慈,待下宽和,自奴婢来了之後,也不曾让奴婢做任何粗使婢女的差事。」
如此一听,董白转头和昭姬相视,不由得叹道,「王司徒真是个实心人。」昭姬颔首称是。
「既如今你一切都好,我也放心了,王司徒行事端正刚直,是个好主子,我阿爹和司徒也有些交情,常有应酬,之後我会常来看你的。」
「多谢县君记挂,看见县君,奴婢也开心。」红昌满脸真挚,让董白心头一热,只管点头,红昌见状,遂又问了,「那麽,上次和县君同行的吕将军,可也安好?」话完,居然两颊随之浮现两道霞红。
董白听完,面上笑容仍旧亲切,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幼时,她曾贪馋,偷捻了几颗王姨娘特意让红花婶婶盛在房里一盘的青梅,才入口,姨娘便自房外进来,小小的董白嘴里鼓鼓的,一下便让姨娘看穿手脚,梅的酸涩顿时涌上舌尖,而她也因偷吃,心里堵的慌。
这等滋味,如今又全涌现在心上,只一瞬间,她便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忙应了,「他一切也都好,依旧住在董府,空闲时兴许也能同我一道来。」
董白觉出红昌对吕布的心思或许不一般,否则说起他,怎会一张小脸须臾之间便通红至此?奈何她也无任何立场多言,如此情境,旁人看了兴许还会说是红昌好意问起,是董白自己多心了。
可她那一刻的讪讪,终究是逃不过昭姬雪亮的眼。昭姬发话和红昌问候几句後,提及要先拜别王允,遂匆匆拉着董白要走。
红昌见此景,也只能行礼别过二人,迳自朝来时的方向去了。
随後,董白和昭姬二人後头却传来王允的嗓音,他定定杵在後头,彷佛已来了许久,惹得两妮子心里一惊。
并非怕他听见什麽、看见什麽,只是惊诧於这位老人家怎麽半点声响都没有,如此举动也让人不知他何时来的,倒像是两个晚辈不应该,後知後觉,这才察觉他王司徒已恭候多时。
昭姬速速禀明了归意,又被司徒交代几句後,便同董白一起被送出司徒府。
回府的路上,董白一直垂着头不多言,纵然这些日子以来常有她沉静不言语的时候,却也不似此时此刻的她,紧紧蹙眉、银眸忧愁的样子。
一旁的昭姬细想了想,心下大抵有了结果。
从红昌问着吕布的话一出口,董白的笑里刹那间阴影丛生。
那个叫做红昌的女孩子,说话时脸带红晕,依女儿家的心性来讲,十有八九是看上吕布了;董白自未䈂前就老爱赖着吕布,昭姬也是知道的,且董白这个年纪的女娃娃,寻常人家里都有人去说媒了,是太师太过珍爱这个糖饴丸,舍不得董白早早嫁出去,这才不曾谈起她的婚事。
否则这个年岁的女孩子,没有哪个是不向往情爱的。
可男女情爱与手足亲情可又是隔了大大一个槛儿,董白还小,说是混淆了,也是可能。
昭姬轻搂了搂董白肩头,「好了,司徒同意出手相助、救济北地流民,白儿应该高兴才是。」
董白闻声,反手搭上昭姬搂着自己的手,「嗯,白儿很高兴,真的。」小小的脸上硬是绽放了一个阴郁的笑。
董白不等昭姬应话,旋即问道:「姊姊觉着,白儿和红昌长得像吗?」
像?
说不像,实在不公道,那红昌的眉眼和董白之肖似,若非瞳仁深处流淌着不同的血脉,初见红昌的昭姬还真会以为董太师不知何时多情,留了个女儿在外头。
可若尽说相像,又委实负了董白一水儿好颜色。
董白面庞清瘦、身子骨穠纤合度;而红昌双颊圆润,身量也较丰腴。不从二人小姐、婢女的打扮上来看,光是董白经年累积出来的气度以及谈吐,就和红昌大相迳庭。
都是花朵一般的美人儿,盛放在娇嫩的年纪,奼紫嫣红,可芬芳各自表述。红昌是市井烟花簇拥着的牡丹;董白是空谷中,人不知而不愠的一朵幽兰。
「像,也不像。」昭姬话说的轻巧,并不把话往死里说。
董白一笑,笑里无尽寂寥,「上回,奉先曾玩笑,说白儿和红昌长得像,说我们俩都是好看的,红昌的确也生的美,我实在喜欢她……」螓首一抬,那双银眸里浸满了落寞,她自顾自的说:「可我现在,半点都不想和她一样。」
「白儿是生红昌的气?还是生你奉先哥哥的气?」
「白儿不气,也不该气,只是,不想和旁人一样。」
昭姬伸手揉了揉董白发稍,柔声道:「白儿和红昌,姊姊知道是全然不同的,相信你奉先哥哥也是如此。」
董白身子一软,偎进昭姬怀里,可怜巴巴的反问她:「果真吗?」
昭姬只是点头,并不答话。
「姊姊,白儿这是怎麽了?」董白揉揉眼睛,口中喃喃。
已然猜到是怎麽回事昭姬微微一笑,轻轻倚着董白,仅在小妮子耳畔低语一声,随即,马车中便再无交谈声。
夜色已然来临,罩住整个西京,重重的、沉沉的,一双丽姝不多时便回到蔡府。
董白也不打算回太师府了,遣去随行而来的小厮带着话回府报备一声,遂也完了。因着王司徒和蔡邕允了出手相助救济流民一事,董白欢喜的不知所以,今夜的她注定无眠,也不差是在蔡府还是家里,自然,里头也含着昭姬那句话的缘故。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