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翁等了半天,还是没听到詹平卉念。他叹口气,用手指着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念。
詹平卉眨巴眼睛,书翁又读了一遍,这次詹平卉听清楚了,是日语,日语一个句子能说很长。詹平卉不禁笑出声来:这是在教她学日语嘛?可是……您这念的是译文呢还是改编的和歌呢还是改编的俳句呢?
其实书翁也想用唐音念的,奈何他不会。他第一次接触到这首诗的时候,别人就是这么读的。
书翁喜欢听故事,白居易的诗有很多就像故事。那晚书翁路过墙外,听到有人在读诗,读的恰巧是这一段,一下子引起了书翁的兴趣,他便偷偷的来到书房,主人走时没有合上书,书翁坐在那里,才看了几行,就喜欢上了,再看署名,原来这是唐朝一位叫白居易的人写的。
书翁趁着主人外出的机会,又翻看了主人家的书柜,里面很有几本白居易的诗集,只是汉文的少,日文的多。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将汉字版本诗集记牢,就是不会用汉语念罢了。
现在,有一个迷一样的唐人在眼前,她还会念书,书翁哪里会放过呢!
一人一妖完全没想到对方都不会说唐朝话,还都傻乎乎的等对方教自己呢!
书翁见詹平卉半晌没动静,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笨。他将纸拿过来,提起笔在纸上写。
詹平卉瞄到书翁在写日文,心想这位学霸小哥哥真是体贴,忍不住仔细打量书翁。修长白净的手,肤白唇红的脸,就是头发白了怪可惜的,也许是少白头吧,发尾还带着黑色。
当然,此时的詹平卉不会想到,书翁会拿“少白头”这个想法来挤兑她,不过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书翁写好后,又将纸递给詹平卉,自己指着上面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念。詹平卉也懒得管这是直译版还是俳句还是和歌了,反正,能脱离“文盲”就行。
读着读着,詹平卉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小学一年级,老师带读,学生跟读。禁不住笑起来,书翁疑惑的看着她。
詹平卉不好意思的摆摆手,继续念。
念着念着,詹平卉眼皮开始打架了。本来今天走了一天路,又担惊受怕了一整天,撑到现在才困已是极限。
书翁见状,伸出手摸了摸詹平卉的头,詹平卉随即趴在桌上睡着了。
今天是巳日,是百鬼夜行日。屋外阴风阵阵,人在房内,只要不开房门,一般无事。不过,总有那么几只小妖怪让人烦心。比如,走廊上传来的沙沙声,隔壁屋传来的嘎吱嘎吱声。
房门被人,哦不,被妖怪从外面打开了,一把黑漆漆的扫帚像人一样走进来。接着,隔壁房门也开了一条小缝,一双灰色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
一想到因为这把扫帚,外面的妖怪察觉到了詹平卉,书翁心里不舒服了。
扫帚大摇大摆的走到詹平卉旁边,好奇的看着她。
书翁面无表情,身上隐隐有光芒闪烁,黄色衣服渐渐变成蓝色,头发也全白了,扫帚和灰色眼睛的妖怪倒吸一口气:这个妖怪好像很厉害!
扫帚惊疑不定,忽然眼前闪过一抹蓝色,胸口处传来一阵疼痛,他低头一看,那里沾了墨汁。
“还不快滚?”
自知踢到了铁板,扫帚自认倒霉,忙不迭的跑出去,连门都没关,更加没注意到身后有只画出来的鸟。
一旁灰色眼睛的小妖怪看呆了。
“鸣屋,去把门关上。”
叫鸣屋的这位灰眼睛小妖怪一愣,极不情愿的从屋内走过去关门。
“你过来。”
鸣屋战战兢兢地走到书翁身边,此时书翁又变回原来黄衣书生的模样。
“大人,我……我只是好奇,没有要害她的意思!”鸣屋将额头贴着手背。
书翁温和的“嗯”了一声,伸手将书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本折页本。
鸣屋偷偷看书翁,见他脸上并无不愉,心里松口气,正想悄悄退出,哪知自己忽然悬空,鸣屋急了,道:“大人,你不是原谅我了吗?”
书翁单手提着鸣屋的衣领,道:“我有说原谅你了吗?”说完,将鸣屋朝书箱里一扔,快速合上箱盖。
被关在书箱中的鸣屋欲哭无泪:这位大人怎么如此记仇?她又没有做什么!
门外的妖怪们看到扫帚的惨状,原本想冲进去打一架抢“食物”的心情瞬间消散了。
屋内的书翁打开折页本,提笔记道:X年月日,我在欣赏美景时,捡到一位唐朝女人,带去市集询问,皆不知其来历。真是好奇她身上的故事。
写到这里,书翁停下笔,看向身旁沉睡的詹平卉,心里下了一个决定:将詹平卉留在身边。他提起笔,接着写道:晚上在旅店中遇到帚神和鸣屋前来捣乱,帚神竟然将詹平卉当作食物,真是没知识的妖怪!詹平卉怎么能当做食物呢!我赶跑帚神,将鸣屋关进我的书箱里。
“麻烦你给我来一打纸,谢谢啦!”
老板将纸递给詹平卉,道:“给,这是您要的纸。欢迎下次再来。”
詹平卉伸手接过:“谢谢,我会记得的。”
詹平卉走到大街上,耳边全是异国话语,行人匆匆在街上走过,这给詹平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可这一切又如此是真实。
早上还是乌云密布,渐近中午,天已放晴,詹平卉抛开心思,加快脚步往回走,镇上离神社还是有些距离的。
是的,她来到古代日本已经有一年多了,在书翁的教导和社会环境的高压下,詹平卉已能与人进行普通的日常交流,比如打招呼、买东西、问路,等等。今天,正是书翁让她来镇上买纸回去抄书的。
说起抄书,詹平卉禁不住笑出声来。书翁一边教她识字说话,一边又让她教自己读唐诗。詹平卉不会唐音,只好教书翁说普通话。当然,为了不穿帮,詹平卉编了一套“没学过官话,普通话是方言,只好教你这个”的谎话来骗书翁。
没想到书翁表示理解詹平卉的难处。在他看来,日本都有好几种方言,唐朝地广,方言多也不奇怪,再说本来识字的人就很少,会官话的估计更少。
书翁这理解弄得詹平卉每每想起都有些心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说自己是穿越的吧?反正,他都认为自己是位落难者,就这么认为下去吧!
拐角处是一座大宅院,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来,将一包垃圾放在门口。这年代自是没有塑料袋这些玩意儿,所谓的垃圾其实旧的、破损的木器瓷器之类的器皿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詹平卉刚好经过,一眼瞥到垃圾里面猫咪造型的小陶罐。小陶罐做得栩栩如生,詹平卉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晌午,詹平卉终于回到神社。这间神社早已废弃,无人前来祷告。书翁看中这里清净,周围的景色又十分合意,便带着詹平卉在这里住下来。
“我回来了。”詹平卉边喊边脱鞋进屋。坐在书桌前的书翁闻声,喜道:“你可回来了,快来看看我画的这幅画。”
詹平卉走过去,笑道:“这又是什么地方的风景呢?”
“昨天晚上画的。”
詹平卉无奈的叹口气,书翁真痴!见过迷恋风景的,没见过这么迷恋的,半夜不睡觉跑去画风景也是没谁了。
“你在想什么呢?”书翁轻声道。
“哦,不,没什么。”詹平卉连忙否认,在书翁身边坐好,认真看画。
画上一轮明月高挂,几颗松树扎根在画纸右侧,松树下面拖着长长的影子。画纸左边,是清澈的泉水,泉水从石头上流淌而过,溅起点点水花。
“好看吗?”书翁问道。这是他昨晚特意跑到树林旁边画的。
詹平卉连连点头,这画让她想起了一句诗,她笑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书翁沉吟:“这不像你能说出来的。”
“嗯,这句诗是王维写的。我原来一直在想是怎样的场面,没想到你画出来了。”詹平卉有些兴奋。
书翁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你这么喜欢,那就送给你吧。”
詹平卉睁大眼睛看着他,道:“你要送给我吗?”
其实书翁并不太想把自己的画送人,但他看着詹平卉欣喜的样子,也就无所谓了。
反正她也回不了大陆,给她做个念想吧!听她刚才读的王维诗,大陆那边,也许有很多这种风景?
“谢谢你。”詹平卉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她觊觎书翁的画很久了,没想到书翁破天荒的送她一张,还是和《山居秋暝》有关,她开心得不得了。
两人吃过午饭,詹平卉收拾好碗筷,又将晾晒的衣服收到一边,进屋把被子抱出来晾好。
书翁从屋子另一边走过来,道:“别晒了,今晚我们去镇上住。”
“怎么这么突然?”詹平卉不解,以前他都会提前一两天说的。
“那是因为,鸣屋说镇上书店新进了一些书和画。”书翁走过来抱起被子,道,“下次我会提前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