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奏起,富有规律地敲打拍子,震响人心,营造出严肃紧张的氛围。
曲到中间,节拍趋缓,古筝与笛音的合奏悠扬飘出,缓和了心脏的跳动。
闭眼便能想像,合奏谱出一段夜话畅谈,宁静而又安好。
忽地,乐声急转直上,又重重地打下一个拍子,旋律急促,再度牵动人心,跟着忍不住屏息!
後半曲弹奏的是一场战斗,诉说着隐含在内的沉重与悲恸。
似乎即将失去什麽、似乎有谁黯然伤神……
「宇都宫、小田原,还有尾张和美浓都被攻陷了,武田大叔和浅井长政在搞什麽啊!」
夕暮时分,奥州伊达府邸之议事广间,伊达政宗与军师片仓小十郎、以及众高层武将召开军事会议。
伊达政宗豪迈地直接坐在木质地板上,一腿立着、手肘撑在膝上,托着一边侧脸视线落於摊平在面前的日本地图,眉宇微皱,口吻带点抱怨地那般说道。
稍早之前他收到来自部下的情报,说是武田统辖的宇都宫和小田原、浅井统辖的尾张和美浓竟都在这短短一个月内的时间被侵略。另外,片仓小十郎还在府邸门口捡到凌濑煦的纸侍,从那只小小信鸟的脚爪取下纸信,一看到里面的内容认为刻不容缓,便前去建议伊达政宗召开军事会议。
「甲斐之虎和浅井义师都无暇顾及的领土,被伏兵同时从各处进攻。」片仓小十郎跪坐在一旁,微侧脸看着伊达政宗,简短解释道。
领土一多便会出现缺陷,其中做不到全面兼顾这点,是每个在上位者都无法避免的事,一个人的眼目毕竟只有一双,再如何良好的视野能力所能看到的范围依然有限,因此在眼目看不清的情况才需要另一人作为代表去负责管理,然而正所谓『天高皇帝远』,代表的那个人一旦有异常导致管理的领土出了状况,在上位者也只能暗叹一声倒楣,默默扛起责任。
当然,若是能在问题初显时就发现异常,就有机会去避免掉之後会发生的祸事。
「此外,安艺的毛利元就也正欲与丰臣联手。」
後边齐齐跪坐着的高层部将们,一听完片仓小十郎叙述的消息,纷纷骚动起来。
「但是对我们而言,眼下当务之急是,原本稳定的周边小国出现不安分的举动。」
「这是说,所谓的『潜伏侵略』也在奥州开始行动了吗?」伊达政宗目光转移到奥州的地理位置,语气带点淡漠。
「正是。」片仓小十郎颔首,「在下明白您想立刻进攻大阪的心情,但不能放空领土让敌人趁虚而入。必须先分析判断周边小国的动向,根据事态,很有可能必须再度进行平定作战。」
「Troublesome,真是一群麻烦的家伙。」这般说着的伊达政宗,那一只眼尾微勾上挑的独眼暗含冷酷的锋芒。
「或许──伏兵也已经入侵了说不定。」片仓小十郎想到凌濑煦让纸侍传送过来的信息,心中已有定意。「不只是武田与上杉的动向,丰臣甚至正确地掌握到伊达企图再度在川中岛横插一脚,这是只有列席军事会议的人才能得到的情报。」边说着目光边转向後边齐聚的高层部将们,锐利的视线逡巡过去令各个部将被看得头皮发麻、惶惶不安。
其实,在凌濑煦传送这份信息前,片仓小十郎便已经对丰臣在川中岛的行动产生怀疑,凌濑煦的分析倒是与他不谋而合,也让他有了十成把握。
恢复飞机头发型的良直一听立刻转头瞪向左侧的孙兵卫,後者连忙摇头否认:「不是我啦!」
接着良直调头转向右侧的文七,文七惊了一下,赶紧猛摇手:「也不是我!」
「丰臣原本打算在川中岛解决一切,若间谍的任务到此为止……」伊达政宗抬眼视线也放在那些高层部将上,但注意力有些漫不经心,脑海一边思忖道。
「不。」片仓小十郎听到伊达政宗开口将视线转回去,否定了一声,他解释道:「恐怕名为竹中半兵卫的那个男人,肯定预料到事情不会称心如意,他应该会让探子继续卧底。」令人有点挫败的是,竹中半兵卫不知道使用什麽手段让伏兵能够不引人怀疑而潜入,以至於他们无法立刻找出混在其中的丰臣探子。
伊达政宗会意片仓小十郎话中的意思,再联想到凌濑煦纸上最重要的那则信息,眼神微微犀利,口吻冰冷地说:「既然这样,要逼他现身吗?」
「我实在不想对自己人动粗,不过──」片仓小十郎眼睛微眯,站起身来面向众高层部将,视线一一逡巡过他们:「事不宜迟,明天就开始吧。」
伊达政宗觉得麻烦地叹气一声,再转眼瞧着那些高层部将,眼底闪过一抹慑人的冰冷:「没办法了。」
跪坐着的众高层部将被笔头这麽冷冷一瞪,全都内心一阵恶寒,身体打起冷颤。
***
夕阳西沉,夜幕降临。凌濑煦一路向北沿着山路来到上野国境附近,由於天色已晚不好入城,他便随意找块空地露宿了。
捡了些木材堆在空地上生火,再从行囊里拿出梅子饭团和装茶水的竹筒,凌濑煦席地而坐开始默默吃起今天的晚膳。才解决了一个饭团,正打算再拿第二个起来吃时,耳尖微动听到一旁树丛传出窸窣声,他循声转头望去,便见一道修长的黑影缓缓从树林後走出来。
「抱歉、抱歉啊,我看到这里有光就过来看看……」
「庆次?」从树林後走出来的男子尚未把话说完,就被凌濑煦的一声叫唤打断。
「呃?」前田庆次放下搔着後脑杓的手,眼睛仔细往空地看过去,看清坐在火堆旁是谁後忍不住咧嘴露齿一笑:「小煦!好巧啊,居然在这里碰到你。」
「吱吱!」本来待坐在前田庆次宽肩上的小猴子梦吉,开心地叫出两声後就直接跳到地上,然後跑到凌濑煦身边,蹭蹭地往少年的肩膀爬上去。
凌濑煦一边抬手扶好梦吉、一边朝前田庆次微微一笑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庆次你呢。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咦?」前田庆次刚往火堆旁盘腿坐下,乍然听到凌濑煦这麽问有些摸不着头绪地抬眼望向他。
凌濑煦微微倾身仔细打量前田庆次的脸色,眉宇一蹙,语带关心地说:「你看起来不太有精神,怎麽了吗?」
前田庆次怔住一下,随即嘴角扯了扯露出一抹苦笑,「小煦你还是那麽敏锐。……其实,前几天我回了趟加贺,和利哥……算是吵了一架吧,就又跑出来了。」
凌濑煦透过火光看着前田庆次黯淡下来的神色,内心有些诧异,在这个世界里前田庆次和身为叔婶的前田夫妻感情很是亲昵,很难想像前田庆次居然会与前田利家起争执,而既然叔侄俩会有争执想必引起的事端很严重。「方便和我说说吗?你与利家哥吵起来的原因……?」一边说着,他一边用手指摸了摸梦吉的小脑袋,安抚着担心前田庆次的梦吉。
「……」前田庆次沉默半晌,脑中想好措辞後开口:「小煦,你有听说丰臣的事吗?」
虽然疑惑前田庆次为何问起丰臣,凌濑煦还是老实回答:「丰臣秀吉和竹中半兵卫率领丰臣军出现在川中岛……我知道,因为那天我也在。」见前田庆次在他回答後露出惊讶的表情,凌濑煦便将为何会去川中岛的原因简单解释一遍。
前田庆次听完解释,说了一声『是吗』,顿了下、才将整件事情的起因後果娓娓道出:「就是跟丰臣有关。前阵子我在京都听说利哥归顺丰臣,又打探到丰臣想趁武田和上杉的一战中坐收渔翁之利,我担心利哥和阿松姊也会率军前往,便马不停蹄地赶去川中岛,但是当我赶去的时候已经都结束了,事後我也知道丰臣的计谋没有得逞,庆幸利哥和阿松姊他们没有在川中岛,可是……我不能认同利哥归顺丰臣,便回去加贺想弄明白利哥为何这麽做。」
听到这里,凌濑煦脸色若有所思,想不到一贯不喜战争的前田利家会自动归顺丰臣,和去年为了保护子民不受迫害而不得已臣服织田不一样,到底丰臣有何魅力,能够让前田利家心甘情愿伏首?他心底的疑问,从前田庆次下一刻的叙述中获得了解答。
「利哥是这麽说的,他认为他和丰臣秀吉有共鸣。」脑海回想起在前田府邸时和前田利家的谈话,前田庆次眼睛微垂,说着话的同时舌尖彷佛品尝到了一丝丝苦涩:「日本如今已经变成弱小的国家,皆因魔王在天下布武旗号下的所作所为。而即使当初是不得已、但确实也助纣为虐,利哥承担了这份罪孽,这时他看出丰臣秀吉想让日本变得富强的动机,国与国之间不再有争端,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奋斗……之後利哥又说丰臣那家伙虽然痛失爱人,却未因悲伤而一蹶不振,只一心胸怀大志,那就像他失去阿松姊的样子……很好笑吧,怎麽会一样啊!丰臣秀吉那家伙、他的爱人才不是……」说到最後,前田庆次好似想到痛苦的回忆,摆在膝腿上的双手用力紧攥,眼底深处隐隐透着一丝嘲讽。
看前田庆次这副神情,便知道这麽抵触丰臣肯定还另有隐情,不难猜出前田庆次和丰臣秀吉以前有过交集。
不过前田庆次似乎对此避而不谈,凌濑煦也没有刨根究底的兴趣,总是有些算不得秘密的事情是一个人都不愿去触及的,所以如非必要,凌濑煦是不会去探究这些隐密。於是他针对刚才前田庆次的叙述给予反应:「庆次会不认同,是因为你不觉得利家哥和丰臣秀吉有共鸣吧。」
「……没错。利哥的想法我理解、也认同,我一直四处游历,更能体会利哥口中说的如今日本变弱的处境,可是我不认为利哥心中追求的强与丰臣一样,就算丰臣使用的手段非魔王当初的恐怖统治,然而『强者为尊』并不把弱者或反对的声音放在心上,这种『强』似乎也和魔王强硬的做法没有什麽分别。」
「可现在你无法说服心意已定的利家哥。」凌濑煦直接点出事实,即使前田庆次的分析正确,但对已经认定丰臣的前田利家是听不进去的。
前田庆次嘴唇紧抿,他当然明白,所以那天在听了前田利家的话後,连阿松准备的香喷喷晚膳都没兴趣,直接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府邸。他不愿和一直视若兄长的利哥实质意义上的争吵起来,所以那个当下也只能选择离开。
「但是也不要心灰意冷了。」凌濑煦再度开口,注意到梦吉摸着小肚子,便伸手拿起饭团剥开,捻了小小一团喂给梦吉吃。「当初的织田包围网你没有放弃,如今说服利家哥、不让他卷入这场丰臣引起的争斗,当然也要拿出那时候的毅力坚持到底,对吧?」
「小煦……」前田庆次迎上凌濑煦的目光,他透过那双深邃幽蓝的眼眸读到了真诚与鼓励,心下触动,他不自觉地抬手攥紧挂在胸前的御守:「我……」
「我认识的前田庆次是这麽容易就放弃的人吗?」
一听凌濑煦微带戏谑地这般说着,前田庆次立刻猛摇头,反驳:「当然不是!坚守毅力向来就是我的优点!」
凌濑煦忍不住轻笑一声,看着以为被瞧不起而气呼呼的前田庆次,他略感好笑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前田庆次的脸颊,换来对方一个白眼和一句『别闹,不要拿我当小孩子』!
小小地笑闹过後,凌濑煦将吃饱的梦吉从肩上捧下来,然後放回前田庆次的宽肩上,看着梦吉用那小小的手掌拍了拍前田庆次的脸以示慰问,他微微笑了笑,随後视线往上看向前田庆次道:「庆次,从刚才的叙述中我能听出你和丰臣秀吉有一段过往,但无论你和他发生过什麽、利家哥的心意又如何坚定,我认为现在你只要照着心中的想法去做就好了。」
「我心中的想法……」前田庆次眼神带点迷茫地呢喃。
凌濑煦伸出食指轻轻点在前田庆次的胸口,语气带点轻柔地说:「有所迷惘不要紧,最後庆次的心一定会予以指引。」
我的心……前田庆次默然良久,脑海细细回想往昔,有关丰臣秀吉、也有关前田利家和阿松,过去的回忆有很多美好,亦有痛苦不堪。他对丰臣秀吉有怨有憎,永远都无法原谅丰臣秀吉曾经做过的事,可他也意识到自己放不下对方;而对於一直给予他家人般温暖与归属感的前田利家和阿松,他更是割舍不下,如果只是劝说也无法阻止利哥,他一定──
『唯独利哥与阿松姊悲伤的样子,绝对不想看到!』曾经说出口的彷若誓言般的话语,也许会被他自己给打破吧。
「谢谢你,小煦。」前田庆次抬眼看着少年那张好看到有点过分的脸,嘴角向上一扬,总算恢复以往有精神的笑容。
见前田庆次一改适才的颓废样重新振作,凌濑煦知道对方这是想清楚了,他微微颔首一笑,「用不着客气。喏、饭团要吃吗?」边说着就递出一个完好的饭团,至於喂给梦吉而剩下的饭料他则自己吃掉。
「要!嘿嘿~那我就不客气啦!」还没吃过晚膳的前田庆次,一看到凌濑煦递出饭团立刻眼睛一亮,伸手接过啊唔地大口大口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看前田庆次吃得这麽香,凌濑煦微微眯眼轻笑几声,然後自己也低首咬下一口饭团,毕竟他也才吃了一个,现在肚子还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