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星際】夏蟲觀其不語冰 — 第四章 孤嬰天堂篇(二)所謂神父

「患者大概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这句话,是从一只小土狗的口中迸出来的。

一人一狗待在正门玄关,门板或是歪曲,或被虫眼腐蚀,坑坑疤疤,渗入几道暖和的光线。

「嗯,」夏毅然小手稚拙,暂且控制不住力道,用快要撸秃狗崽子头皮的方式搓开纠结脏发:「黄博士设定的平台,是上古背景吧?虽然没有特别研究过,然而在古欧文化中,好像没多少适合给范先生起的名字?」

小土狗吐着舌头,哈一声,撒娇时,腹部小香肠藏也藏不住,分明是只公狗,吐出来的却是女孩子娇俏嗓音。

「时间不够嘛,」黄葛蕾想到这,就难免郁郁不乐:「当时随手抽一本童话书当作背景,哪里想得到那麽多?你要真想不到名字,就按汉字拼音取罗。就算用范字开头不容易给患者带来既视感,冰卿这两个字应该还是可以的吧~比如,嗯……本昕(Bentham)?这样的名字很适合吧?」

酪胺酸酵素阳性典型症状,夏毅然尽管身体缺乏黑色素,但双眸呈现的却是漂亮的浅褐色,晶莹剔透,月牙湾的眼儿,湛着天使般纯真,他勾唇一笑:「这建议不错,予以采纳。」

小土狗懒洋洋摊在夏毅然的膝盖,吐出来话来有着牛头不对马嘴之嫌疑,语气很是沾沾自喜:「那是当然,也不想想我黄葛蕾是谁?」

夏毅然禁不住笑得开怀,「你还是先换个壳子,在和我说话好了。现在套着小狗模样,我实在很难把话当真。」说完,伸手又开始撸起黑狗毛,惹得狗崽子泪汪汪的,用鼻子顶着男孩,想把骚扰它的小手给推开。

黄葛蕾随口反驳:「这只狗离你最近嘛,狐狸与狗,刚好相衬呀。」

她又道:「我也懒得换壳子。唔,反正患者的精神域已经连线成功,我留在这,也容易出现破绽,到时候让患者开始怀疑人生就完蛋哩。」

「那好,」夏毅然已经接收到世界剧本:「你走前记得先把狗肚子填饱了,现在穷,没东西喂牠。」

黄葛蕾拒绝,不过是游戏NPC而已,她玩游戏从不会套上帝视角,多没意思。

「真把狗养肥了,肉给八个人吃也分不均~现实本来就是这麽残酷的一件事,改什麽呢?」

夏毅然发现狗毛里几只跳蚤,估计有跳到他衣服上的,好在他生性乐观,痒就痒,不怕。

如此不讲究的帝都检察官,夏毅然笑道:「我还以为你会用别的说法。」

「什麽?」

「担心造成雪球效应?」夏毅然说:「说一个谎,得用十个谎来圆,弄巧成拙,雪球越滚越大。」

黄葛蕾在屏幕前翻着白眼,咬碎棒棒糖。

「明明就想好原因了,还来问我?哼,算了。」她当初自荐参与调查,纯粹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比甘老头差,可没想过要混水摸鱼:「说正事呢。刚刚忘记问,你有打算取名吗?没有的话,我就用系统随机选。」

正聊天着,客厅几个小孩哇哇笑了起来。

客厅壁炉,置物柜,俱是安置在楼梯旁夹角处。一位绑着麻花辫的黄发姑娘,温瑞莎拎着裙摆,身子时不时往栏杆上靠,迫不及待的奔跑着,满心期盼,全寄托在路边病倒的旅人。

温瑞莎兴奋不已,刮起一阵强风,带动在一楼间工作的所有小孩。也不帮忙补地板啦,撅起臀,年龄小的女孩,小短腿摇晃晃,连忙跟上孤儿院长姊的尾巴,都不用怎麽说,孩儿们自动排成一串。有个别犹豫的,呆望着夥伴们都走了,就没想过要留下继续工作。

「就叫我尹恩吧,」夏毅然短脖子纽不过来,只得把腰一并转过去:「按你的逻辑取的。」

「收到~差不多该说声再见了。拜拜,A套餐。」

「再见。」

与黄葛蕾的联系被切断,小黑狗离开系统桎梏,立刻躁动起来,呜嘤呜嘤的乱叫着,後腿踢了又踢。

夏毅然人小,力气也跟着幼龄化,柔声劝着:「好了、好了。」一点用都没有,阻止不了小狗挣扎,也没想过要阻止,拍拍狗崽子温热的躯体,他安稳地把狗放到地上,由着小狗跑走。

「汪!」

狗叫声从长廊传来,随後,寝室门啪的一声,木门直直被黄发姑娘推到墙壁。

不明不白,被擅自取了个古欧名字,范冰卿,『本昕』呆愣愣的瞧着闯进卧室的陌生人。

或许他是应该早点习惯,这些莫名其妙的突发状况。

「您、您好!」刚还横冲莽撞的小女孩,忽地停下脚步,怯生生地道:「这位先生,您、您是教会派来,要来照顾我们的神父吗?」

「……教会?」

范冰卿沉默的歛下眼睫。陌生女孩的眼神实在太过热烈,热烈到随着分秒流逝,都能感受到她的忐忑,以及她的失望。他没有正面回答,直把问题重新抛给女孩:「我是,神父吗……?」

温瑞莎俏脸一红。

她眼神游移,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没醒以前都愿意把人抬回家,现在醒了,瞳孔黑得深邃,好像、好像很难过似的。温瑞莎不晓得该怎麽形容这种感觉,就是觉得,要是这个人的睫毛颤抖了,恐怕,就会抖出伤心的泪。

所以,「我……我不知道,」温瑞莎慌张地扯住围裙,鼓起勇气道:「但是我,我希望您是!」

范冰卿虚弱地笑笑:「那就是吧?」旋即,闭目养神。

长廊很长,很暗。

一溜儿的小孩子走近寝室,不知道是谁先在嘴唇上用食指比个安静,接二连三,全部孩子都对上手势,默契的以气音嘘上一声。他们挤在门旁,好奇张望,个子矮的想往前挤,在前排的,又不断被推撞。

靠前的小女孩,头上揪着两绺马尾辫,年约六岁,平衡不行,又被惹急了,想反击,却把自己摔到地上,鼻子一抽,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打破凝滞的空气。

温瑞莎心神一松,彷佛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她转过身,两手叉腰,唬着脸也凶。

「怎麽都杵在这里!我不是说过,不可以偷听别人讲话吗?」

小女孩抽噎,用手抹花眼泪:「我、我……可是!」

「没有可是!」温瑞莎上前扶起女孩:「不能打扰病人,能听话吗?听话,我们就一起走。」

「我听话,噗走、不走行麽?」

哭声渐弱,肩膀耸动,震得脏旧布衣也跟着抖。

「……」

范冰卿侧头,眼角余光扫向几个孩子,说:「没关系,不打扰的。」

温瑞莎面带忧色,「神父,你不知道他们闹起来……」

「我什麽都不记得了。」

「咦?」

「名字,来历,应该要记得的,」范冰卿头也未抬,平静地仰视天花板的横木,「想不起来。」

寝室唯一的通气口,是被虫蛀得厉害,条框破损的百叶窗。微光溢出,掉屑的绿漆仍有粉色缤纷,空气流动趋缓,尘埃缀在摸得到的暖阳,光芒斜入室内,渐渐是越来越暗。

於是范冰卿背着光,黑发晕染在光的边缘,晦暗不明,依稀也是眉清目秀的容貌。吃力地半撑起身子,他扭头望向门口,笑起来很浅,彷佛一霎那分化为透明灵魂,无助地在人间游荡,不知去从何方。

「比一个孩子还不如,」他自嘲地说:「……所以,我想知道。」

「能告诉我麽?什麽都可以,我想听你们说。」

温瑞莎提心在口,小鹿一下子怦怦乱撞,耳廓烧着红,慌声道:「我、我们帮你!」

美色误人。

於是,夏毅然顶着五岁幼儿的身份,终於登堂入室。

六个孩子,纷纷围绕在寝室第一张单人床。或趴,或躺,或赖在别人的肩头,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对於睽违已久的『神父』监护人很是好奇。

「尼为什抹,现在才来?」语带鼻音,方才还哭红眼的女童,如今已是脱了鞋,抢先窝在少年枕边,毫无防心的依偎着陌生人:「大家,都等嚎久了。」

戴眼镜的男孩,因为上下楼的缘故,比别人晚到寝室,开始一直在外围瞎转,好容易进了房,总算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尽管年幼,他还是透着一股冷静自持的书卷气。

「如果什麽都不知道,为什麽会知道自己是神父?」眼镜男孩问。

「你,你长得好好看呀,就像画一样。」

「……我饿!」

「一个一个来!」温瑞莎出言维持秩序,「一次问这麽多问题,会答不上的。」

夏毅然跟在眼镜男孩身旁,手肘压着床垫,佯做真相大白,指认道:「你不是神父!」

「嗯。」这没什麽好不承认的。范冰卿凝视当初睡着时,在床侧看护他的男孩,轻声道:「或许不是,或许是。不过,不能试着去做吗?」

「当然不行,」眼镜男孩在之前的一本书看到过:「神父要先去修道院修行,不是谁都可以当。」

「那好,我不是。」

范冰卿乾脆俐落地承认了。

「不是神父,那你又是谁?」

「唉呀,」『伊恩』的双胞胎姊姊,白发披散在肩,小脸写着『你怎麽那麽笨』,嘟嘴道:「大哥哥不是说了吗?他不知道呀。」

「可是,为什麽会有人什麽都不知道?」

「我怎麽知道?」

夏毅然觉得这对话实在可爱,憋着笑,他一派天真的演起戏来:「是不是因为,大哥哥受伤了?」

眼镜男孩一楞,认真的思索片刻:「……好像,还真有可能!」

「所以,大葛,大葛格就不是坏人。」

「坏人和受伤又没有关系……」

你一言我一语,把范冰卿这个事主撇到一旁。范冰卿似也不甚在乎,安静地又开始凝神假寐,全然不被外物所动摇。他病容难掩,眼下青黑明显,把温瑞莎瞧得心疼,没忍心再做打扰,只想要先生能好好休息。

但在温瑞莎张口欲言的时候,床左侧窜出一道身影。

「伊恩!」温瑞莎脸色铁青,「别趴在先生身上!」

「为什麽不行?」仗着目前年幼,夏毅然在扮小孩方面,别有天赋。小手朝前一伸,想往范冰卿的鼻翼抓去,活灵活现一个熊孩子模样,被念时手缩一下,察言观色了会儿,重新伸手时速度更快,趁隙捉住自个儿心心念念的目标。

他也真捏住了范冰卿的鼻子。

范冰卿一怔,涣散的惺忪睡眼,聚焦在趴他身上的白发男童,也不晓得这孩子是谁,便听那孩子说道:「你骗我们,你没有睡觉。」

出乎意料的,并不讨人厌。

有气无力地笑出声来,范冰卿双眸湛水,水映星,星水弯起那一虹弦月。

「嗯,」范冰卿微微一笑,扣住男孩手腕,「我骗了你,还捉到了你。」

夏毅然把手甩开,玩笑道:「才没有!就这点力气,你怎麽捉得住我?」实际上,他心脏快停上一拍,真不知道是巧合,或着嫌疑人性情本来就是如此,一句话太过模棱两可,浑似在不经意间,已然看透虚实。

希望是他自己太敏感,嫌疑人所说的话,应当只是字面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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