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英枝将车停在路边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公路旁的溪流汇入水塘,一只无神的眼睛向灰色的天空翻着白眼。
温打开车门,被原野上滚动的风撞个满怀。江云舟一言不发地走向路旁的洗手间,途中他们没有再说过话。
韩英枝倚在车前盖,又弹出一支菸点上。空气中的雨味已经很重,她点了两次没有点着,到第三次时已明显烦躁了。
「你在看什麽?」温说。
「没什麽。」
你一直避而不看我。当人用心看什麽东西的时候,眼睛就避开。他心想。
「我是否不该问?你像那种讨厌满足别人好奇心的人。」
「我不讨厌问题,但凡事总该有来有往。」韩英枝干笑一声,捏下了菸,「该我问你了。为什麽这麽爽快就答应跟我们走?」
温眨了眨眼睛:「也没什麽不答应的理由吧。」
她取下菸,似乎总算有了正眼看他的意图,而江云舟就在这时回来了。她又急忙拿起菸吸了一口,旅途在沈默中继续。
「睡吧。」过了一会韩英枝看着後视镜说,「结冰之前必须下公路。轮班的次序你们随意。今晚要通宵。」
他的手机又响了,还是艾利克斯。他百无聊赖地按下接听键。
「温?温!你在哪里,你的……」
然後就是一片杂音。温拿着手机,茫然地看着海浪一般渐渐涌起的群山,偏过头见窗外一列火车在很远的地方蜿蜒,如一条入洞的蛇般消失在隧道口。
尽管逃吧。很久以前好像曾有人这样对他说。
……逃回来!
来说说别人的故事吧。
「俄狄浦斯王的追寻也正揭示了他最恐惧的真相……他逃离了科林斯,是为摆脱命运,却未想到命运早已在忒拜等待他。千百年来无数的人曾讨论过,俄狄浦斯对他所犯的罪应该负多少责任,而这惩罚是否暗含着自洽的道德逻辑,我们不必在今天急求一个结论。但我希望各位能够偶尔走下这位悲剧英雄的陪审席,因为俄狄浦斯的处境固然独特——可以说在今天依然是处境最为独特的文学形象之一——但他身上反映的却是人类共有的局限性,即人在作出决定的时候,不可能对其因果有完整的认知。面对不可知作出抉择,并承担其後果,是人类共同的命运。」
教室里响起疲惫的掌声,和纸张被粗暴地塞进书包的声音。假期後第一节八点的早课,许多人甚至肉眼可见地仍沈浸在生理或心理上的宿醉之中。
江云舟飞快地写完了最後几个词,看见手表上显示八点五十三分,不由得松了口气——离他的专业课还有足足二十分钟。七点四十分被小雅的短信闹醒,反穿着T恤横跨大半个校园来到人文学院,再不吃点东西,他可熬不到中午。
「俄狄浦斯也太可怜了。试想从一出生便被判要犯下大罪,人生还有什麽意义呢?」他听见一个女孩低声同旁边的人交谈。
「我倒觉得俄狄浦斯是幸运的,」一个耳熟的声音笑道,「至少他得到了答案。得不到预言的人却要用一生去自问,自己是不是错了,又是从哪里开始做错。」
江云舟想起这声音为何耳熟的时候已经躲不及了。来人朝他微微一笑,金属镜框在阳光下闪动得几乎可称是嚣张。江云舟皱起眉头,左边的眉尾一跳一跳地疼。
「没想到还能见面。你是本系的?」好听得令人生厌。
「对不起,我们不认……」他的声音跟着头一起低下去,因为太想躲开而下意识地说出了更熟悉的语言。
「这不就认识了?」对方笑,带几分游刃有余的促狭,「那天何焰是喝醉了……」
「走开。」他低着头,余光瞥到周围有人开始停下脚步。
「……是我们酒後失礼,做了特别不得体的事,我代他们几个在这里向你和你女朋友赔个礼,还望你们大人大量。以後不妨做个朋友?我叫温……」
「走开。」对方是故意的。江云舟意识到目光和耳语开始如飞蚊一般朝他们聚集过来。
他们大学的华人帮本就是一方特色,也不知几十年前哪几个混蛋紮到一堆,便开创了传统,直到变成了老混蛋,依然络绎不绝地将小混蛋们送到一处。平日吃喝玩乐斗鸡走马,本与他人没有什麽干系,可混蛋之所以为混蛋,则其下必然要有倒楣蛋的,於是打着同学会的旗号,倒楣蛋们纷至沓来。那些不想做的,碍着自己父母抑或上司,抑或客户,抑或住宅小区的大门,抑或常看的电视和晚报,总不免有老混蛋们的名字,於是也有身不由己,或是一时好奇的时候。
张小频和几个女伴一时好奇,拉着身不由己的江云舟跟去了。说是每学期留学生的例行聚会,光是租一身正装就要了江云舟一个月的打工钱。在餐厅门口报了名字,接待的那个同学会干部却没动笔记下,而是推推眼镜,说同学你的领结歪了,然後伸手帮他扶正。江云舟由此便怀着不大好的预感被女伴拽进这塑料纸质的奥斯丁式的荒诞画。
楚楚衣冠在聚餐的饭桌上尚还装得出漂亮门面,这个对法国菜略知一二,那个对葡萄酒如数家珍,江云舟在一边听他们高谈阔论,真假难辨的赞叹一浪一浪地冲得那几个混蛋飘飘然,也冲得他头疼。先前那个戴眼镜的混蛋也寡言地坐在其中,百无聊赖地盯着酒杯仿佛那里面是一个五光十色的雪花球。
「……来来来,放开了喝!这瓶之後还能喝的,我跟子杭请客!好不好?」一个领头叫做刘嘉衡的喊道,手肘用力地捅了捅那个戴眼镜的,几乎将他眼镜摇歪。
江云舟冷眼看着那人将眼镜扶正,俯到刘嘉衡耳边说了什麽。对方的眼睛亮起来,牵强附会的西洋做派自那喝得通红得脸上剥落。
「好……好!就这样!大家带了硬币的都拿出来!」
老套的饮酒游戏。江云舟不无厌烦地擡起一只手遮住自己的酒杯。他心知张小频的酒量并不比自己好到哪去,然而这游戏听着新奇,若是拦着倒嫌他扫兴。那边叮咚一声不知谁先投中,欢呼声便迎来了一阵硬币的暴风雨,每当投中一个,便有人叫好,再有几个不甘输的急着站起来投,碰翻一只杯子,激起一阵夸张的尖笑。
江云舟兀自闷闷地清静着,心想这真可谓是血色罗裙翻酒污。无怪进门之前先三令五申禁止拿手机摄影,虎子龙孙一个个褪成猩猩一般为最原始的投掷游戏开怀,大概也不全是酒的罪过。
什麽东西贴着他额头飞过。又是一潮欢呼声——张小频中了。
「小频你中了!」
「是谁?是谁丢中的?」
「阿焰!是阿焰对不对!」
张小频看得正兴起,冷不丁自己杯里中了一枚硬币,笑容僵了片刻,只得硬着头皮拿起酒杯。几个人起哄着拥一个叫何焰的站起来——原来是他投中——向张小频滑稽地鞠了躬。
小频开始喝。那一杯显然已远超过她平日的酒量,江云舟看她如一个与同伴打赌喝中药的小孩般皱着眉梗着脖子灌酒,不禁有些担心,到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小频的手,示意她喝不完就让他代罚……
小频眼睛转向了他,杯子里深色液体一晃一晃地变浅,江云舟急忙眨眨眼示意她可以放下酒杯。
周围忽然安静了片刻——小频的杯子仍然罩在嘴上,杯底的一滴酒贴着玻璃面滑走,她对着他瞪大眼睛。江云舟刚要说什麽,只见对方将空杯子倒扣在手心。他眼里明明只有张小频一个人开口——却发出了十几个人的欢呼。
「中了!云舟,你中了!」小频满口酒气地呵呵笑起来。
江云舟回过头,自己的杯底赫然躺着一枚硬币,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右手何时离开了杯口。
他擡眼搜寻硬币的来处——一浪又一浪的醉客之中浮起一张脸,那戴眼镜的人仍然凝视着酒杯,没有参与到这闹局之中,只是那杯中的世界仿佛也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因为他笑起来了,笑得张狂,却也很好看。
故意的。江云舟如此心想着喝干了杯里的酒,又将那枚硬币捞在掌心,准备找个时机投回那人的酒杯里。
这几乎就是接下来半小时他唯一关心的事,可惜没有找到机会。
有人提出去舞厅的时候,小频跟在场所有醉醺醺的人兴奋地双手赞成——於是他没来得及拉住。
的确,他从没有告诉小频,自己多麽厌恶舞厅这一类地方。
他甚至自己都已经忘记了,直到身处一片混沌的光影,舞池中所有人的脸都像是被光影溶化了——像那些被母亲扔进马桶的水彩画。他很快就和小频走散,於是只好在一片形象的溶液中寻找每一个他可能认识的人,但所有的人——难道都是一个人?——作出了一样的反应,他们听完他大声在他们耳边喊话,然後困惑又不耐烦地摇摇头,转过身又溶进去了。
你掉的是金的还是银的?一个显然不是张小频的女孩大声问。他急着说,我要找张小频。那女孩摇摇头走开了。
江云舟甚至确定他有一次已经找到了小频,并大声问她,你见到张小频了没有?她大声说,没有。没等他再说什麽就不见了。
重新找到小频的时候是化妆间门口起了骚动,几个方才一起来的同学围成一圈,小频的一个朋友找到他的时候大声责怪他怎麽抛下女友不见人影。
小频一边高跟鞋脱下来拎在手里,女化妆间门口排队的几个陌生姑娘大声叫好,用打耳光的气势劈劈啪啪地鼓掌,江云舟被化妆间门外的队伍严严实实地堵住,踮起脚尖只见一个男生——好像是同学会里叫何焰的,扯得衬衣领子歪在一边,正捂着脸靠在墙边。
「我管你爸是谁,」小频还在恶狠狠地骂,一只手扶上了落在一边的肩带,「人有手不是当狗爪子用的,你爸没教过你?」
那人想来是没料到小频会打人,这会已经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一个箭步上前就攥住了小频的手腕,「你——!」
他的手忽然放开,捂着左半边脸贴着墙倒伏下去,再擡起头时人们吓得有一刻噤声。
一个个自幼飞扬跋扈惯了,何尝在区区一个同龄学生手下见过血,何焰还未及出声,几个友人已从舞池边过来,见了血哪肯罢休,几双拳头的影子已朝小频聚拢过去。
小频一只脚还穿着高跟鞋,不禁推搡,几下便摔倒在地。
江云舟冲过去的时候脚底被绊了一下,多方扭打的混乱之中被一副金丝边眼镜正正戳在左边眉骨上,当即就火辣辣地烧起来。
「你谁啊?」何焰吼道,一脸血里呲着染了烟草色的牙,「管什麽闲事?」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会付医药……」江云舟鞠躬时脖子上几乎已准备好接下对方一脚了,然而他擡起头,却是那眼镜正拉住叫骂不止的何焰。
「那点钱你以为很了不起?你……」
只见眼镜在何焰耳边说了些什麽,对方狠啐一口,带着血沫正沾在他一个月工钱租来的衣服後领。
「是你女朋友?是你女朋友你放她撒野?」
小频似乎还挣紮着要站起来,他轻轻一鞠躬,不动声色地伸手按住:「实在对不起,是她动手不对……」
何焰还在张牙舞爪,还好那个戴眼镜的看着文弱,力气却不小,这才勉勉强强将他拽住。江云舟擡起头,发现拉住何焰的正是方才那往他杯里扔硬币的混蛋。
「何焰,差不多一点,闹大了不好看。」戴眼镜的混蛋说。
何焰脸上的一个巴掌并未随着他渐渐涨红的脸色而淡去,暖色的灯光下反而红得发亮。远远地像是看见工作人员的身影朝这边挪来,又自知理亏,只恨恨地骂了一句「哪里来的疯婆子」,便让戴眼镜的扶走了。
从舞厅回宿舍的路上,小频酒兴没过,光着脚,一路骂着何焰,不时挥舞着高跟鞋。江云舟怕她摔倒,只好扶着,一路用千奇百怪的姿势躲着她的鞋以免继续挂彩。
「……什麽东西!说我跟了他就介绍我拍戏,做大明星!还想骗我……」
「我们上个月还看过他爸拍的电影呢。」江云舟冷不丁道。
小频甩了甩头:「那又怎样?」
「小频,」江云舟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玩得正在兴头。可若遇上事了,你该去叫保安,或者哪怕找我呢?」
「找你?」她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找你来给那东西道歉?别说你了,我又做错了什麽?要不是你拦着,我这一鞋子下去……」
「……就惹大麻烦了!再伤筋动骨的,你父母都是平凡老实人,他家人再闹起来,媒体可是不饶人的。」
「那就让他们看看是谁不讲理。」
「你怎麽不为你父母想想?」
张小频本来就在气头上,江云舟一番话,酒气燃得更旺。
「我父母?」她冷笑,「我父母教我的是受欺负了要自己救自己。」
「你怎麽这样不懂事……」他苦笑着,对方却没有笑起来。
这一句却当真是泼了冷水。透着酒气染上的红,都能看出小频的脸色气得发绿。
「那还真是抱歉了。」她轻轻说,转过身踏着污水横流的街面走开。
他知道,他如果跟了上去,小频会原谅自己——他们并不是那种视无谓的争端为爱情之调剂的人,何况那天两个人又多喝了酒。
然而他没有。他看着小频在前面晃晃悠悠、犹犹豫豫地走着,拐过了一个街角。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当他最终又决定跟上去,那街角空空荡荡,垃圾箱在淅沥的雨声里抱守着行人随手抛下的一切。喝剩一半的咖啡,被否定的草稿,一双只破了一个小洞的丝袜,他和张小频的爱情大概就属於那样一种东西——扔进垃圾箱时都感到隐隐的可惜,然而谁也没有那个工夫去翻找它。他眉骨的伤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
「……我叫温子杭。」现在他的眉骨又开始疼了。大庭广众之下的道歉是为了往他头顶点一盏滑稽的镁光灯。
可是他错了。江云舟在心里冷笑,他不像温子杭——他没必要在脸面上浪费时间。
「走开。」
「不知道你应该如何称……」
「走,开。」
将对方伸过来的手拍开时发出很大的响声,旁边学生的反应仿佛看到他打了温子杭一个耳光。江云舟大步流星走出了教室,不敢回头,怕自己得意忘形到笑出声来。
「我想他要惹麻烦了?」刚才同他交谈的女生看看江云舟离开的方向。
温子杭耸耸肩,若无其事地拿起了书包:「我不知道,我只是代为转达歉意。」
「你生气了?」
「我看起来像生气的样子?」回应她的是一个和善的微笑,「走吧,茱莉亚,上午还有一节课。」
「生气了。」茱莉亚在他身後用夸张的唇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