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窗边的帘子透着微光。
在只有一人的房内，响起叹气声。
黑夜依旧存在。
昨天下午，班导花了一节课告知了颜璇住院的事情。班导说颜璇生病了，但却不愿意好，希望有人关注她有人给她爱。班导说了慈悲与怜悯的差别，要我们分清楚自己的行为。
班导要我们──
别太关心她。
我醒着，却也彷佛沉睡着。
走在非黑非白的中间模糊地带，没有色彩般的景色。心好像被石头压住，明明仍在跳动，却一点也不自由。
我坐在位子上，颜璇没有来学校。
昨夜班Line传来她的文字，说她可以出院了。
只有陈晓芸回她，班导则是委婉提醒她，大家可能考试完太累了。
但那又如何呢？
明天还是会见面，以後还是要面对。
时间依然一分一秒的前进，上课时，各科老师拼命讲课。下课时，每个同学尽情哈拉，把握相处的时光。
没变，什麽都没改变。
角落里的位子空着，没有人发现。因为没有挑明，大家选择视而不见。
我坐着，却也彷佛伫立着。
於狂风暴雨中，和未知奋力对抗，却渐渐站不住脚，跌了一跤，现在的我……好累。
每当闭上眼的时候，那昏暗的健康中心，耳边总会浮现颜璇无尽的绝望哭喊，她的眼……她的身影……她的恋情──
无法实现。
一旦这麽一想，眼泪总是会自己飘出眼眶。
颜璇喜欢何尹容，所以才会一直黏在她身边。
颜璇喜欢何尹容，所以才会动不动就对她傻笑。
颜璇……喜欢，何尹容。
然而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单恋──
因为何尹容并不喜欢她。
当我想着颜璇、何尹容时，常不知不觉变成吴思凡的笑脸，她的美艳不断在脑海炸开花火，心里却是一阵绞痛。
我和她是否也会……走上那样的陌路呢？
我不要，我不要那样的未来──
「宇熙？你还好吗？」头顶传来手的触感，它来回抚动。
我勉强抬头睁开眼，「秀宁？抱歉，你刚说了什麽？」她站在我旁边，所以我得仰起头看她。头脑处在过度休息的状态下，秀宁的脸像是有残影，晃动下，就有三个她出现。
「你今天怎麽一直在睡觉啊？好几个老师都瞄了你很多次，他们眼中的不满，坐在旁边的我可是心有戚戚焉啊。」
「嗯……大概是天气很舒适吧？让人想睡着的氛围？」毕竟是难得的晴天嘛。
我垂下眼帘，享受着秀宁的摸头。
「你是不是……有烦恼？」
我一愣，不经开口说：「怎麽可能，像我这样的人……」烦恼是不存在的。
「是关於颜璇吧。」
「……嗯。」
想要瞒过一个洞悉你的好友，简直是难上加难。
我张开嘴，想说些什麽，但念头一转，却也不知道该说什麽。
「宇熙，」秀宁蹲了下来与我平视，眼里的柔光清晰可见，「如果很痛苦的话，不要一个人撑着，可以告诉我或是逸阳，我们会听你说的。」她的声音明明再平常不过，我却觉得天籁下凡。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不管未来发生什麽事情，我们都会和你站在一起，面对这世界。」
她握住了我的手，温度从手心源源不绝传来，直通到心底。
「……谢谢你。」我紧紧地握住手中的重量。
秀宁只是浅浅一笑，对忽然沙哑的我，以沉默来包容。
中午，篮球场。
我运着球，眼前的人似乎不打算放水，不管左走右行，路径立刻被锁住。
汗水不停从头滑落，我们却只是专注於彼此的身体动作。
我抓准时机冲上前，一个转身突破防线，得分！
「不错嘛，接着换我。」逸阳接过球，我面对着她，全神贯注，大概考学测时都没有那麽认真。
阳光的照射下，两人很快湿了衣裳。
「逸阳……你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我瘫坐在地上，不停喘气。时间距离工读只剩几分钟，不能再打下去了。
还记得钟声一响，我才刚跨出教室後门，逸阳便二话不说拉着我的手，直奔篮球场，然後一直打球到现在。
逸阳把手放在腿上弯腰休息，眼睛却直盯着我看，「哈…哈……我不太会说话，所以我想与其用言语，不如用行动来证明！」
「哈？」
逸阳朝我这靠近了些，「宇熙你最近正为颜璇的事情烦恼，对不对？尤其是今天，你知道你完全没笑过吗？」
欸……我完全没注意到。
我愣愣望着她，一步一步，她的影子被拖得长长，「所以……我才把你找来打球。以前我伤心的时候，总爱去运动。挥洒汗水的同时，总觉得烦恼也跟着消逝了。虽然我课业不太好，被说是笨蛋，但……笨蛋也有笨蛋的解忧方式嘛！」
逸阳像个孩子一般笑了，朝地上的我伸出手。模样彷佛和秀宁重叠在一起，但感动却是不变的。
「如果有烦恼的话，再来和我打球吧！」
「……谢谢你。」
我伸出手和她的交握，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
对红着眼眶的我，逸阳只是上前拥住。老实说，汗水与汗水的交融并不让人舒适，但我却舍不得放开手。
「宇熙……」
「嗯？」
「你好臭。」
「……」
我感觉到四周突然寂静一下，我松开手与逸阳对视。
「混蛋！你才没资格说我！」
我想我的怒吼应该有响彻整个校园，但随後的却是我们俩的笑声突上云霄。
我拿着袋子来到总务处，一进门便与要出来的徐亭嫣碰见，「呦，前辈。」我挥了挥手，她却视而不见。
我反而觉得这样的她稀松平常，正打算绕过去时，还没穿过，肚子就被人揍一拳，她是真打，一瞬间痛使我叫了出来。「呜……你干嘛啊！」我本想瞪她，结果却是徐亭嫣瞪我一眼，拿着信封走掉了。
「那家伙搞什麽啊……」我摀着肚子缓慢走到桌旁，朱衣娴和林英倩都在，这两人一定有看见刚才的事情。
朱衣娴一脸笑咪咪，指着一旁的便当盒。那应该是徐亭嫣的，她是要我打开吗？
我虽疑惑却还是伸手，掀开盖子时，里头躺着橘色的红萝卜，它被切成丝，整齐而安静地缩在角落。除了红萝卜以外，我没看见任何的食材。
这是……怎样？
难不成徐亭嫣不喜欢吃红萝卜？还真是孩子气，竟然挑食。
红萝卜明明这麽好吃，我就挺喜欢的呢。
嗯……？
我好像发现了某种关联。
昨天我在她面前哭了，而且还跑了……
今天我只不过晚点到，她就生气揍我，便当盒里有我喜欢吃的红萝卜……
原来如此。
我把便当盒重新盖上，朝朱衣娴点头致意。
我前往印刷室，开始补纸以及整理资源回收。正蹲在地上绑着垃圾袋时，我注意到门边的黑影。
抬头一看，徐亭嫣正倚着门，眼神慵懒地望向我。
「怎麽了吗？」我站起来，面对不坦诚的家伙……该怎麽做才好呢？真是伤脑筋啊，偏偏我自己也是这类型的。
「……」她撇开头，依旧抱胸站着。
我只好拿起垃圾袋，准备先去倒回收，结果才刚靠近一点，徐亭嫣就把一只脚跨上，形成一面墙。
「……喂，你这样……我无法过去。」
徐亭嫣听了只是抬起一边眉头，「爽。」她的脸和表情无不像个无赖，要不是知道便当盒里的红萝卜，我差点怀疑她是来和我干架的。
既然暂时过不去，我只好站在原地，盯着外头发呆。
因为还没午休，在这里能听到学生的吵杂声，聊东聊西什麽都聊，有时候我挺佩服女生之间的无所不谈。
化妆、时尚、明星、男生的话题啊……学校老师、功课、大学的话题啊……
我曾听人说过，聊什麽话题不重要，只要是对的人，什麽都能很有趣。
我想我有些明白这话的道理，我和秀宁、逸阳，虽然没有无所不谈，至少在较女生话题那方面没有，但我知道我们的友情是真挚而不虚幻，她们用她们的方式来关心我。
友情的呈现，本来就有很多面向，并不一定要怎样才算是友情。
我想……任何一种感情都是如此。
眼前的这家伙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我，虽然笨拙了些、幼稚了些，但那份情感使我的心温暖，让我也想把自己的爱分享出去。
这样看来，眼前的人也顿时变得可爱起来了呢。
我微微扬起嘴角，静静地观赏徐亭嫣。
啊，脸变红了。
是因为太热了吗？
「学姐，你吃饭了没？」
徐亭嫣说话的时候，脸并没有朝着我，但眼睛却时不时瞄向这里。
「不，还没吃，我刚才在运动。」
「这样啊……」她点了点头，放下脚，「那你先去忙吧，好了再叫我。」接着她人就这麽走了，没错，走的如此潇洒，彷佛刚才的不是无赖，而是浪人。
这家伙……
我叹了口气，现在先前往回收室吧。
把纸回收好，确认事情都完成後，我回到总务处。
只有徐亭嫣一个人在，「大家呢？」整个偌大的总务处空无一人，平时会见到的阿姨也不见踪影，电灯被关掉，整个环境漆黑下来，我只能想到了无生气这成语。
「在三楼会议室。」
「了解。」我才刚转身准备要走，马上被人抓住衣角。
「你要去哪里？」我忍住拍掉衣上的手，缓缓回过头，尽量带着笑容，「当然是去楼上帮忙啊。」
「不需要，你上去只会帮倒忙而已。」
深呼吸，吐气……
深呼吸，吐气……
「这不是你说了算。」这次我直接把手附在她的上面，想要扒开，但这手却像是章鱼的吸盘，整个黏超紧！
「喂，你快放开我！」我两只手都用上，左拉右扯，即使衣服被拉到十万五公里远还是不行。
我累到喘气，而眼前的人却一脸愉悦的表情看我……
干！
「你……」我的怒气值快突破天际时，徐亭嫣放开了手，我後退几步，不断用理智压抑想暴打她的心情。
深呼吸，吐气……
深呼吸，吐气……
我瞪了她一眼，脚刚跨出门，「阿姨要你和我负责顾这里。」
「……」啊啊啊！那你刚才怎麽不说！
这家伙……根本无可理喻！
我再次瞪了她，重新坐了下来，打开自己准备的便当，里头是白饭和一片猪肉片、炒过的高丽菜，虽然冷掉了，不过饿肚子吃什麽都好吃。
徐亭嫣托着腮看向一旁，难得、慈悲地不发一语，让我好好吃饭。
冷静下来，我才想起徐亭嫣的便当盒里头……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视线刚好对上，方才愉悦的脸已经回复面瘫。
「都是因为你太晚来，害我没办法清洗我的便当。」徐亭嫣把她的便当盒推过来，「所以你要负责。」橘红的红萝卜，掩藏着她的心意，如同话语般，虽带刺却是柔软的。
「嗯。」我伸出筷子，把红萝卜一口一口吃掉。
你的心意，我会替你好好保住，这大概就是我所能做的吧。
「……味道如何？」徐亭嫣眉头轻轻下垂，她抿唇屏息地看着我，那眼里有个小女孩，彷佛为恋人第一次料理的心情。
……我都在想些什麽啊。
「很好吃喔。」你的温柔有谁舍得唾弃。
她松了一口气，「那是当然的，毕竟是我做的嘛。」说完，她便滑起手机，我可以看见她唇边的上扬。
我偷偷地跟着微笑。
「啊，林宇熙……原来你在这里。」阿姨走进来，背後跟着朱衣娴和林英倩，她们头上的汗水鲜明，看来刚才是好好的活动过了。
但阿姨这话……怎麽哪里怪怪的？
阿姨还想说什麽，眼睛瞄到桌上的便当，「你没吃饭？」
「嗯……来不及吃。」
「这样啊，那就算了。」阿姨点头後，转向後方的两人，「去洗下手就可以签到离开了。」
「徐亭嫣、林宇熙，你们也去签到吧。」
徐亭嫣抢先我一步，把签到表拿走。
干嘛突然那麽主动？
我虽疑惑但还是好好签名，拿起我的袋子，「前辈，掰掰。」
「嗯。」她正专注於写她的签到表。
我走向阿姨那，她正在拿毛巾擦汗。阿姨年龄看起来有四十上下，头发绑起一小搓留在後头。平时会笑笑地看着你，我总是把她当成我妈。
「阿姨，我先走了。」
「好。」就像现在，和蔼的模样……啊，感觉到了母爱的光辉。
「但下次记得早点吃，我们差点忙不过来。」
「……」
嗯？什麽意思？
我歪着头，忙不过来……但阿姨不是叫我和徐亭嫣在总务处守着吗？
「阿──」
「好了，快去上课。」徐亭嫣忽然从背後出现，推了我一把。「不要因为你是高三，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才没有！」
即使我反驳，徐亭嫣也只是一边摇摇头一边推着我，「你干嘛啊！」能否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脸靠近我的左耳旁。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的哭脸，我就拍下来，公布给全校看。」轻轻一语，我的背脊涌上一股凉意。
退开的徐亭嫣，表情一如往常，我实在是看不出她是真的会做还是开玩笑。
但我很明确地知道──
这家伙是恶魔啊！
「真是的……」就只知道威胁我，果然她一点都不温柔！
虽然感觉自己忘了什麽，但我想不起来。
我走在前往教室的路上，午休後的校园还在沉睡，一排排的教室漆黑死寂，想看到活人的话得等一下，能准时醒来的人是极少数。
但我必须自豪地说，在我上学期没工读时，我可是属於能醒来的人。
现在工读了，基本上没有午休，也就不能睡觉。因为习惯了，我是无所谓，反正晚上更好眠。
在下午第一节上课的老师是最辛苦的，因为他们得面临一张张看似清醒，实则想睡的脸孔。如果不想点办法，让学生保持热情的话……那她们可能会打算继续梦周公去。
一上楼梯，就见颜璇一个人背着书包站在外头，她正趴在栏杆上往下俯瞰。
「……颜璇。」
我站在她背後，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後，继续趴着。
我来到颜璇的旁边，跟着她一起趴往下看。还好我没有惧高症……这三楼的风景，很棒。
印入眼帘的是一排石子路，如果跳下去的话，我想头破血流是跑不掉的。而正视前方可以看见远远的体育馆，右边则是好几颗高壮的大树遮挡视线，但我并不讨厌，因为可以看见它们的四季变化。
就像现在，春天的它们正在长出新芽，到了夏天就会变得翠绿，秋天则是转橘成了落叶，冬天便是光秃秃的树枝、树干。
挺有趣的，在我们为了学测、指考忙不过来时，它们也跟着忙碌。这样一想，其实我们可以说是革命夥伴了吧！
我被自己的幻想弄得笑出来，「宇熙……」颜璇从她双臂中发出闷闷的呼喊。
「嗯？」
「谢谢你。」
「谢我？我又没做什麽事，不值得你感谢。」
既没有发现你对何尹容的感情，又没有第一时间帮助你……
「我知道……你一直想关心我，是我……自己走不出来。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陷下去了。一旦我发作，我就会听不见周遭人的话，然後我──」
颜璇举起她的右手，带着泪却微笑地说：「会想要伤害自己……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自己活着。」
「颜璇，我……」
该说什麽？该做什麽？才能和缓你心底的痛？
我不知道，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无法再次举起、拥抱，双腿宛如石像动弹不得。
只能是无解了吗？
在这名为青春的马拉松赛跑里，喜欢短跑的人只能选择弃赛了吗？
上课钟声响起，颜璇把泪擦好後，没有再看我，率先回到教室里头，我要跟上时，发现她站在後门口不动。
「颜璇，怎麽了？」
伸手拍住她的肩，不经意往教室里一瞥，那景象令我感到讶异，心脏开始加速，我吞了一口水。
全班的人莫名转头盯着我们看，虽说是我们，但其实视线都集中在我身旁。她们脸上说不上什麽表情，以一种十分冷静却令人恐惧的眼神注视，彷佛曾经欢笑的众人，都只是披上了面具。
「喂，秀宁，这是怎麽一回事？」我走过去，秀宁摇了摇头，「宇熙……班导和简莹，她们刚刚……」秀宁看了颜璇一眼，缓缓地说出。
在秀宁说出颜璇喜欢何尹容以及自残後，她的嘴巴持续张开闭合，但我已然听不见任何声音。
四周顿时模糊，尖锐的声音在耳边一直响着，我回过身，朝颜璇跑去。
「颜璇！」我大喊，拼命伸出手。
她转头看我，视线已没有焦点，被咬破的嘴唇，那瘦弱的身躯，单薄的影子微微晃动，宛如汪洋中的孤岛。
来不及了。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颜璇回到座位，放下的手传来痛感，但即使再怎麽的痛，我也无法缓解颜璇那颗已经破碎千万次的心。
来不及了。
我们注定得活在黑夜里，在看似光明却昏暗的缝隙中求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