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报名?」
「嗯?」
「你别瞎起哄啦!」「我哪有!」「老大你别理她,她来乱的。」「我明明就没有!大叔也报名的话,我们刚好就一起去,当作是员工旅游啦!」
「嗯?」
可能是听到员工旅游四个字,店里的四个人都暂停手边的工作,诧异的看了小恩一眼後,随即都迟疑的看向我。
我放下汤桶,打开水龙头,仔细的把手洗乾净後,拿块毛巾擦了擦,来到收银台的旁边,点头示意另外两人继续关帐,伸手接过小恩递来的智慧手机。
上面的画面是葡萄马拉松的报名简章。
「这个?」
「对啊!」小恩凑过来,滑动页面介绍:「大叔你没有跟上潮流喔!」
「喔?」
「你不知道现在路跑正夯吗?」
「咦?」
「反正我们五个人一起报名,然後去南投玩个三天两夜,跑跑马拉松,再回来就好啦!」
「老大。」把厨房整理完的仕杰走过来,摇着头对我说:「别听小恩乱讲,马拉松不是说跑就可以跑的。」
「别瞧不起人!」小恩舞着拳头:「我好歹也是跑过NIKE半马的!」
「我不是说你…」仕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我是在说我们家老大。」
「呃…」小恩会意过来,连忙点了点手机画面说:「没关系,你看,大叔你可以报名六公里组的。」
「六公里?」我瞪大眼睛。
「嘿!」关完帐的两位员工也凑过来起哄:「好像不错喔!」
「老大,六公里慢慢跑应该是可以的。」仕杰点点头。
「报名费?」我皱眉。
「五百五。」小恩点开资讯。
「这麽贵?」我眨眨眼,点选全马资讯:「全马要一千?!」
「对啊,大叔你不知道现在路跑很好赚喔?」
「嗯…」
我摸摸嘴边的胡须,纳闷着是自己有点凸起的小肚腩让大家误为什麽了吗?嗯…低头看看…好吧,好想不是有点而已。
「好像不错。」我点点头。
「太好了!」「YA!员工旅游!」「哇!好棒!」
听着他们的欢呼,我笑笑的拍了拍仕杰的肩膀,走到用餐区,开始收拾桌椅。
「大叔,那我帮你报名六公里组喔!」小恩也走过来帮忙。
我皱起眉头,清清喉咙,大手一挥:「不用,帮我报全…」再次低头看了一下,改口:「半马,帮我报半马。」
「什麽!」仕杰把椅子放到桌上,惊讶的劝阻:「老大,别啊!半马很远的!」
「喂喂喂…」我双手环胸,扫视眼前的四人说:「你们可能是误会了什麽,虽然小恩叫我大叔,虽然我是个快要奔三的男人,虽然我留了一点小胡子,但我真的还不到跑不动的大叔年纪啊!」
「老大…」「店长…」「大叔你就认了吧!」
看着他们不认同的表情,我抓抓头,气愤道:「我明明还很年轻吧!走在路上还是会被叫哥哥的吧!别小看我啊!想当年我也是跑过台北…」
「我觉得不行。」仕杰摇头。
「我觉得可以。」小恩点头。
「哈哈哈哈…」
我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我觉得普通」「我觉得OK」,一时间有点搞不清楚状况的发愣。
难道我真的跟年轻人有代沟了,我明明还没踏入三开头啊!
「好啦好啦…」仕杰走过来接过我手上的椅子,放到桌上说:「老大,跑半马前,我们先一起去跑跑河滨练习一下好了。」
看着他一副「有我带你,你放心的」表情,真的让我不知道该感动还是揍人…
☆
十月底,我租了台休旅车,在店门挂上公休的牌子,领着五个小朋友,开在有点陌生的高速公路,到了南投。
这场赛事颇有特色的,因为地处南投深山,住宿与交通都没有很方便,所以它提供了露营的场地,让参赛的选手在前一天可以在会场附近紮营。又为了避免前一晚抵达的跑友无聊,还举办了选手之夜,不仅有原住民的精采表演,还有烤乳猪、小米酒等餐点,让我蛮意外的。
一大早,我掀开帐篷,睡眼惺忪的找到学校的厕所,开始盥洗。
可能是昨晚的小米酒喝太多,帐篷底下那种凹凸不平的土壤,也能让我睡得很沉。
洗完脸,我回到帐棚,把三个还在睡的小屁孩挖起来後,走到另一个帐篷,探头想叫另外两位公主起床,没想到还没伸进去,就被尖叫声和枕头给砸了出来…
嗯…看来女孩们也醒了。
我走回男生帐棚抓了运动服,领着仕杰一起到学校换装,此时参加比赛的选手也都陆续起床到厕所盥洗,不是解决生理需球,就是换衣换裤或对着镜子戴隐形眼镜。
我们两人弄妥後,再次回到帐棚,换另外两个小鬼去厕所换装,仕杰留在帐篷里继续躺平,说什麽要把握每分每秒睡觉的时间。
啊你是平常都没有在睡喔!
我无奈的摇头,走出露营区,眺望着绵延的阿里山,远方高耸的玉山山脉,大自然的瑰丽景色,在清晨的宁静中找到让人心醉的理由。
平静的脸孔下隐藏着对天光渐亮的期待,让人心折的不只是苍绿雄伟的群山环抱,还有洗涤肺腑的纯净空气,每吸一口都会让人对都市严重污染的悬浮粒子更加唾弃。
七点起跑,朝阳早已高挂。
起跑的人群,如纪录片中非洲迁徙的牛羚,乱哄哄又方向一致的朝着远方奔驰,看着全马组别纷纷出发後,换我们半马组开始倒数。
「大叔!」小恩戴着帽子,再次补上一层防晒乳时对我说:「等等就跟我跑啦!跟不上没关系,关门四小时,慢慢走也走得完。」
「这…你…我当年…」这种完全被瞧不起的感觉让我心脏有点不堪负荷。
「对啊,店长。」咏如点头:「搞不好你回来时,仕杰他们也跑完全马了。」
「这!你们…」这是他们会跑得跟肯亚选手一样快,还是我会慢到被关门的意思啊?!
「对啦…不过听说沿途都有葡萄可以吃,大叔别跑太慢,太慢的话就会被前面的人吃光了。」小恩善意的提醒道。
「太瞧不起我了吧!我当年…」
根本来不及反驳,主持人的倒数就淹没我的声音。
「三…二…一,出发!」
心中燃起满腔青春之火的我,一起跑就飘出速度,狠狠甩开两个不知道大叔我…咳咳…哥哥我当年辉煌纪录的小鬼。
赛道两旁满满的都是围观的群众,还有不少是附近国中小的学生,在老师或家长的带领下,替挂着号码布的我们,喊出一声声加油。
我微笑的跟着伸出小手的他们击掌,一位位晒得古铜色的小学生兴奋的跳上跳下,一位位热情的阿公阿嬷拍着手,还有抱着小朋友的家长逗弄着她的小手跟我们挥舞,还有…
「大叔!刚刚你起跑那麽快干嘛?」
「店长你怎麽不跑了?」
「大叔刚刚起跑太快拉伤了喔?」
「店长,你受伤了?」
我下意识的挥手,赶走耳边的吵杂声响,顺便也把乱七八糟的背景音乐给通通关掉,时间也因此就这样跟着暂停了。
你说,世界很大。
我说,日本很小。
在日本待了四年半,跑遍神户中央区的大街小巷,定时的在某个品牌的总公司踩点,但却苦苦无果。
意外的踏入一间缺少会中英文员工的拉面店,开始过着每天超时工作领着微薄的薪水,还被师傅骂得狗血淋头的生活。
最後他受不了每年都要因为签证到期而回台湾一趟的我,直接把我给赶出店门。
他最後对我说的一句话是:「笨蛋!要找心爱的女人就回故乡找啊!这里是可不是让你这种半吊子混蛋学习的地方。」
非常严厉的话,但这也是千叶宪二师傅的教诲,所以我还是鞠了九十度的躬,才转身离开。
你说,世界真的很大。
我说,台湾很小。
回来台湾三个月,用所有积蓄跟银行贷款,开了一间小小的拉面店,每个月扣掉成本和开销,还有还银行的利息後,勉强可以不用回去老家听老爸的顾客至上,倒也算是还过得去。
好不容易,逐渐走上正轨後,把五个打工赚钱的小鬼叫来跟我和店铺一起拍张合照,再寄给远在神户的师傅。
结果他把所有分店的师傅和学徒叫到总店的门口来张超大写真,回信开头就骂:「等你也有这麽多志同道合的夥伴後,再来跟我炫耀。现在就好好的给我把灵魂煮到汤头里去!」
如果「入魂」两个字是这样翻译的话,我想这样子熬汤还是有点可怕的。
你说,加油,没吃饭吗?
我说…
我走上前,听不见耳旁喧闹的加油声,看不太清楚眼前模糊的身影,轻轻一眨,真的只是轻轻的一眨,刷洗般的眼帘便恢复清澈,视线里是你把怀中的小孩转交给一旁的熟悉女士。
如果我没有记错,很久很久以前,我跟她吃过一顿饭,还被嫌太瘦。
现在我有个小肚腩,应该不会再被嫌了吧?
你说,快跑啊!表情严厉如已往。
我说,这次不跑了。
跑来跑去,总是找不到你。你那时用一碗豆花把我抓进跑团,再用一场赛事让我当你徒弟,之後圈起围巾把我卷入你的世界,接着随便用张明信片把我骗去日本…这次,你又想怎麽样呢?
就算你说阿姨怀里抱着的小女孩,是跟其他男人生的,你看我会不会再上当?
你说,这次你双眉紧皱的说:「你不能弃赛。」
你总是言简意赅,总是另有含意,总是瞧不起异性,所以我要解读你的表情,分析你的语气,猜想你的心情。你这是在提醒我之前总是坚持到底,不曾放弃,但如果我真的往前跑了,回到这里还能找得到你吗?除非…
我走上前,试着让声音不要颤抖,试着让自己别像个受尽委屈的小男孩,然後伸出手邀请。
我说,用我最温柔的语气说:「一起跑吧!」
你说。
在这晨阳与跑者共同挥洒光茫与汗水的赛道旁,入秋的凉风卷起你眯眼的动人笑颜。
颔首吐出一个几年前我听过无数次,最简短,最熟悉,最让我感动莫名的肯定答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