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地穴终会一同梦境中蜿蜒曲折多处岔路,没料到竟只有一条略为宽阔的岩道。举起光源,少年一踏入地道便惊起栖息於此处的大量蝙蝠,呜呜泱泱一阵吱喳乱叫,啪啪的拍动薄翼作鸟兽散,惹得身後那家夥跟着鬼哭鬼嚎。
「那是甚麽鬼东西!好吓人啊───!」
「…………」少年静默,只管向前,虽看似毫无波澜,但周身波动的虹光早已不知不觉暴露了少年的心思。男魂近距离感受着虹光,也察觉到少年的心慌。
随着蝙蝠大举迁徙,一张石床赫然出现在眼前。
「啊,那些黑压压的东西飞走之後,竟别有洞天!」男魂踏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边摸着粗糙但不刮手的岩壁一阵惊叹,尤其是那张石床,应是浑然天成,然而打磨的十分光亮,彷佛不久以前还有人居住在这儿似的。不过照刚才飞出蝙蝠的数量,这里肯定是荒废几些时日了。少年在洞窟内一阵搜索,这里并没有不寻常的邪气,只是终年不受日照,阴气颇盛,容易影响误闯之人的身体。可惜这里的阴盛是风水导致,也不可能把洞破了让阳光照进来,再者村民皆在地面活动,误闯进来的机会应该微乎其微,大可不必在意。总之一趟寻梦之旅下来没有甚麽特别发现,鬼新娘也确实被接引,如今亲眼视察也安了心,任务可以圆满作结,少年打算就此作罢。
走了一路的崎岖,两腿再勇健也有疲劳时。少年於是坐在石床上稍作休息,石床触感十分冰凉,大热天的躺在上头一定很舒适。双腿得到缓解,不禁踢了踢伸展筋骨,踢着踢着忽然听见「锵铛」一声,甚麽金属物被拖行的声音,少年连忙举起天赦,在剑芒的照耀下,脚尖指向不远处,有一块看起来柔软,像是布块一般的东西。少年跳下床,三步并两步跑过去,以剑尖挑起那块布,挑起布块後乎有一物闪光而落,再次发出清亮的当啷声。
「这是……手镯?」
男魂诧异地看着少年拾起的那枚闪亮的玩意儿,是只银镯子,本该光滑莹亮的外表镀上一层灰黑色的银锈,小指宽而扁平的环身镌刻着精细又复杂的雕花,上头等距镶挂着八颗小银铃。轻轻晃动便发出细碎的叮呤声响,这声音听起来非常孰悉,可好一阵子没听见了。
见男魂一脸震惊想表示甚麽,少年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只黄色锦囊,将手镯包裹,收入怀中,成功堵住他的嘴。
「好了,回去吧。这里已经没有再访的必要了。」
语毕,少年提起剑就要离开,男魂只好闭嘴跟上。他俩步出坑道,本还左顾右看的男魂忽然「哎哟」一声,撞上突然止步的少年,不明所以的摸着鼻子,偏一偏身子从少年身後的缝隙往前方望去──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站在坑道出口前方不远处,水滴滴答答从他身上落下,模样就刚从水里爬起来似的,所立足之地已经积起一摊水漥。
少年加强灵气灌注,剑芒随之扩大照明范围,终於看清楚对方的面目:一个年约七岁的孩子,青紫色的筋脉浮凸在苍白的皮肤,一双不见瞳仁的眼闪着森森白光,发紫的嘴唇微微张着,露出部份下排牙齿,模样像是凝视着少年。望着这异常发痴的古怪孩子,男魂虽明白他与自己是同类,可竟莫名有些害怕,那鬼童彷佛能读心,微微转过头直视着他,嘴巴一张一阖,发出「啊、啊」的声音,摇晃着身子一步一步的前进。见此景,少年立即戒备,捏起剑诀,把男魂推置身後随时准备出招,然而下一秒,鬼童骤然消失。
少年紧蹙眉头有所思忖,他并不是忘了这号人物,反而对他的出现十分在意。当初便是他带自己找到鬼新娘,如今於现实再遇,不免担心有甚麽变数发生。果不其然,鬼童消失後,地面的水漥又泛起涟漪,有别於洞中天然落水,那是彷佛被某人踩踏过溅起的水花,这些水花一同梦中发展,跑出一路方向。鬼童的指引来到某段有几块大石可做踏阶的河岸旁停了下来,河面上泛起打水漂的水花,示意着少年来到对岸。踩上石块渡河,继续跟随指引,他们被带往伏流下游,最後水花停了下来,停在一双脚丫旁。
脚丫乾如枯枝,破烂裤管下露出包着骨头的风乾皮肤,远望便知是具死屍,且死亡多时;一身布衣肮脏破烂,若没有鬼童的指引,它恐怕便永远隐身於岩洞内与岩石融为一体。
「呀!」男魂毫不意外的发出惊叫,「这这这这……是鬼新娘的屍骸吗?」他躲在少年背後探着脑瓜子朝屍体张望,虽然做鬼了可看到屍体还是会惊吓的。
屍体脸部已经无法辨识,仅是一颗披头散发的枯黄颅骨,胸前的衣襟失去皮肉的支撑而松敞着,露出部分薄皮包裹的胸肋骨架,不过隐约有种违和感,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寻常。少年向死者道声失礼後,以剑刃划开腰间布料,将衣襟摊开来。
一直以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的眼透露不曾见过的惊惶,少年抿着唇,背脊一阵发凉,浑身毛细孔都为之一颤。
一道巨大的切口,自死者胸口下刀,剖到了下腹,眼下除了一副薄皮包裹的胸肋骨架,还可见得一条笔直的脊椎骨,五脏六腑不翼而飞,连一点可能是脏器的残骸也没留下,彷佛眼前的是肉贩子弄丢的牲畜,而非一个人。双双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可怜的屍骨,心中只有一个字,惨!
男魂震惊得说不出话,显然被这光景吓得不轻,少年也细思极恐,就竟是怎麽样的姑娘,会成为如此凄烈的刀下亡魂,又是谁如此狠心,非得掏空心肝,不肯留其全屍?
死无全屍,怪不得亡魂作恶,不得安宁。
为了不让屍骨有机会吸收阴气再次化作邪祟,少年掏出几张火符,贴在屍骨上,符纸一接触到屍体,立刻燃起火苗,很快便燃起烈焰,将屍身化作一堆灰尽。少年接着拿出一张风符,招来一阵风将灰烬吹撒入水,灰烬随着水流很快便消失不见。
「愿死者安息。」
既然已经找到并安置好女怨屍身,差不多可以圆满作结,只要把那枚银铃镯带回去,作为完成任务的证据就行了。
等等,好像哪里不太对。
如果没记错,鬼新娘的双手早被砍下,这才会使镯子掉在地上,不过刚才那具屍体,除了五脏被掏,四肢可没少。
这一闪灵光犹如一股细微的电流窜遍全身,照原路返回的少年忽然在途中跑了起来,急忙的往着地的井口下方奔去,不安的感觉窜得他心慌,他似乎犯了严重的错误!
提着剑在井底周围寻找,虽然一无所获,但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他绝对是烧错人了!
假设新娘是投井溺毙而亡,屍身将会受到怨念沉埋於水,怨念犹如绑在身上的铁块,除非化解其怨恨,否则屍身永不上浮。可是相当明显的,「它」是岸上一具枯骨,若真如少年所推测,那麽枯骨的主人另有其魂。
除此之外,少年并没有在枯骨上察觉怨念。而且那身衣着,却越看越发孰悉。
「对不起。」少年冷汗涔涔,语气中透露筹下大错的微颤,除了道歉,他空白的脑带挤不出其他词语。
「什…等等、等等等等!为甚麽要道歉?!」男魂意识到少年的反应不妙,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急忙解开衣带,襟口松敞,胸膛外露。,正中央是一道纵向的切痕。
「原来…是我吗?」
男魂愣的不知所措,巨大的切口就开在那具瘦弱的身躯上。
他颤抖着手摸上胸前的切痕,苍白的脸上扯开一抹抽蓄的苦笑,然而很快便无法接受的扭曲起来,顺着摸到肚皮,伸手往切口里探去,沉默的片刻犹如时间静止般的永恒,打破沉寂的是被压扁发哑的声音。
「…没…没有……什麽都没有……」他哑着嗓子瞪大眼睛,眼中透露的是少年不曾见过的惊惶,後者抱着腹部一阵呻吟倒卧在地,呜咽出声,嚎啕大哭起来。
「疼…好疼……好疼啊……」
豆大的眼泪不停的从脸庞滑落,伤口像火灼烧,一阵一阵的勾痛,明明早已没有血液,却仿佛仍被疼得涌了出来,如有几千万只蚂蚁疯狂的啃咬,每一根神经都响着刺耳而狂躁的警报,全身上下忽冷忽热,迸沁着冷汗。
想像着现在一定有更多的液体向周围散去,无力感侵蚀全身,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受,明明已经死了,为何还会感到疼痛?为何无法感受心脏的存在了,却觉得心痛?他甚至想不起任何死前的事情,什麽时後、在哪里,被谁如此狠心的对待?
什麽都想不起来,似乎连他的脑子也一并摘掉了。
「救…ㄐ…唔…谁……」谁都好,任何形式的救赎都好!他只想求救,只想大声喊出他生前来不及呼喊的那句话,可身体彷佛被抽乾了,如同那具枯骨,嗓子已风乾发不出声音,疼痛成了打在身上的滂沱大雨,打得全身发麻又冰冷,视野瞬间变得模糊───
*
救救我!
「!」
男魂猛地睁开眼,木色的床顶映入眼帘,一件被褥盖在自己身上,发呆了片刻,忽然急躁地掀开被子,扯开衣襟,只见一副苍白骨感的胸膛,再拉开些,是一个平滑的腹部。
「奇怪?」他心里纳闷着,难不成是自己做了恶梦?
「醒了?」一贯冷静的语调拉回迷航中的思绪,循声一看,少年就坐在床旁。
「少侠?这…这里是……」他环顾了四周,这里的摆设十分熟悉,空气中有股老旧建筑特有的气味,还有淡淡清冷的沉香,他看见挂在墙上的斗笠,渐渐整理出方向感。
「客栈。」少年回答。
「我、我是怎麽了?为甚麽…躺在少侠的床上?」他坐起身子,刹那间记忆呼啸而过,男魂连忙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画面,急切道:「等等,我想起来了!我们、我们不是从一口井跳下去,来到在一个洞窟,接着我们在洞窟里遇见一个人,然後他………」
少年默默的听着,男魂直视着他的眼睛焦急的解释,然而对方的垂下眼帘,眼神巧妙的避开。
男魂回想到这记忆开始模糊,吱吱唔唔道:「他……就是……这不重要,反正,我们在洞窟里,发现一具屍体,一具被掏空的屍体……」
「………」少年沉默,见此反应,男魂更加确定自己的推测。
「那个…是我,对吧?」
少年依旧不发一语,他沉着脸,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倒不是不想承认,而是思考着该如何解释才好。
「都怪我,」少年懊恼不已,「是我未能明查,错把你的屍身火化。」
他低着头,不敢直视男魂的表情,自己竟犯了如此严重的疏失,本应该为他立一个塚,却错把骨灰洒入大河。
「…我…」
「原来……我……死得这麽惨……」
男魂低下头,摸摸平坦的胸口,苦笑着,语里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反而充满了惋惜。
「是贫道的过失,在下愿意负起一切责任……」
「没事的。」男魂搭住少年的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扯开一个笑容,摇摇头,温声道:「关於那个...我不会在意的,反正我早就知道会是那样,怎麽说呢,根本就已经放弃了,实在没想过还有机会找到遗骨。」男魂顿了顿,静了三秒,不改先前语气道:「遗骨甚麽的,本来就是要葬,烧了反而省事,我倒要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让那副样子公诸於世。」
男魂嘴上仍挂着笑意,但低垂的眼帘下那抹阴郁仍无所遁形,与事发前意气风发、朝气蓬勃,天塌下来都能顶着的家夥判若两魂。
「你还记得些甚麽吗?关於你生前的事……」
「那都不重要了,生前哪管生後事,死後不究前尘事。我现在这样多好!」
「你不会是忘了吧?」
「………」闻言,男魂的笑容僵了,变成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最後趋於平静。
「其实呢,我只记得自己睡了一觉,醒来後发现自己已经死了。」他的语气虽然平淡,可不难听出其中无可奈何的失落。
「我忘了所有的事,不知道睡着前发生了甚麽,连自己是谁都忘掉了。也许想起自己的身分,我也就能去投胎了吧。」男魂苦笑着,笑脸越看越孤寂。
「可是这麽久了,我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好像…变成一个不曾存在过的人。」
「呵!忘了也好!说不定我生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如今失了忆,刚好当作金盆洗手!」男魂又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自嘲道,「可能我真的太坏了,才会死无全屍吧。看那破烂不堪的身体,我还真好奇我犯了甚麽惊天动地的滔天大罪!」
「别胡说了。」少年厉声制止,对於他自贬的玩笑,他可笑不出来。
「不许你在说这种话作贱自己。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少侠你…你别生气,就是开开笑。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也觉得我不是那种人,嘿嘿!啊!唉哟!疼、疼啊……」
话还没说完,男魂突然表情扭曲,按着腹部哀嚎起来,少年见状,连忙上前关心,只见他举起手,按在男魂腹部上,一道金光沿着他的手缓缓注入,一股暖流随即袭卷全身,那是一种非常温和而舒服的感觉,很快便治好了男魂的疼痛。
「还疼吗?」
「啊…不疼了,奇怪了,刚才怎麽突然痛起来呢?明明没有伤口……」
「在你休寝期间,我为你做了灵疗,将身体恢复原貌,虽然只能恢复外貌。」
「现在感觉如何?」
「很舒服…啊啊我是说,不疼了、不疼了。只是那个……少侠,」
「?」
「你这样,好像在摸胎动似的……」
「………」
「唉唉唉!我、我不过是开开玩笑!你别生气啊!」
少年缓缓收回摸胎动的手,咳了一声,整理衣袖,面无表情的起身,随口道:「把衣服穿好吧。」
看着少年紧绷的肩膀缓和下来,男魂这才露出笑容,笑道:「嘻嘻!好哩!」
「这三天,你去哪了?」
听着布料磨擦的声音,少年再次开口,语气显然缓和许多,有如问今天过得如何一样的自然。
男魂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会,想起了他所指之事,搔搔头,苦笑道:「这……跟你没关系吧?」
感觉胸口紧揪了一下。
简单几个字,还是自己常用的那几个字,如今听在耳里,竟让他颇感烦闷。自己是怎麽了?竟开始为了一个鬼魂心烦。少年沉住气,装作若无其事道:「君以为贫道真气减弱,故不敢在身侧逗留,怕耗损了仅存不多的真气吧。」
「但若未受真气滋养,君便得忍受阴寒,已习惯真气之躯,一时半刻怎受得了寒凉之袭?」
男魂静静的听着少年的分析,咽了口唾沫。
「所以,你才会在我已经能偷溜出梁府的时後要求我背你回来,甚至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可见这三天你定是到处寻找可借取真气的地方,然而你不愿依附在普通生人身侧,只因为不愿影响了他人。」
「所以,你去哪了?」
「……真厉害,果然什麽都瞒不住你。」
男魂听完了分析不由得赞叹,本是为善不欲人知,既然少年诚心诚意的发问,就光明磊落的坦诚吧。
「我去讨了些村人的感谢。」
少年诧异。
「呀,你那什麽表情,像是在问感谢能吃吗似的。」男魂不禁被少年的表情给逗笑了,「放心好了,我没有威胁利诱,只是出自真心帮了他们一把而已。」
「愿闻其详。」
「现在几点了?」男魂突然一个机伶,牛头不对马嘴的问着,少年答:「约莫寅时。」
「好哩!我直接做给你看!快来!」
话落,男魂一骨碌跳下床,神采奕奕的拉着少年出了门,少年戴上斗笠背起小行囊,就这麽跟着男魂一同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