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到这久未听闻的熟悉称呼,墨榆霎时不禁有些失神,恍惚之间就好似时光从未曾流动,一切还是最初的模样。
若说人的一生是由无数个意外与巧合拼凑而成的,墨榆绝对同意这个说法也对此深以为然,毕竟谁会遇见谁、下一刻会发生什麽事,没人能够料想的到,而他那漫长无边无际的仙生,自他有记忆以来亦是充满了一连串的意外。
只是,後来兴许是在仙界待久了,见多了天道轮回、因果循环,墨榆开始忍不住的思忖起来,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什麽意外、巧合,许多乍看之下好似不经意的事,其实早已是因缘相系,冥冥中自有注定。
所以,他遇见凤九天是注定的,在月离湖畔与扇渊相识也是注定的。
回想起那数百年前的过往,如果说在朝曦殿外与凤九天的相遇,凤九天带给墨榆的感觉是惊艳难忘,那麽与扇渊的初次见面,便是如清水徐风般让人通体舒畅,只是那时的他并不晓得那人就是天地共主帝君扇渊,还天真的以为那人不过与他一样,是天宫中一微不足道的小仙,名为苕华。
苕之华,其叶青青。
苕,又名凌霄。
凌於云霄之上,睥睨三界众生。
其实,扇渊当初早已用名字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只是那时的他并未想到这层,只以为苕华是一名寻常仙者,毕竟他看起来是那麽亲切和善,不同於凤九天的傲气凌人,也不似其他仙者的高高在上,但谁晓得他却偏是最至高无上的那一人。
过去种种太美好也太令人感叹,自从凤九天离去後,墨榆觉得这千余年来他已想过去想得有些太多也太累了,如今实是不愿再多回想,於是他敛回思绪朝扇渊问道:「苕华,你说有话私下与我说,是有什麽事吗?」
尽管喊的是从前的名字,但几百年下来养成的习惯使然,让墨榆的语气还是不自觉的恭敬和顺,而扇渊也像是听出来了这事,无奈的笑了笑:「想来岁月如流水,不光是山河更迭、繁星覆灭,就连有些令人怀念的事物也不复存在了,我见卿始终一如以往,可卿待我却已是今非昔比了。」
墨榆顿时一愣,竟不知该说些什麽才好。
只见扇渊又浅笑道:「也罢,卿此举倒也不错,常言浮生若梦、万般随缘,过去事本就该留於过去,似我如此惦记不忘反倒是我魔障了。」
墨榆不傻,自是听出了扇渊这话中有话,当下不禁苦笑道:「苕华,你别这样说,我也并未忘记啊!」
「喔?」扇渊笑瞅着他,挑了挑眉。
见他貌似不信,墨榆长叹了口气又道:「你若不信那我便说给你听吧!彼时月离湖畔与你初遇,我起先没瞧见你,是你出声问我在做什麽,我才知道你已在我身後不知站了多久,而当时你穿着一袭与今日这身相似的滚金丝织锦昙花纹月白长衫,脚下踏着绣银纹雪白长靴,手里持着柄扇面空白的折扇,你说是吗?」
「是。」扇渊眸中笑意更深,道:「想不到你竟还记得如此清楚。」
墨榆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我也不愿意啊!可你得知道,那是我上天宫後第一次开小差摸鱼,谁晓得竟然就被人给发现了,这怎能叫我不印象深刻?」
「这般说来倒也没错。」扇渊认同的点了点头,而後又像是想到什麽,笑道:「不过,我也是挺印象深刻的,那可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在天宫,而且还是在月离湖边钓鱼。」
「别提了。」一想起当年的事,墨榆不由得掩面哀嚎,尽管事情早已过去了,他也不可能再做一样的事,但每每忆及那时的情景,他还是不免觉得羞愤。
凡人常说天际辽阔无边无垠,而天宫也确实苍茫无远弗届,在广大看不到尽头的九重天宫中,除了亭阁多、楼台多、宫殿多,还有池与湖也多,多到不只每座宫殿几乎都有一座池,就连走几步也都能瞧见一潭什麽什麽湖,让初到天宫的墨榆总不免怀疑会不会有人夜半出来走一走,就一个不小心扑通掉进湖里去了。
他曾拿过这个问题去问当时教导他为仙之道的老司则仙君,但得来的回应却是叫他不禁满心无语,而他至今仍旧记得老司则仙君是用了这麽一句话来回答他的──『心若清明,则万千烦恼皆不足以困扰其身』。
此话乍听起来好像还有那麽点似是而非的道理,因为这是在说一个人的心如果清澈明净,就算外在环境障碍再多,也没有什麽问题能够让他感到烦恼。不过,墨榆後来却明白这话并不如表面上那麽简单,老司则仙君那是拐着弯在骂他呢!说他会有这样的疑惑就代表他的心还不够清明,才会如此胡思乱想。
至於他为什麽会知道呢?那是因为老司则仙君在说完这句话後,立马要他去罚抄《明心训》一百遍,让他好好自省己身、自观己心,以达诸般烦恼皆成空的境界。
想当然尔,《明心训》虽然抄是抄了,但墨榆还是没能成为老司则仙君想要的模样,照样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甚至还又拿了同一个问题跑去问天界好友奉文仙君,而当时的奉文仙君听了他那问题後的反应,也是让墨榆挺难以忘记的。
他记得那时的奉文仙君指着桌案上的书对他问道:『阿榆,你看这是什麽?』
『书啊!』墨榆一脸莫名其妙。
『不!』奉文仙君摇了摇头,含笑道:『你说这是书,可这并不是书,这是一盏茶杯。』
『这怎麽会是一盏茶杯?』墨榆错愕的瞪着他。
然而,奉文仙君没理睬他,迳自又指着书砚殿外的小路问道:『你看,外面那又是什麽?』
墨榆随之看去,更加一头雾水的回答他:『什麽都没有,不就是一条路吗?』
『不!』又是一个摇头,奉文仙君微微一笑道:『你说那是一条路,但那其实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水潭。』
『什麽?』墨榆更加傻眼了,他开始怀疑奉文仙君是不是忙到思绪错乱了。
见状,奉文仙君朝他轻声笑道:「阿榆啊!其实你那问题的答案就跟这些个问题的答案一样,你看那是个湖是个池,但兴许那并不是个湖也不是个池,而落在别人眼里更可能是片花圃抑或是张石桌,所以你就无须想那麽多了。」话毕,他从架上抽了本书递给墨榆,说着:「来!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多看点书吧!」
当时的墨榆看了奉文仙君一眼,又看了看手中那本名为《虚我论》的书,最後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觉得这天宫中的仙人或许都很正常,唯一发疯的那个人其实是他自己。
正陷於回忆间,墨榆忽地又听见身旁扇渊语带笑意的传来一句:「虽然你不让我多提,可每当想起那年遇见你的场景,真是总不免让我想笑。」话至此,他话声一顿,而墨榆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正朝自己看来,然後又听他问道:「墨榆啊!你那时怎会想在天宫中钓鱼呢?难道你不知天宫的池中物不过皆是镜花水月吗?」
听扇渊终究还是讲起了此事,墨榆不禁欲哭无泪,哀怨的回视他道:「我知道。」
其实话虽这麽说,但墨榆当时并不算是真正知道,他只记得自己在受了老司则仙君那一席《明心训》的洗礼,以及又听了奉文仙君那一长串『你看着那是什麽但那其实不是什麽而是其他什麽』的《虚我论》後,他最後唯一感兴趣的就只有那一潭潭湖中的肥美大鲤鱼。
想那时的他只以为天宫地灵人杰风水好,连鲤鱼都能养的比其他地方肥,所以便动起了歪脑筋,趁着老司则仙君去南山与其他仙道论经,天宫又没其他人管着他,就立即丢下老司则仙君出门前交代他读完的《仙人职务守则》,带着自制的简陋小钓竿就溜到一处他早就观望了许久的湖边钓起鱼来,而那处便是他与扇渊相遇的月离湖。
他犹记得当时他蹲在湖畔钓鱼钓了许久,但就见那湖中的大鲤鱼理也不理他,每每游到他的钓竿旁就迳自绕了开去,彷佛知道他来者不善似的,而到了最後他也耐心用罄,眼见大鲤鱼们没一条理他,就赌气的脱下外衣、直接挽起袖子,然後以外衣作为网子试图去捞鱼。
可,奇妙的是任凭他怎麽看中目标撒下外衣,就算确实清楚瞧见衣服里网住了大鲤鱼,最後捞起来时却依旧空无一物。
如此反覆试了几次後,墨榆不免越来越一头雾水,正想着要不要乾脆直接跳下湖去一探究竟时,却听见身後传来温和的一句:『你这是在干麽呢?』
『抓鱼啊!』墨榆没想太多,反射性的就开口应了声,等到话说出口後,才发现自己回话回得太快,连来人是谁都不晓得就自曝了犯行。。
墨榆是不晓得在天宫中钓鱼有没有触着哪条天规,但可以肯定绝对是犯着了仙人守则第十条的《循仪篇》,因为他没有固守仙心无念、无欲、无妄、恪守礼法,只怕让老司则仙君知道後他又免不了要罚抄几百遍的仙人守则了。
思至此,他胆颤心惊的回头看去,只希望来者不是立则殿中的任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