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咕隆咚 — 第8章 蕉篱让他踩了马粪

小篱摸摸,我皮厚,朝近侍露露牙。

空气一片安静。都在等小篱先招。小篱说,厨房丢了只盘子,正在翻天地找呢。七爷,我先给送过去哈。说罢,把盘子举过头顶,装模作样地研究了一番盘底和花纹。然后又自言自语似的:很普通嘛,不是什么古物。

近侍悄悄看了七少爷一眼,不作声。七少爷等小篱走出七八步远,才喊他。小篱又倒退回来。

你早上在厨房呆着?七少爷问。

没有,小篱否认,我饿了,只吃了周妈一个包子,别人都不吃,确实死难吃,太咸,我喝了一大碗水,喝饱了。现在又饿了。

谁在找这只盘子?七少爷又问。

我……哦,常师傅问了句,偏我听到了。小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七少爷,盘子不知往哪放,只好举着。

马溜得,怎么样了?

和我一样,很懒。没事爱晒太阳。

近侍没忍住,先破了功,扑哧笑出声。小篱傻子样也呵呵两声。七少爷两指弹了一个圆球,正好弹进了小篱张开的嘴里,堵住了傻笑。小篱呜呜地慢慢用舌头翻滚着这枚圆球,嗯嗯,他妈的,原来是小豆糕,真好吃。

吃完一个,小篱想,我要不要再傻笑两声,再吃一个?

他没敢试。

我明天去草甸。七少爷说。

是,小篱退下,去厨房把盘子交给了小蕉,回马厩溜马。

七少爷养得马都很普通,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却不曾让人虐待它们。蕉篱当年还小时,就自告奋勇来当马倌,多数人都认为他是为了活命,老子爹这靠山没了,七少爷还不掌家,上头肯定要清身侧,只有跑得远远的,别被注意了,才能保住自己这身板。蕉篱从不讨厌别人递来的厌恶目光,已经无权无势的小子,一辈子的路被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老奴才看穿了,他倒轻松了,不怎么需要伪装,他不会成为狗,他知道他该知道的,也知道那些已成为狗的人不知道的。他只需要把难堪当成菜沫子吞了即可。

这些年,让他来的人从没来看过他。只传过几句话,知道他还活着。他顾忌着一个人,也顾忌着蕉歌。蕉歌什么都不知道。

过了两三年,七少爷看见他时,只说了一句:演得倒是你的本色。蕉篱听懂了,心里紧了紧。

七少爷安排他进了私塾。

从小跟着的近侍颇为不满,觉得这落魄小子运气贼好。他当晚趁七少爷酒醉时打了小报告,他话短,也算说了心里话,七少爷没生气,兴许酒还在上头,近侍胆子又大了些,主动要求也想进私塾,七少爷扔了个弹球在门上,门外的人进来,近侍瑟缩着站在一边,他也觉得自己太冒失了,可七少爷却破了例,近侍也有了读书的资格,只是他是陪读。

近侍不再羡慕蕉篱。别庄每次传回的消息都是苦不堪言。他跟七少爷跟得近,多少揣摩着别庄里有人惹了七少爷不喜欢。近侍越发小心了起来,不敢再有私心冒在明面上。

七少爷的酒量也变得大起来,没再喝醉过。

李府的小赞少爷见过近侍看书后,拍了拍掌,说,很有狗屎运。

近侍赶紧把脸埋进书卷里,抬起时不小心磕到了书框上,不敢用手摸,也不敢出声,只敢低着头看七少爷的脚步往哪里移,他好跟上去。

七少爷喊了他一声,近侍才敢稍稍抬眼,似乎瞧见主子很关心地瞧了他一眼。他赶紧又低下,下巴快能缩进领子里。

李赞用扇柄拐着七少爷的胳膊先走了,近侍在拐出两个门时大大吐了口气。这是他自找的罪,他想,想着出人头地,与人攀比,主子给了机会,他也尽了心,没承想,读书,也不是好活。想了一会子,前面的人不见了影,近侍赶紧打住,抱住手里的书卷小跑赶上前去。

近侍没有爹娘,不知来自何地。来了程府,大幸跟了七少爷,可主子一直未曾赐名。李赞曾问起过,七少爷只说,还未想好。李赞就大笑,说阿猫阿狗跟了程七,都是被佛祖渡化了七世的。

近侍觉得李少的话十分有理。

近侍年纪与蕉篱相仿,想当年的蕉总管也算他半个恩人。但近侍与蕉篱就是亲热不起来。

蕉篱也不与他亲近。

一晃又过了几年,众人也都明面上抬举他,知他离主子贴得近,喜欢从他身上嘴上打听点什么事。他越发嘴严实起来,这些年,主子看似随和,不爱惩罚人,也不怎么立威,下人犯错也宽容得很,但近侍明白,主子的心深似海,而海中心里,还立着一根针。不碰,不会死,若碰了,哼哼,怎么活,他还不知道,但怎么死,他见过。

他把半夜偷着给他送贿赂的人遣了回去,末了,还自己跪在主子厅里半宿赔罪。

七少爷睡醒了,只抬头看了看外面的阳光。然后,要茶喝。这么早,跟着他的只有近侍,近侍知道这是七少爷翻页了,他赶紧拖着跪着全麻的腿往门槛边上爬,七少爷摔了个什么东西到他脸上,划破了皮,血流下来,热的,近侍有了点感觉。七少爷冷冷地说,还活着,就喊一声。近侍知道是让他喊别人来伺候,他用力拍了拍门板,很快,有人进来。

上了茶,扶起了他。看他脸上流着红红的,都吓得闭着嘴闭着眼。

近侍讨了招,自此,学会了先发制人。再没人敢再从他身上走近路。

七少爷有了兴致,邀人出府,那是第一次去别庄。却没点近侍的名。他低着头,倚在门后数人脚。数得眼花了,数了几十双,刚开始都知道是谁的脚,后来直接看不清了,他扶着石墩转到树背去,七少爷闲闲走过来,把手里的书扔给他,他来不及狂喜,脚和脑子一样快。他觉得这辈子,他就这命了。

他有点想蕉篱。毕竟是同条绳上的。

他甚至备了点礼物,蕉篱却让他踩了马粪。

他望了望七少爷的脸和车架上尚未卸下的书蔑,想起了君子之道,忍住了。

七少爷摁了摁蕉篱的头,蕉篱却笑嘻嘻的,把七少爷的手按在了一匹马背上。那马打了个响鼻,嚼头上还沾些豆粉,正喷到了七少爷的小皮褂上,蕉篱不知死活地哈哈笑起来。

近侍拿起来了马槽边的一根搅拌马料的大棒子,准备把蕉篱撂倒,蕉篱这小子鬼精灵一样先跳起来,恶人先告状地抖着主子的袖子,指着近侍。

七少爷歪了半个头。近侍无趣无声地放下了手里的“凶器”。

礼物自然被近侍锁进了箱里。

后来,七少爷也批评蕉篱太顽劣,罚他领了两项差事,放羊和扫马圈,近侍胸中的一口恶气才算舒解。

只不过,他半夜睡得正暖,被子里却忽地钻进来一个人,浑身臭烘烘的,他鲤鱼打挺,顺手摸枕下,东西还没摸到,枕头先被抽走了。近侍打了个冷颤,恶气刚除,怨气又生,除了蕉篱这臭小子,别人不可能进来。他双手掐住臭鬼的脖子,掐了约摸心里数了十几个数,臭小子竟然没吭声。近侍害怕真把他掐死了,惹七少爷动怒,忙松了手,蕉篱却翻了个身把他暖和好的位置给占据了,被子裹住了身子,任近侍怎么踢,打,踹,也不动弹。

臭死了,连个脚也不洗,近侍与这一身臭纠缠了一宿,还他巢篱占。他折腾累了,拿挑烛钎子挠蕉篱的脚心,总算腾出一点地方,近侍扯了一点被角,勉强合了会眼。

他刚擦着点光,近侍就被冻醒了,别庄晚上不知为何就是比大府里冷些。这样的天气在府里光着睡都没事,可来这里,他被整出了伤风。

他一天隔着屏风与七少爷说话,怕传染了病气。鼻头痒痒,也得忍着。心里恨透了蕉篱。要与他水火不容。

厨房也不知怎么有了神仙指点,大早上竟然给七少爷备了姜茶。七少爷不太爱姜味,喝了两口,大半盏递给了近侍,近侍含着泪一口吞了下去。

蕉篱正要请安,又被他看见了,嗤了他一声。

近侍眼里想冒火,姜茶的残底还捧在他手里没倒,他听听屏风后的动静,又闻了闻附近的空气,这臭小子竟然知道洗澡!还偷用了他的澡豆!这味道,是他的!

因喝了姜茶,脉络似乎通畅了些,近侍的火气也顺着往下走了走,这臭小子,早晚要他好看!

他磨磨牙,只见蕉篱被飞踹了出来。

近侍差点破口大笑。

蕉篱把马养病了。还丢了只羊。

若平时,七少爷对这种事才懒得管,即使被偷吃了,主子都不上心。近侍想大概主子心气不顺,真是天助我也!他抬头望望屋顶,厅里没悬什么佛像,近侍只能在心里感谢如来佛祖神通广大,佛法无边。

蕉篱又被罚了差事,上私塾除了先生考核,还要过七少爷这一关。隔三岔五要帮着帐房理帐,并且负责重新誊抄一份交由程府专门的驿点传给七少爷。

近侍觉得蕉篱太滑头,他虽然不曾被先生考核过,但跟着七少爷,日子久了,他的书读得也算得上数的,不算太坏的。

知道这帐目,那可不是一般的苦差,哈哈哈,思及此,近侍又想破口大笑。但不能让七少爷觉得自己年纪越大越浅薄。近侍看见茶杯底尚有一丝姜丝,他仔细地碾起来放进嘴里嚼着吃了,顿时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轻松。

这次别庄之行,七少爷并未呆多久,近侍临行前,拨了拨放礼物的那只小木箱,心里真诚希望蕉篱在这发配一辈子。

谁知第二年,主子又诗兴大发,不仅自己来了,还把李赞也叫上了。这人是一年比一年多,真心想来的,各怀鬼胎来的,为了看公子一眼来的,近侍统统知道怎么应付。唯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颗钉子。

可他不能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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