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宗嗳,只听一个破锣样的嗓子,不用看人,大家都知道是周妈来了。周妈颤微微地,因为跑着,所以破锣声还夹杂着沙砾,让听惯了绵曲的大爷浑身起毛。
大祖宗,小祖宗们,周妈终于跑到近前,小蕉诧异周妈怎么这么快得信来了?周妈先撩着大襟跟程大哭开了:大爷,你可万万离这丫头远些啊,这丫头时不时会发癔症,失心疯,小时不显,越大越厉害。你是程府的主心骨,这府里一日一时都离不开你,万不可被这些微末拖了后腿。今日是老奴失策了,看管不严,让她冲撞了大爷,大爷日后再碰见,切记绕着走啊。太太最疼大爷,老奴也是看着大爷长大的,你这栋梁之材可不要,可不要……周妈哭出了鼻涕,大爷看着有些恶心,微微别开头。这周妈,原是太太的人,的确算是看他长大的,他也该给些脸面,况且,守着自己的大奶奶,男人嘛,最怕光天化日下被人抖擞这些夜里的事。
他咳嗽了两声,小厮眼疾手快,掏出了自己的布巾,周妈接过来,还道了声谢,然后揣进了自己的裤腰后,在地上随便捡了两片叶儿捂在鼻子上将鼻涕擤出来。
大爷不耐再听周妈说,也怕自己受不住先吐出来,只扔下一句:既然如此,当无心冲撞。就这样掀了这页,带着小厮先溜了。
大爷走后,周妈也正常了。眼泪收得比肚子还快。她给大奶奶福了福,又说些小蕉不懂之类的,大奶奶却是望着小蕉笑,今儿个,受委屈的是她,你多劝着些,看顾些。我那儿还有些擦伤药,一会让小芍送来。
小芍扶着大奶奶也离开,走没几步,说,这儿离二奶奶居处不远,先去坐坐?
你还嫌我不够丢脸?大奶奶白她一眼。小芍说,明白人不会埋怨大奶奶的。
你可知荣损一体?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大奶奶感伤地说道。
大爷也太胆大妄为了,这等行事,摆明了连累大奶奶。
大奶奶冷喝:烂在你的肚子里。小芍噤声。
周妈给小蕉拍打身上的土,动了哪里没有?周妈帮摘掉脸上的草末问。
小蕉摇头。
你怎么不喊?周妈说。
嘴被堵上了。小蕉摸摸脸颊,有些疼。
周妈还想说什么,瞧着那变了形的脸,也不忍说了。
小蕉走得一拐一拐的,呲牙咧嘴。周妈搀着,说,找大夫瞧瞧。
别给七少爷惹事了,小蕉让周妈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歇两步,这丧心病狂地程大差点把她拆了。
真没动哪儿?周妈不放心地又问。
撕衣服没撕动。小蕉终了说。
脱下来扔了!周妈鲜少的阔绰口气。
扔了?这还是你捡的呢。小蕉想,脱下来拿皂角好好泡泡洗洗就是了。
我重新给你捡,周妈很认真地说。
那你捡回来我再扔,小蕉说。
到她们住的地方,周妈把钥匙扔给小蕉,说,你先回去自己处理处理等着我,我一会回来。
你不去厨房了?小蕉看看日头,想这周妈别去太太那儿告状吧?要能告,她早告去了。人家是娘儿们,就连今儿个大奶奶都是亲眼见了,到了太太那儿,也得睁眼说瞎话,谁让人都穿一条裤子呢。
小蕉刚进了房,慢慢挪着自己的腿脚坐下,待心气喘平了,摸摸茶壶还温着,倒了两杯水喝了。身上全是土,衣服也跟驴打滚似的,的确该换。她还没脱利索,就见周妈急匆匆地进来,手上拎着那个大大的热铜壶,她不知她要干啥,瞪眼看着。周妈一手把常用的那个大木盆反过来,把铜壶的水全倒上,搭水一试,先去关上门闩,然后舀了两大瓢清水,唤小蕉过来。
小蕉慢吞吞的,周妈也不管她同不同意,三两下就扒了她的衣服,摁进盆里。程大若是知道,早应该会拜周妈为师学习这绝技。可惜,一朝错过地,便永远错过了。
小蕉自己洗着头脸,周妈把腋下夹的一件衣服撑开搭铁丝上。转个身,手里多了个棕毛刷子,往小蕉背上蘸蘸水,就开始刷起来。
轻点,周妈,小蕉这小骨架子哪受得了周妈的蛮劲,她准备从盆里跑,又被周妈摁回去,刷子扔木盆里,洗干净了,洗不净不许出来,一会我检查。周妈拉下脸,小蕉也觉得有些害怕。她乖乖听命。
等周妈觉得可以了,又浑身捏了捏小蕉的身子骨,把小蕉捏得又痒又臊,周妈才作罢。
套上那件不知周妈神出鬼没从何处捡来的衣服,小蕉跟着周妈去了厨房。
常师傅回来了,正准备做烤鸭,小蕉喜出望外,觉得这些日子周妈的手艺七少爷也要呕了。她全然忘记了刚才自己刚逃出一死,喜滋滋地烧火去了。
周妈坐下择菜,安静得不像个周妈。
粉绿二位姑娘的居住正飘出一阵歌声。这段日子,两位姑娘很勤奋,但也极少出门,只有从门缝里漏出来的身段证明她们已经习惯这儿的清苦生活,打算长住了。
赵言想想,没有汇报七少爷。本该在戏台上灯红酒绿走场的人突然哑口无言扮起了良相,傻子也知道是在挖地道。
但另一件事,他还是细细禀了。
失心疯?七少爷乍听到,差点扭到脖子。是我的错,我的错,还是差点害了她……他沉下眼,正在难受。
赵言把他捏在手里的茶碗取过来,怕伤了七少爷,爷别自悲,正中了奸人的计。
七少爷拧了拧自己的眉头。
想办法把蕉篱遣回来吧,他说。
赵言怔了半晌,说了心里话:不太妥,当初他是自己请愿去的别庄,现今没个合适的由头突然回来,怕那边起疑心。
七少爷手臂搁在炕桌上,拳头却支住了额头,他心里发苦:他太弱了。都巴不得他死,有的希望他赶紧病死,有的恨不得他得个什么意外,有的敢明目张胆出手,有的巴巴地看他疼,只有一个,能将他活活气死。
你有什么好主意?他问。
不如,不如,赵言竟然开始结巴:生米煮成熟饭……?语气里还加上了不肯定。
七少爷的心里又下起了毛毛雨。
真如此,倒是遂了别人的愿:有了现成的活靶子。
赵言的脸突然红起来:爷,不如,不如,我是说,或者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安置到外面……
七少爷初听不疑,旋即却反应回来:你看上了她?
赵言的脸更红了,是,是个好姑娘……
本就湿漉漉的心里又让人剜了肉,七少爷砰地扔了靠背朝赵言,赵言措手不及,砸到了地下。
七少爷指指他:你,你……好,真好……说着说着竟然笑起来,越笑越凄惨,赵言打着寒颤跪着,扇了自己一巴掌:爷饶了我瞎说,我也是一时心急,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有这想法。爷您别生气,您打我骂我都行……
赵言越劝越急:七爷,您别闷着,您打我两下。
七少爷眼圈红了,赵言看着发寒。他匍匐过去,千错万错全是小的错,小的就一张狗嘴。您想蕉篱,我,我去替换他回来。赵言的头磕在青砖地上,七少爷还愣怔着。
赵言的鼻涕眼泪已经流得前襟湿了。他压抑着还不敢大声,虽然院子是隔开的,可眼睛少不了。七少爷受了委屈,从不会越过墙去,但一旦心里有了什么反意,那一定过不了二更天。
七少爷不堪赵言一番折腾,把他拉了起来。赵言抽噎两声,嗝了一下,倒把七少爷逗笑了。他一笑,赵言才敢停了愁容。
逼不死我,你是不甘心呐。七少爷说。
爷,您不能再病了。也不能再忍了。赵言管不住嘴。
早死早托生。七少爷突然看破似地说。
爷,赵言又要跪,让七少爷眼光生生制了,他拿袖口抹两把,说,人,一旦生了歹心,一味强忍不是长久之计。而像我们这样一忍再忍,忍了许多年来说,更不是好方法。石头挡在路中间,要么不走,要么重修,更简单的就是把石头搬掉。
“一语惊醒梦中人”。
此道理,说出来,都懂。
七少爷疑惑自己当时不知为何偏偏给他取了个“言”字?自从有了大名,他真真是咶躁无比。
已经骑到头上来了,病与忍,都不能再保护弱小。他重新把茶碗捏在手里,赵言跑出给提开水去了,想必也会清理一下他的鼻涕。七少爷一个人暗自深思起来。
小桃正从正宫太太那儿回来。二奶奶还在假寐。她把正宫太太给的几件衣服料子搁在二奶奶倚身的小桌上。二奶奶醒来,一准会看到。小桃身手轻轻的,刚撂了帘子准备再出屋,二奶奶醒了。小桃准备了净手先给主子洁面,拿过油脂面膏抹了薄薄一层,才说:太太说想吃奶奶做的汤水了,我擅自回了,说那几道菜没几三五天的准备是不成的。二奶奶把一点膏脂抹到手背上,正来回地匀开,小桃见没异色,又接着说,谁知太太听完竟然脸色一变,接着就赏了一些料子让我拿给奶奶,我跪了谢后,又试探着说,等奶奶空闲了,不如先做一两个小菜给太太打牙祭。太太就笑了,遣我先回来了。
二奶奶看小桃一眼,接过茶杯慢慢啜了一口:大奶奶那边,可安生?
小桃眼珠转了转,小心回道:那个姑娘,没什么大事。就是不知七爷那边……
二奶奶放下茶杯,起身拨了拨那几块料子:做事情若没意外就叫危险,这也算不得已啊,一会,你拿这两块料子送过去。说着两指一拨,小桃赶紧上前把那两块料子抽出来,找布纸包好了。
说点什么才好?小桃谨慎地问。
就说……看她有眼缘吧。小桃听二奶奶微叹了叹气。这料子本也不上乘,所以小桃也没多劝。她没去见七少爷,而是到了小厨房,交给了周妈。周妈也鲜有的推让了几番,说让小桃等着,她找点什么东西回礼。小桃看她两手沾着面疙瘩,屁股肥得扭得有些让她气虚,她赶紧两手一摆,逃也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