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品紜韶(短篇集) — 下、雙臂染花不曾悔,僅為博君一笑顏。

办事的下人不敢接近书房一步,就连李夫人也不敢轻举妄动,眼看婚期日日接近,李府上下也只能坐以待毙,直至李倾言婚期的前三日,墨槿起了个大早,照着厨娘的指示烹煮了栗子莲花鸡、雪耳莲藕羹、清炖豆腐,样样都是李倾言的最爱。

小心地注意每一个步骤,深怕一个小细节就坏了一盘菜肴,在膳房忙伙完後,墨槿亲自将成果端至李倾言的书房,轻敲两下门,见门没锁,兀自进入书房。

「不是说了,擅闯进来的格杀勿论,是谁不想活了?」李倾言正坐於书案前,查觉到有人进入书房,心想是哪个下人自找死路,抬头一看,竟是多日未见的墨槿。

墨槿对上李倾言的目光,毫无畏惧地将手上的菜肴端到李倾言面前,她不怕死,可她受不了李倾言这样自我折磨。

杏眸水灵泛着光,看来墨槿这些日子也不好受,原本略带责备的话语,到嘴边却变成了:「你又瘦了,这些天可有好好吃饭?」

墨槿一听,眼眶失守,隐忍已久的泪滴不由自主串串滴落,走至李倾言身旁,拿起了桌上的笔在纸上点撇勾勒。

——妾身安好,切勿挂心。

这几日她勤学苦练,终於能把字写得好看一些。

「你写得真好。」李倾言惊讶,这些日墨槿才真正明白一些简单的词意,刚会写一些简单的字,怎几日不见竟进步神速,已经能将字写得如此娟秀。

墨槿露出满足的一笑,提起笔,又在纸上写了写。

——夫君心上系有墨槿,此生便已足矣。

淡然一笑,墨槿抚着李倾言深锁的眉,让李倾言舒缓放松眉头。

「墨槿,你真好。」李倾言抱着墨槿,想着,假以时日,他必要加倍疼惜墨槿。

三日後,李府迎娶了丞相千金杨棠进门,成了亲,拜了堂,就差没圆了房。

贵於丞相之女的杨棠拜门後知道自己竟只是李倾言的一个妾,尤其看到正室墨槿除了姿色并无其他可圈可点之处,更是名哑女,当下娇弱的身子便承受不住,晕厥了过去。

李倾言和杨棠的新婚之夜就是这麽度过的,醒来後,杨棠便开始处处为难李倾言,一下要求西域的珍宝、稀有珍贵的天山雪莲、书法名家的真迹……这些李倾言都能满足她,唯一不能满足的即是……

「将我扶为正室,我爹可是当朝的丞相,哪里不如那个哑女墨槿了?」李倾言闻言轻扯笑意,传闻中那温柔贤淑,落落大方,宛如大家闺秀的丞相之女不过如此。

「我听说,是你向你爹提议这事的吧?为何要这麽做?你分明早知我已娶正妻。」他李家办喜向来风风光光,何况那天杨丞相送了两大箱的贺礼,怎可能不知他娶妻一事。

「李倾言,你可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见?在御花园的慈心塘。」

「记得,怎麽?」那次杨棠在他印象中还不那麽坏,那时的杨棠,在他眼中真如传闻一般,温柔婉约,静娴可人,至少在落水前破口大骂前这形象都还没毁。

「自小人人都说我绝色倾城,可从没有人正眼看过我,只看见我爹的权势,可只有你不顾自己的安危,见我一落水,立马上下水相救。不因为当今丞相之女杨棠,而为一名女子。李倾言,你可曾知晓为得嫁予你,我推却多少婚事,可终於嫁给你时,你却早已有了妻室。」杨棠泪雨簌簌,这梨花带雨的样貌不知能让多少人跟着她一起肝肠寸断,可无奈现在的李倾言心中除了墨槿,别无所求。

躲在隔墙的墨槿,手中端着本要送给杨棠的桂花白玉酿,若有所思地走入寝室,本该送予杨棠的桂花白玉,则打赏给了下人。

李倾言处理完政事回到寝居时,只见墨槿跪在寝居门口,赶紧前去扶起墨槿,可墨槿却坚决不起,无奈之下,李倾言只好任由墨槿跪着。

墨槿从衣袖里抽出一纸书信递给李倾言,李倾言接过一看,差点没气出病来。

那内文并不是一封信,而是休妻契,从墨槿坚定的眼神中,李倾言知道,倘若他不答应墨槿这无理要求,墨槿恐怕不会起身。

胡闹!

「你要跪便跪,这事我不会轻易答应的。」

那夜李倾言睡得极不安稳,他担心要是天突然打起雷,该怎麽办,墨槿最怕打雷了;他担心如果突然下起雨怎麽办,那纤弱的身子可是会感冒的;他担心,若墨槿体力不支倒地怎麽办?

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熬到了晨起,李倾言赶紧出房观看墨槿的情况,只见墨槿背脊挺直地望向前方显出决绝,他投降了,他知道墨槿脾气倔。

於休妻契下签了字,杨棠再次披上了红嫁衣,李倾言眼里无神,尽显空洞,墨槿被休後,立刻就搬离到李府最隐僻的厢房。

新婚之夜,李倾言大醉了一场,藉由酒来忘却自己的心如刀割,娶妻无从选择,连休妻也无从选择,他李倾言究竟算什麽?

站在婚房前的墨槿黯然流泪,房内的鱼水交欢,杨棠的娇喘声在她耳里回荡再三,抹掉眼泪,墨槿苦苦一笑,她不能给李倾言的,至少杨棠能给。

自杨棠成为正室後,李倾言和墨槿的来往便逐渐疏离,偶尔在庭廊上遇到,最多只会相互一笑。

没过几天,全李府上下都捎到了一个喜讯,杨棠有孕了,无人不为此事欢腾,下人也纷纷添购孩童用品,听闻此事的墨槿正在提笔抄书,撑了一抹苦笑,心理默想着,真好。

李夫人听闻这事,对杨棠更是疼爱有加,而杨棠的身分也让李倾言在官场上的地位仅次於丞相杨麝,办事起来事半功倍。

与杨棠相比,墨槿自然就逊色许多,她不仅没有为李倾言添子,更无从在事业上帮助李倾言,杨棠在李府的地位与日俱增,可李倾言的眼里还是只有墨槿,这点令她相当不服气,终於找到一天,与李倾言摊牌。

「墨槿既休,你何时要赶她出门?」杨棠一脸漠然,现下她的地位今非昔比,那墨槿竟然还有脸待在李府,李倾言也不赶快将她逐出去,更火大的是,墨槿竟然和她享有相同的待遇,搞清楚,她才是李家的正妻,那墨槿不过是个被休的贱人。

「棠儿,别闹,我是不会把墨槿赶走的。」李倾言阅着卷宗,没把杨棠的话挂在心上,他什麽都可以让步,唯独墨槿,谁都不可以碰。

「李倾言!别忘了我才是李家的正妻。」杨棠咬牙切齿,自小她何曾受过这等对待,谁要敢忤逆她,谁就人头落地。

「别忘了是因为墨槿你才有今日。」

李倾言一语戳进了杨棠心中的结。

她能有今天,是因为墨槿逼李倾言休她,她今天的地位超然,竟然全拜那个哑女所赐,这口气她怎麽能忍,竟然是那哑女不要,她才能坐上李家女主人的位子,缓了缓气,杨棠知道李倾言脾气不是普通的硬。

好吧,那她就退一步说话,撇了一眼庭外的木槿花,一个念头让杨棠弯了一抹媚笑。

「你若能找来一朵艳如红火的木槿花,我从此不再针对墨槿,但你若不能,墨槿就必须扫地出门。这样可好?」

「杨棠!」

李家庭院是种满了木槿花,但每朵木槿皆白胜於雪,别论鲜红,就连微粉的木槿也找不着。

「李倾言,你可别忘了,我爹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要毁了李家,你以为很难吗?」

「你!」

「墨槿和整个李家,我想你应该知道孰轻孰重。」

两人的对话,门帘外的墨槿听得一清二楚,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於心暗诽:墨槿阿墨槿,你似乎忘了,你仅是只夜莺。

悄悄地溜出李家,墨槿徒步走至了先前的狐仙庙,虔诚跪拜,不一会儿,狐仙便又出现在墨槿面前。

「我就知道你会来!怎麽样,小夜莺,人类果真是自私自利对吧?」

——不,这些日子,为墨槿一生所幸。

墨槿摇了摇头,在心中如此默想。

「哼,那你为什麽还到这里来?」

——墨槿有一事相求。

「喔?什麽事?」

——请狐仙大人予墨槿一朵红花,花红如火的木槿。

「小夜莺是在说梦话吗?当今木槿只有白色的,你要我去哪生?」狐仙不以为然地嗤了一笑,以为墨槿是在跟他开玩笑。

——求求您,知道狐仙大人一定能办到的。无论什麽代价,墨槿绝无怨言。

「你知道的,我可不做赔本的生意。」狐仙幽媚的琥珀眼瞳在墨槿身上转了转,最後勾了一抹意义深长的笑。

「小夜莺,倘若这代价是你的生命,你愿意吗?」

墨槿的眼睛瞬间瞪大,但仅有一瞬,她马上对着狐仙叩首。

——谢狐仙大人。

「傻夜莺,那人真值得你如此付出?」

——值,无甚能比这更值了。

「那……你听好,要取得红木槿的方法,非常简单,用你双臂的血去染花即可。我会以我的法术加持,使这木槿花永保鲜红,但小夜莺,这代价,便是你的生命。」

墨槿恬然一笑,充满感激地看着狐仙,狐仙没有再多说什麽,仅用那绮丽的琥珀色双瞳望着墨槿,眼神复杂。

摘取了一朵木槿,墨槿不禁想起李倾言。

「初见你时,你着了一身墨衣,俏丽的身姿犹如木槿花,日後你便叫墨槿,如何?」

泪滴落下,也许这是她此生最後一次哭了吧。

即便找遍了找个院子,李倾言并没有看见杨棠要的木槿花色,忽看见墨槿的背影,正欲叫唤墨槿,却又想起先前跟墨槿会面时两相不语甚是尴尬,搔了搔头,李倾言决定先找到红木槿再说,当下应做的事是先保下墨槿。

谁会知道,这次相见後,便是永远不见。

找遍李家花苑仍找不着红木槿,李倾言便起身拜访洛阳各处花匠,无奈瞎逛一圈,仍是一无所获。

天色渐暗,还是先至书房阅读奏摺才是要事,一到书房,李倾言眼睛一亮,书案上放的不正是他苦苦寻觅的红色木槿?

喜不自禁,李倾言大笑,天助我也。

走近书案,看到书案上除了木槿,还有一纸诗句,一看,李倾言便知道,是出自於墨槿。

这丫头,什麽时候学会了作诗?瞧,果真一堆谬误,改天可要好好教教她。

昔日盖红头,为报君情恩。

今日妾染花,唯求君笑颜。

冬日雪纷飞,厚袄不可缺。

奏疏事虽大,好景莫过忘。

贱妾负君意,面君恐无颜。

今生心头愿,唯请君忘妾!

读完词句李倾言眉头深锁,他寻遍整个洛阳都一无所获,这木槿花,墨槿是从何而来?

还有,要忘了她,是怎麽回事?

本欲往墨槿的寝居走去,可见天色已暗不见光,打消李倾言的念头。

明日,将木槿交予杨棠,再去找墨槿吧。

这些日子不见她,不知道她过的可好?

李倾言暗自想着,却不知此时墨槿正立於窗棂对面的枝头上望着他。

翌日,李倾言将木槿交於杨棠,杨棠那表情煞是经典,两眼瞪大作金鱼状,让他差点当场大笑。

天空飘起了雪,今年入冬来的初雪特别早。

李倾言两眼无神地看着窗外,轻喃着:「墨槿,你去哪儿了?」

在那之後他找遍了李府,问遍了下人,随侍的女侍说早在两日前便不见墨槿。

好端端的一个人,竟从李府凭空消失?

手上轻捻墨槿留下的木槿,现已经不是木槿开花的季节了,可手上那株木槿依然艳红如血,似乎没有感受到冬天的飒冷。

「墨槿,这会是你吗?」李倾言仔细端倪着手上的那朵红木槿,轻声询问,想来木槿是不会给予回应的,李倾言也不想管那麽多。

「不管是不是,我就当是了。」

墨槿,你是不是在怨我?

墨槿,我还记着,我曾说过要加倍疼你的。

墨槿,你在哪儿?

我找不着你……

一句句问着手上的木槿,可无论等得再久,也无法得到回应。

李倾言不知道,他若再多往窗外望一些,便可看见他心心念念的墨槿,但即使李倾言真往窗外多望了一些,估计他也不会意识到墨槿在哪。

窗外木槿花丛旁边,有着一只夜莺的屍体,双臂早被卸下,令人怵目惊心。

没有人会知道,牠便是墨槿。

洛阳城里现正盛传一件奇事,官宦世家李氏第八代单传,李倾言,突然而然没了脉搏。

无论是医术多高明的神医都束手无策,甚至天子还派遣了御医至李家为李倾言把脉,仍是宣告不治,要李家早早准备棺材本。

李夫人不相信李家就此断脉,坚持不肯把李倾言下葬,奇蹟的事情来了,三天之後,李倾言睁开了眼,开口便直喊饿。

吃饱喝足了便问:「墨槿在哪?」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晓得墨槿是谁。

闹得李家上上下下清查是否有个名叫墨槿的下人。

尽管李倾言已非常笃定的口吻说着自己已与墨槿成过亲,众人啼笑皆非,与李家公子成过亲的唯有丞相之女杨棠,何时多了个墨槿?

没有人看过李倾言口中的墨槿,也没有人知道墨槿是谁……

世上知晓墨槿是谁的,想来除了祂,谁也不知道……

狐仙将一朵木槿植入土里,飘雪的夜,木槿红艳惊人的色彩在皑皑白雪中更是耀眼。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小夜莺……你这是何苦?你可知你与李倾言苦甜纠缠的三个月,不过是他的一场梦。你从来没有踏入他的人生过。世上没有墨槿,更没有爱着墨槿的李倾言。我不过是个狐仙,怎可能插手一个人的命格,这三个月,不过是我制造的幻象……

狐仙庙里,狐仙对月相酌。

「月亮,是不是因为这样,我才无法成仙呢?」

月亮没有回答狐仙,回应狐仙的,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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