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傅「噗哧」一笑,悠哉地伸着懒腰,「小子,你也太爱吃醋了吧!我来验收啦!」
罗明汉看得蹙眉不甘。
这老人身体根本硬朗得跟甚麽似的,不要说伸懒腰的,八成还能跑能跳。刚刚竟然还在程思寞的面前,装得驼背不起的模样。
想博取程思寞的同情啊?
「验收?验收甚麽?」
罗明汉不悦地盘着腿,态度变回玩世不恭,随兴地翻阅着一旁散落在走廊上的书籍。
老师傅刷着卷翘的眉毛,朝大厅滚着冒烟的热水壶看去。
「年轻人,我们寞寞不错吧?她可从来不曾把外人带进这外界谣传的『鬼村』啊!她对你,很信任啊!」
罗明汉一听,随即变得认真。
他将书阖起,端正坐正,谨慎地问着,「从来不曾?」
话语刚落,身後便传出一声娇柔的疑惑声,「甚麽不曾啊?」
罗明汉身形一楞,呆呆地与老师傅对视着。
老师傅转过身去,率先发话,「喔?寞寞啊!我刚是在问小子说,他是不是不曾吃过你煮的高丽菜包肉啊?」
说完,老师傅不怀好意的嘴脸,朝罗明汉的方向挑了轻眉。
程思寞端着托盘,放在老师傅和罗明汉的中间,委屈地抿着嘴,眼神瞥向一旁凛若冰山的罗明汉。
「因为明汉不让我进厨房,他怕我把厨房给炸了。」
老师傅苦笑一声,滚着白眼,随後拍着程思寞的手背,露出和蔼可亲的慈爱神色。
「说那甚麽话啊!我们寞寞那麽有创意,怎麽会炸了厨房呢?老师傅好久没有嚐嚐你的手艺了,去试试吧!」
听完老师傅的鼓励,程思寞一脸笑得灿烂,兴奋起身,「真的啊?老师傅想吃吗?那我马上去煮。」
罗明汉警觉地转过头去,严厉皱眉,「等等!那是甚麽逻辑啊?」
话语未完,程思寞便蹦蹦跳跳地朝厨房雀跃而去。
「寞寞!」
罗明汉起身追了上去,老师傅从藤椅下端将脚伸出,一手挡着罗明汉的去向。
「小子,你也别把她保护得那麽好,寞寞没有你想像的脆弱。她可是在这山里长大的孩子啊!」
说完,他挑着示意的眉眼,指示罗明汉坐下喝茶。
「什麽意思?」罗明汉神色焦虑地不断朝厨房看去,接过老师傅斟满的茶。
老师傅啜了一口热茶後,语气平缓。
「自从当年土石流意外,被迫迁村後,寞寞就跟着程老住进我在高北市的房子里。可惜一直到程老过世前,他们都没有机会再回自己的家。」
老师傅平淡叙述,像是在说着一个遥远的故事。
罗明汉握着掌心的热茶,关键的字眼让他感到严肃,「程老?就是当年扬名国际,『萤火柴烧窑场」首屈一指的陶艺师?」
老师傅点了点头,推着茶盏里汤水。
「小子,不错,有做功课喔!我入门晚,是他的好友,也算是他的学生。程老的遗愿就是希望重振『萤火村』,可惜癌症末期,身上被插了一堆管子。」
老师傅眸光闪动,流露黯淡的忧伤。
罗明汉熟悉这样的眼光。
在手术室里,他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在他手里,曾救起过无数的生命,也流失过不少的生命。
不管是病人还是家属,在面对生命抉择时都是惊慌失措的。而他最大的任务,就是竭尽所能地将人命抢救回来。
只要有呼吸心跳,他就等於完成了一场与死神的拔河。
罗明汉不带情绪,理所当然地冷漠回应,「那是基本的医疗措施。」
老师傅冷淡看去,悲伤的眸光里,渐渐漫起懊悔。
「程老做化疗那一天,寞寞从学校翻墙溜了出来,一老一小想偷偷回去当时还被封锁的『萤火村』,说什麽死也要留一件作品。
罗明汉听後,摇头表示不认同,略带严厉的责备,「他们是想回去『萤火柴烧窑场』?都癌症确诊了,怎麽可以不做化疗?」
老师傅淡然地垂下眸光,在涩绿的茶汤里,映着眼角的忧郁。
「我当时也是这麽想的,所以我把这两人抓回医院,狠狠地责备了一顿。程老说,他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希望做些让自己无憾的事。我坚决反对,要他好好接受化疗,听医师的指示,至少能多活个两年。」
「那确实是癌症的治疗途径,没甚麽不对。」罗明汉主动替老师傅斟上茶,依旧是冰冷应答。
对他来说,所有的医疗措施,都是一场与死神的拔河,不容有任何的迟疑和情绪的起伏。
冷漠,是为了让自己在急救时更加冷静,更加理智,更加理性。
对於程思寞童年的哀伤,他不是不感同情。而是他知道冲动与情感,是与死神拔河时,最忌讳的选择。
老师傅接过罗明汉的茶,难得叹了大气。
「程老做了化疗後,食不下咽,瘦得皮包骨,连床都下不了。寞寞那孩子不知道从哪弄来了推车,又想把程老推回去老家,跟我争执说爷爷最後想摸的一定是黏土。」
「您最後还是没让他们回去,是吗?」罗明汉放下茶盏,直望着茶汤里浮沉的茶叶。
他知道,这份挣扎,一定是程思寞心底最深的遗憾。
他明白,这份遗憾,一定是程思寞午夜梦回里的噩梦。
因为,他也有一份遗憾,是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两天後,程老走了,最後连一件作品也没能留下。十多年来,寞寞的心结没有解开,她虽然还是走上了陶艺这条路,但却进入了『水晶艺术工坊』的体制,崇尚时尚。」
罗明汉悠然淡笑。
程思寞跟他的人生,还真有些相似。都曾因为一个走不出的伤痛,改变了原本对人生的向往和期待。
程思寞离开了熟悉的传统艺术。
而他离开了最引以为傲的研究领域。
老师傅再次深叹。
淡漠的眼神落在残阳余晖上,看着微光亲吻在庭院中的桂花树上,春天的暖风温柔地从两侧迎来。
「十年了,我一直在等寞寞找回属於自己的风格。直到那天晚上,她拿了一个烧好的素坯给我审核,上头刻着一位粗旷的男人,醉酒的姿势横卧在壶口边缘。我知道,时机到了。」
说完,老师傅意味深长地看着罗明汉。
罗明汉心头一震,随即纳闷问着,「那是她第一次做的作品,您不是不满意?」
老师傅扯了鄙视的眉眼,「小子,我如果满意了,你觉得寞寞还会去找你第二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