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还未等早饭开席,皇上的圣旨便传了下来,接了旨之后的陶家陷入一片混乱,陶彦书掐着这个点从侧门溜走,陶老太太和陶珩夫妇一心只在陶琰身上,自然顾不上他。
抛下身后嘈杂纷扰的陶府,陶彦书坐上承影备的马车,一个劲地催促着。他如今望眼欲穿,只想立马来到别院,见到段青棠。
这边厢,段青棠因多日来陶彦书都没有前来相见,而越发觉得是自己七夕时冷淡的态度伤害了陶彦书,心中愧疚不已,心情也很是郁闷。原本赵嬷嬷的话她只听了七成,如今却是十成十地信了。她每日里反思着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的不足,并且期待着陶彦书的再次现身,好让她能够向他表达自己的歉意。随着不见的日子逐渐累加,心中的愧疚倒似淡了一些,反倒是有些怅然若失。隐隐有一种叫作思念的情绪占据了她的心神。
如今段青棠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加上每日里吃喝供给得好,身材渐渐丰腴了起来,之前那些修身的衣服好多都不能穿了。赵嬷嬷给她找了个手艺好的裁缝,今天正好来宅子里给她量尺寸。
段青棠恹恹地,没什么兴致,要抬手抬手,要转身便转身,直到宅子门口传来动静,她才抬头瞥了一眼。
陶彦书甫一进院门看见的便是张着双臂任裁缝打量的段青棠,一瞬间,这十几日来心中莫名的空虚和躁郁便消弭无声,他只有满腔的欢喜。令他更加高兴的是,段青棠望见他的时候,眼神中除了一开始的讶异,接着便也是显而易见的欣喜。可见,她也是想要见我的吧。
只不过,碍于外人在场,陶彦书不便上前,他强忍着心中迫不及待想要飞奔到段青棠身边的冲动,转身走向了院门旁的角落。
赵嬷嬷看到陶彦书来了,自然也是又惊又喜的,她赶紧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裁缝,然后眼瞅着陶彦书三步并作两步地迈进屋中,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径直走向了段青棠。
得,这没我老婆子啥事了。赵嬷嬷心中偷笑,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陶彦书此时和段青棠面对面站着,心中的情绪太过汹涌,反而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段青棠先问候了起来:“你来啦,这段时日是不是很忙?”
陶彦书面色有些红,他想摇头,却仍是点了点头,“这段时日没来看你,对不起。”顿了顿,他缓缓吐出一直萦绕心头的两个字,“青棠。”
段青棠一愣。
陶彦书有些犹豫地伸出手,握住了段青棠垂在身侧的右手,带着期待和忐忑,轻声相询:“我以后,可以这么叫你吗?”
“当……当然可以。”段青棠笑了笑,右手食指在他的掌心间微微动了动。
其实这不是她和陶彦书第一次牵手,可是这一回牵手的感觉却与以往都不相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陶彦书掌心的温度通过皮肤传递过来,那热度似乎沿着手臂一直蔓延到了脸上,竟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其实,我也一直在琢磨老喊你陶小弟实在不妥,毕竟……”段青棠看了一眼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是吧,所以,咱们以后就以名字相称吧。”段青棠抬眼望着陶彦书的眼睛,一字一字发音圆润地唤他:“彦书。”
这一刻的陶彦书无法抑制自己的笑容,他胸腔里的激动和欢喜满溢而出,毫不掩饰地呈现在脸上。
他紧了紧自己握着段青棠的手,应她:“嗯,我在。”
段青棠有些不好意思,她垂下头,目光恰好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听着陶彦书愉悦的应答,她感到了一丝从未品尝过的甜蜜,嘴角不由自主地牵起。
老天爷,我这是怎么了?
陶琰先斩后奏的决绝在陶家掀起好大一股风浪,然而正如他早已预料好的一样,木已成舟,陶老太太即便再不愿意,也是万万不能抗旨的。只是,她原本康健的身体因为这一事,竟病倒了。
陶珩原本对这门婚事倒是没有老太太那么反感,可是母亲居然被弟弟气病了,这让孝顺不已的他大发雷霆。一向温文尔雅的陶珩怒气冲冲地在祠堂亲手对陶珩执行了家法,拇指粗的藤条直打断了三根。陶琰心中自然也是愧疚自责,一声不吭地受了下来,随即便顶着皮开肉绽的后背,到陶老太太床前侍药。
陶老太太现在是看到陶琰就胸闷气短,但又心疼他的伤,左右都不好受,只好把他赶出门去,眼不见为净。
在这样的情形下,作为当家主母的秦氏自然要发挥她的作用。她先安抚了还在气头上的丈夫,然后安顿小叔疗伤,最后想好了一肚子的措辞,毕恭毕敬地到婆婆床前劝解:“婆婆勿气,小叔千不该万不该将婚姻大事瞒着您,然而如今即便您把自己气病了、夫君把他打残了,也改变不了圣上的旨意。既然事已至此,您不妨想开点。小叔性子执拗,这些年来您为他张罗多少好姑娘也不见他低头,眼看三十好几了,这何时才能成家生子啊?如今他自己找了个伴,虽则门户低了些,但好歹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家。再者现如今她因着小叔的关系得了圣眷,册封了身份,明面上至少也过得去了。听小叔之言,是个性子温软好拿捏的姑娘,这些年在小叔身边也伺候得颇合心意,小叔常年驻守边疆,不正缺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吗?媳妇说句不该说的,那些个大家闺秀,即便娶进了家门,在小叔调职回京之前还不得放在府里供着,一年半载怀不了孩子不说,小叔仍旧得孤身一人远在他乡,您如何放心得下呀。”
陶老太太原本不爱听这些劝慰之语,可是秦氏的话却是字字句句说到了她心上。思来想去,心中那股气闷消散不少。然而她还是不放心:“这小子,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几个女人,要是看上的是个小狐狸精,那可如何是好?这事啊,还是不能听他的一面之词。”
秦氏见婆婆松了口,心下也是大松一口气,赶紧道:“这好办哪,婆婆您从府里挑几个教养嬷嬷,随小叔回戍地去,调教调教那丫头,顺便啊也可以考察考察她的人品性格。年关时再让小叔将人带回来,亲自给您过目。若那丫头果真品质不行,咱们至少还可以给小叔纳几个可意的通房小妾,小叔这次心知自己做过了火,其他事情必定对您百依百顺,您就不愁后面没法整治她了,您说是吗?”
陶老太太闻言缓缓点了点头,一时宽慰不少。她赞赏地拍了拍秦氏的手,然后便有些倦怠地垂下了双眸。
秦氏赶紧扶着老太太躺下,随即知趣地退下了。
一出房门,便见到刚刚上完药就匆匆赶来焦急等候的陶琰,他跨步上前,冷峻的面容此时满是担忧:“嫂嫂,娘她怎么样了?身子可好了些?”
秦氏对这个小叔也是有些气恼的,因而故意端着架子,缓缓道:“婆婆身子并无大碍,只是经此一气,日后恐会落下病根。”
陶琰一听,面上显而易见地浮现出浓浓的自责之色:“孩儿不孝。”说罢便一撩袍袖,直挺挺地朝着屋内跪了下来,“孩儿愿长跪门前,以赎此罪。”
秦氏念及陶琰背上鲜血淋漓的伤口,有些于心不忍,便弯腰将他搀扶起来:“行啦,我不过是拿话唬你,小叔若真长跪于此,婆婆心疼起来,就是我的过错了。”
“嫂嫂此言当真?”陶琰有些半信半疑。
“自然是真,”秦氏叹了口气,“我说服了婆婆,她如今倒是勉强能接受你擅自请旨赐婚之事了,只是,她始终对那没见过面的儿媳不放心,你若真想宽慰婆婆,今儿过年可得把媳妇带回来让她瞧瞧,今后也再也不许忤逆她老人家。”
陶琰大喜,立马承诺:“那是自然,我心知此番一意孤行,是大不孝,此生再也不会做出任何不孝之举。而且我相信,见过小婧之后,娘会喜欢她的。”陶琰面带笑意,朝秦氏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嫂嫂,嫂嫂大恩,陶琰铭感五内。”
秦氏笑了笑:“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那边厢,陶府风波暂歇,这边厢,陶彦书和段青棠二人的关系,则愈加亲热。
短暂的分离,让二人之间已经发酵变质的感情更加浓烈,陶彦书对段青棠愈发殷切关怀;而段青棠,虽然有些懵懵懂懂,但在赵嬷嬷的提醒下,也懂得对陶彦书倾注更多的关心。
陶彦书每日从大理寺下职之后,便会怀着满心的期待来到宅子里,不同于以前,是为了美食、亦或为了心中的那一份责任,他如今,只是为了能够见到段青棠。只要见到她,他便觉得所有的疲惫与不快都烟消云散,人生也仿佛有了另外的意义。
而段青棠,则总是站在宅子门口迎接陶彦书,像每一个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会做的那样。站在空无一人的巷道,静静听着马车的轱辘声由远及近,见到那个人下车之后对她展露一个舒心的笑容,这样的一幕好像成了她无所事事的日子中最期待的场景。然后他们会一起用膳,一起坐在院子里聊天,聊天的内容天南海北,有家长里短,也有奇闻异事,这时的两人,有点回到了初时称兄道弟的氛围中,却又比那时少了一份豪情,多了一份温情。两人还时不时地会一起练字、一起看书,这时的两人虽然没有交流,然而静谧无声的环境反而愈发凸显了那份祥和与默契。
有时陶彦书公务处理得太晚,又或者被陶府里的人事牵绊住,但无论多晚,他总会来宅子里看一眼段青棠,看她睡了没有,然后向赵嬷嬷询问她今天都做了些什么。虽然每日里做的事情都大同小异,可他就是听得津津有味。而无论多晚,段青棠都会在自己的房间给陶彦书留一盏灯。
渐渐的,陶彦书竟体会到了一种不同于陶府的、家的感觉。而段青棠,也感觉自己在漂泊的十数年人生之后,终于再次尝到了幼时那短暂的、家的温馨。
时光流逝,八月过半,转眼间,中秋节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