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衍字润之,扶风安陵人也。祖况,太祖时为太尉。父榭,太宗时为大司马。
年二十余,三元及第,帝爱之,赐尚书。
衍性闲雅温和,长文章,善行书,通乐律,伟岸八尺而形貌昳丽,时人谓其风神秀彻。京师人士闻其姿容,观者如堵。
——《殷书苏衍传》
那日苏衍早朝归来如同往常一样入藏经阁读书,聚精会神之际忽闻阁中一阵窸窣响动。苏衍心生好奇,循声找寻,忽见一绿衣少女正手持书卷席地而坐。
早晨和煦的阳光从镂花的窗格里照射下来,一切似乎笼罩在蜜色柔光中,少女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一双杏眼漆黑灵动。
似是察觉到视线,少女缓缓抬头,两人四目相对,苏衍惊叹之余呆若木鸡;少女惊惶之下夺路而逃。
次日一早,苏衍向管家打探才知道,少女名叫桃夭,是府中绣娘的女儿。桃夭出身书香世家,后遭逢战乱,父亲病逝,母亲带着她从南方一路逃至北方,为谋生计不得已入了苏府。桃夭活泼烂漫,喜动不喜静,闲来无事打听到藏经阁里卷帙浩繁,她心痒难耐遂趁着守卫换班时偷溜进去。
苏老爷子年岁已高,领了吏部虚职,现下赋闲在家,正得空审问小毛贼。
苏衍赶到时堂下乌泱泱的已跪了一众下人,为首的便是桃夭。
老爷子虎掌一拍,怒目圆睁,喝道:“大胆桃夭,你潜入藏经阁中偷盗主人经书,你可知罪?”
桃夭仰面而视,皎黑的眼眸毫不闪躲透着倔强,“桃夭不知何罪之有?老爷骂我偷盗经书,却不知我偷的不是经书而是圣贤之道,可圣贤之道万古长青,譬如日月星辰照耀四方,当为天下人共有。小女取自己的东西又怎么能叫偷呢?”
“你强词夺理……”老爷子气了个倒卯却也无言以对。
苏衍抚掌笑叹:“好一个口齿伶俐的‘窃道者’!你可愿意跟在我身边做研墨的丫头?”
他的微笑先隐含在那清亮澄澈的茶色瞳仁里,桃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粉盈盈的脸上徐徐绽开笑容,她拼命点头。
庭中的桃色花枝漫溢无尽春华,微醺的风裹挟着细香穿堂而过。
那一年,苏衍二十五岁,桃夭十岁。
(二)
书房中苏衍一下一下研墨,那墨汁洇在清水里丝丝缕缕地倾散开来,搅动一室的沉香。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想,小丫头总是这样惫懒,研上几十下就丢开不理,最后都得由他这个“公子”来做完。
他习惯性地抬头望去,小丫头桃夭坐在窗口,她梳着双平发髻,着浅绿萝裙,一手捧着话本,一手捻着提子,两只纤足悠闲地荡来荡去。
突然间桃夭眼波流转,放肆大笑起来,笑声闪闪烁烁的比窗外的海棠花更娇媚。
她扭过头笑嘻嘻看他,浓密的睫毛覆在凝白如玉的面孔上,似潇潇竹影,“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去市集呀?我听纤云姐姐说东市来了个会变戏法的老头,他可厉害啦!能大变活人……”
苏衍面沉如水,径自走过去,一把将桃夭抱下来,修长的指腹滑过柔顺的衣料激起他莫名的燥热。
苏衍负手长立,拧眉佯怒,“是不是我平日太惯着你,墨研得不上心也就罢了,字也不肯好生练,只一味惦记着什么戏法。须知业……”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先生的教诲弟子铭记于心,今后必定痛定思痛。”桃夭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那模样俨然一个教书先生。
苏衍轻笑着在她鼻头上一刮,眼里冰雪初融,“你啊你……”
苏衍微微俯身,一只玉手覆上桃夭握笔的手,引她运腕在纸上笔走游龙。一缕馨香若有似无萦绕鼻尖,温热的呼吸轻触他的面颊,痒痒的,霎那间他心神为之一荡。
从前,苏衍只有书山问路一个喜好,可自从收了桃夭做婢女,他又添了一个兴趣—为人师表。
时光在潺潺的琴音与袅袅箫声相和中缓缓流淌。
(三)
那一天是乞巧节,牛郎与织女鹊桥相会。男子们将信物赠予意中人,女子们放河灯期盼有情郎。
旁晚,湖边彩灯画带,两岸行人如织,绰绰身影倒映在微凉如绸的湖水中,让人恍若身处灿灿星河。
桃夭把山羊花灯摔在地上,狠狠地剜了苏衍一眼,“我让你快点,你偏要慢慢吞吞的,说什么礼节。你看!现在玉兔花灯都被人买走了!”
苏衍嘴角一弯,笑得清风朗月,“是我的不是,前面还有许多花灯,必定赔你一个漂亮的。”
一辆高大的马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行人纷纷闪躲,熙攘的人流一下子冲散了苏衍和桃夭。
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沙雾,桃夭被人绊倒,她惊恐地看着马蹄急踏而来却动弹不得。
“吁~”枣骝马昂首嘶鸣,桃夭长舒一口庆幸躲过一劫,忽然一道鞭子迎面抽来,她吓得闭上眼睛。
苏衍一把握住鞭子一头,发力一扯,一位紫衣女子瞬间从马里飞出来,女子惨叫着打了个滚。
“小夭,你有没有事?”苏衍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一把将桃夭抱在怀里。
桃夭摇摇头,痴痴笑道:“没事,不过看到公子这么担心我,桃夭很开心。”
“大胆刁民!你们胆敢冲撞本姑娘,我让你们好看!”女子娇美的脸上满是忿然。
苏衍冷眸一扫看向那女子,女人顿时呆住。她面颊红晕,磕磕绊绊道:“小女不知是苏公子,真是多有得罪。”
“原来是黄侍郎的三千金黄兮若小姐,真是失敬,不知小姐要给苏某怎样的‘好看’呢?”苏衍悉心为桃夭系上披风,头也不抬嘲讽道。
桃夭身子一软晕了过去,苏衍见她裙摆上渗出一片血迹,双眼赤红一声声唤着“小夭!小夭!你怎么了?”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桃夭竟来了葵水,而同一日黄侍郎因为贪污受贿被贬出京。
桃夭躺在床上眉飞色舞地告诉下人们公子如何英雄救美,下人们听了啧啧称赞,苏衍公子见状很是神伤。
第二天夜里,桃夭如约来到花园,只见每一株树上都高高挂着花灯,绢纱制成的灯罩上花鸟虫鱼栩栩如生,她认得出它们均是出自一人的笔下。
天上星河璀璨,池中秋波粼粼,笑靥化在暖融融的光影里,桃夭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四)
皇上在西苑打猎时遇行刺,二十五名蒙面刺客当场毙命,圣上龙颜大怒责令尚书与宰相合力查办,朝堂内外人心惶惶,有人说此事与前朝余孽有关。
苏府最近发生两件事,一是宰相上门为女儿提亲,二是桃夭的母亲病逝。
桃夭头上簪了朵白花,着一身的缟素,惨白的面容流露出梨花带雨的凄苦。
她把脚步放得极轻,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苏衍吃力睁眼看了看她,不耐烦道:“你怎么还没走?”
摇曳的烛光为他的脸覆上一层阴翳,桃夭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不知道能去哪里?别赶我走!”桃夭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牢牢抓着他的手腕,像从前一般啼哭。
苏衍冷眼瞧她,讥讽道:“如懿公主你当真把苏某当傻子吗?你们五年来在京都兴风作浪妄图反殷复佑,甚至暗杀当今圣上。如今你的母亲,不应该说乳母已被诛杀,党羽也被连根拔起。之所以不将你交出去是不想牵连苏府,留下你的一条性命便是大恩大德。”
桃夭猛然抬头错愕地望着他,大颗的泪珠滚滚砸下,两片发青的嘴唇一直开合着,喉咙不断发出一阵阵尖细的声音,她连滚带爬扑到苏衍脚下,哽住泪一句话也吐不出,唯有死命地摇头。
“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五岁时母后、父皇不见了,他们带着我一直逃跑,总有人追杀我。他们告诉我身上流淌着皇室的血脉,一定要光复大佑。可是我不想复国,害怕流血牺牲,只想像从前一样开开心心活着。真的,和你在一起的五年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日子。别让我走好吗?天上有千千万万颗星星我只喜欢牛郎织女星,地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我只想你陪我。”
苏衍一个翻身将桃夭压制在床塌上,一只玉手轻佻地抬起她莲瓣似的下巴,“想勾引我?你还是省省吧!我一月后会迎娶宰相千金贺甯,至于你明天就给我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
他粗暴地把桃夭推下床,不肯施舍她一眼,“滚!”
(五)
桃夭走了,坐上马车,搭乘渡船,去了距离京都千里的江南。一只脚踏上船,她想得明白:要是苏衍追来了,她就立马投湖给他看,等他把自己捞上来,她则会大大方方原谅他,“我不怪你,真的。”然而,直到就在桃夭抵达江南的那天亲耳听到苏衍与贺甯的盛大婚事。
桃夭昏昏沉沉的,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在茫茫雨帘之中,小贩收了摊急忙往家赶,街道上路人行色匆匆,没有一个在乎她。
桃夭感染风寒晕倒在大雨中,因祸得福为一夫人所救。赵夫人五十有余,丈夫早逝又膝下无子,见桃夭孤苦伶仃便收她为义女。夫人家财万贯不愁吃穿,上慈下孝,日子和乐倒也过得飞快,转眼桃夭已到了桃李年华。上门求亲者络绎不绝,赵夫人问桃夭心意,她每每蹙眉不语,夫人遂一一客气回绝。
五年来,她会在酒楼茶肆听人说着苏衍的功绩呆坐上一整日;她会在乞巧节的人山人海里找到与他相似的背影;她会在琴音激昂澎湃处戛然而止。
如懿公主,苏府婢女,前朝余孽……对她而言遥远得像一场前世的梦,可是无论经历多少个天明她依然记得苏衍。
一日,桃夭于庭院里抚琴,忽有一缕箫声飘过青瓦粉墙与琴音交汇,她顿时心如擂鼓,提着裙摆一路狂奔至围墙外,见到一男子身影。
桃夭顾不得喘气,高声喝住:“站住!”
男子闻言缓缓转身,他面如冠玉,着锦衣华服,手执玉箫,斜傍垂杨。男子侧首饶有兴致凝视桃夭,二人目光有一瞬相触,他眸光闪亮,浅浅漾出一层笑意。
男子名唤冯悦,家世显赫,为人放荡不羁,鄙夷功名,是位名满江南的风流才子。
自从惊鸿一瞥后,冯悦时常带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造访赵府,他风趣幽默,说起话来妙语连珠,深得府中上下欢心。明眼人都瞧得出,冯悦爱慕桃夭,她随口说一句喜欢吃荔枝,他便花大价钱托人从岭南运来新鲜的。冯悦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只要陪着桃夭从无怨言。偶尔发生争执,冯悦必会嬉皮笑脸向桃夭赔不是。
桃夭不喜冯悦油嘴滑舌,但清楚他性情坦率也再不计较,两人志趣相投,许多想法不谋而合,纵古论今、品诗赏画总有说不完的话。冯悦到来后,桃夭一扫先前颓靡,整个人容光焕发。赵夫人很是欢喜经常撺掇桃夭与冯悦“私会”。
一天,二人大吵一架后冯悦扬长而去。接连一个月也未踏足赵府。赵夫人急了,半夜拉着桃夭说话问她当中缘故。桃夭红着眼回答:“他向我求亲,我回绝了,他便追着问我究竟心里藏着谁?我一时气恼说了不少绝情的话。”
赵夫人听罢长叹一声,怜惜道:“傻丫头,你快忘了他吧!那人再好也如千里之外的皓月,冷冷清清的;冯悦再不济也像一只烛火,能照你一人。”
桃夭扑入她怀中泣不成声。
次日,桃夭答应了婚事。
大婚当日,红妆十里,锣鼓喧天,沿途的街道挂着无数花灯。
(六)
桃夭和冯悦琴瑟和鸣,婚后恩爱美满。两年后添了一对儿女,冯悦收了性子,相妻教子,桃夭放下执念,珍惜眼前之人。赵夫人不幸染病身体每况愈下,桃夭侍候在侧,衣不解带照料养母。
桃夭将脚上绑着竹筒的鸽子抛出窗外,望着信鸽扑腾几下翅膀渐飞渐远,心中哀伤不已。赵夫人曾说过,她年轻时曾与一男子相恋,但因为身份悬殊未能厮守,临别他们约定:每年通一次书信报平安。
大夫们摇摇头离开了赵府。赵夫人面容枯槁,只剩奄奄一口气。从她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清泪,“对不起……丫头……娘骗了你”赵夫人勉力笑了笑,“我原是苏衍的姨娘,后来嫁到江南,是他央求我照拂你。小夭……咳咳……娘是真心喜欢你呀!”
“娘,没关系的。您别说话,我再去找别的大夫来!”桃夭泪流满面。
“傻孩子啊!都是傻孩子,他放不下你呀!这些年和我通信的都是他……多年前,苏榭要杀你是他抵死不从,为保你性命他答应娶宰相千金为妻,今后不再与你相见。可怜的衍儿!我昨日接到消息,他旧疾复发已经……”
轰然一声,她什么也听不了,那些回忆雪花一样在脑海里胡乱纷飞,耳边真切听见:“小夭!小夭!怎么又偷懒了?”
她双手战栗着一点一点展开他留下的卷轴,一枝妖艳如火的桃花,旁边提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