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第二节下课,天色已是一片橘红。
我盖上最後一本联络簿,等待值日生前来搬回。
吁口大气,我颓然趴上办公桌,侧脸不嫌脏的贴上绿色桌垫,双臂自然垂下──鬼才有力气嫌脏,酸死了、我的手。
签了五年的联络簿,签名从『雯』变成签『艾』,笔画少多了,但一次签五十本……签到像在签乂,潦草的像画符,我想像家长一学期下来看我越签越草,不晓得会怎样看我。
老是这样。
不时担忧着形象不形象,似乎当老师就该是个榜样。
三十岁,方入这行,我踩着规矩的黑色包鞋,头发特地染黑,老派的细框眼镜轻巧地挂在鼻梁,总觉得抱着几本教科书再推个眼镜真的好到位啊。
总觉得老师就该这个样子。
与当年的潘磊一样,正经八百的,和气,宽容的。
那是我的向往,威严地站上讲台,霸气的颐指气使,让学生像当年的我一样望着老师,钦佩,崇仰。
让我像当年的潘磊一样。
当年的潘磊。
意气风发的二十八岁,稳重的气质是我离不开目光的主因。
嗯……
重来。
意气风发的二十八岁,姣好的脸蛋与壮硕的身材是我离不开目光的主因。
对。
曾经的我,非常肤浅。
曾经的我,一股脑地想接近潘磊。
不过该声明的还是得声明──事实是、接近潘磊的过程中,高中时期的我、对於他的迷恋渐渐由外貌转为他的细心,与良善。
我真的对爱犬人士没有办法,抵抗力零。
潘磊养了只黄金猎犬,走失的那天,他毅然向学校请假,四处搜找。
之所以晓得这样的原委,正是由於当日在公园、他的黄金猎犬跟我的小柯基大打出手,我上前制止时他恰巧出现,正好替我阻止这突来的扭打,也将跷课蹓狗的我逮个正着就是了……
在那冬末的早晨,我望着他拥紧黄金猎犬的模样发愣。
他蹙紧了眉间,紧闭的眼泛出些光点,一滴泪混着汗珠流落,潘磊吸下鼻腔,笑得失而复得。
我呆伫一旁,看得动弹不得,只捉紧小柯基的狗链,听着他对黄金猎犬反覆说着:『以後不可以找那麽小的狗打架。』
咦。
那是重点吗。
我拉直唇线,有些想笑,却在下秒憋住了,潘磊约莫是意识到我的微颤,瞬地昂首,与我交目。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要被骂了、对於跷课这事,於是我本能地缩肩,做好被念的架势。
殊不知他说的是『对不起。』以及,『你的狗有没有受伤?』
我又滞下,忏悔而半眯的眸子忽地一撑,赶忙摇首。
「没、没有。」
潘磊听了便放心的笑,温吞说着『那就好……』
我使劲颔首,以为没事了逃过一劫,於是吁口长气,抱起公园沙地上的小柯基,没料到他却正色的快,道出一句『等等去学校,记警告就好。』
记警告就……蛤?
「蛤?」我诧异地惊呼,抱柯基的手臂收紧了下。
在柯基的嚎叫中,我听见他得逞的笑。
於是我才发现他小男孩的这一面,顽皮得很。
我脱力地垂下肩。
「老师……不要这样,会吓死人的。」我只手拨开厚重的浏海,抹抹额上的汗。
潘磊听着又笑了,明爽的笑声。
而後他告诉我了许多事,一同坐於秋千,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多半是关於犬科的知识──他不会晓得那些枝微末节的话语会成为我死心塌地的原因,在往後的夜晚不停播送着提醒,提醒我这就是梦寐以求,像巫毒的咒语。
之於我,他便是神一样的存在。
在那过後,我自愿当班长,再重的器材我都肯搬,再复杂的事我都肯做。
『很厉害喔,小艾。』
一日,潘磊伸手抚过我头顶,满意地望着我安排好的班游行程与预算,初秋的阳光打上他精致的面庞,鼻梁高挺的糊出一些阴影。
我滞愣下,低首不住笑出声。
「谢谢老师。」我暗自愉快的摸摸头顶,被他抚过的地方有些热度,我下意识双掌贴颊──自小害羞时便会有那样的反应,自己也知道那动作多过时,却改也改不掉──不晓得当时的潘磊有没有发现这一点呢。
估计是没有吧。
当时的潘磊同我伫於走廊,见我摸着脸、别扭的道谢也只敷衍地微笑,目光胶着在我身旁经过的一位女孩。
女孩抱着一叠讲义、小跑步着向我问好,我只得僵硬地回以一笑,女孩的步速很快,大概是没认出潘磊,美丽的杏眼望回前方便跑得更加卖力。
潘磊看上去是心急了,匆匆与我道别,扭首追上前。
只见女孩被潘磊唤得停下脚步,回首看见潘磊时明显一滞,鞠躬道声『老师好。』
潘磊不晓得说了什麽,只听见片段,简单表示要帮她搬讲义。
女孩听了便为难的看向我。
我一怔。
见女孩细瘦的手腕承重不住地发抖,我不下一秒点点头,使力笑得自然些。
女孩这才安心的松口气,望回潘磊,笑容缓地展开,动作轻雅的将讲义交至潘磊手上。
潘磊的衬衫袖半卷在手肘,接过沉沉地讲义,袖下的肌群忽地绷紧,看来真的不轻。
我欲上前帮忙,却在望见潘磊的笑脸时,硬是顿住。
为了潘磊,再重的东西我都肯搬,有时真的太重,我会颤抖着手,搬运五步停一步,靠着墙壁稍喘口气,再搬起,走下一个五步。
汗珠流下的瞬间,我总想着待会潘磊会怎样的称赞我,於是扬笑。
有次在教室玻璃的倒影中,我瞅见那样的自己,那样的笑。
与潘磊对着女孩的笑,相符。
我不喜欢这样的相符。
望着潘磊同女孩越渐走远,我低下眼,眉间扭得紧。
那瞬间有个东西在崩塌。
我尽量忽视地不去看,胸口却像吸饱水的棉花,难以喘息。
捏紧拳头,我制止自己再回想高中时期的事,双手圈住脸容,於办公桌上伏得更低。
隐约听见脚步声渐近,我吸下潮湿的鼻腔,调整神情,准备迎接前来领联络簿的值日生。
抬首,我刻意睡眼惺忪。
不过听见小猴子喊『老师。』的刹那还是破功了,眼睛瞬地瞪大。
我惊愕地望向声音来源,只见小猴子头微偏的笑开眉眼。
「怎麽是你?」我扭下眉宇,质问道:「值日生呢?」
小猴子看上去很受伤的样子,手背在身後,精瘦的身子左摇右摆,委屈的说句『我就是值日生啊,老师居然忘记了……』
「啊,对,我忘记了。」我冷静地坦承,只手扶正眼镜。
范玄无视我的冷漠,自顾着凑近,『我以为老师会很期待的说。』
「够了,讲话不要用那种结尾,哪里学的。」
小猴子看着我怒目以对的反应是开开心心的笑起来,也不顾对面桌的老师还在午休,吱吱喳喳地向我说起班上国文课的情形。
『刚刚国文课是代课老师来上欸。』他兴致勃勃的凑到我身旁,大掌撑上我凌乱的桌面,补充说道『代课的就是八班的新导师哦,身材七分那个,她边上课边露沟沟欸。』
「露什麽?」
我蹙眉,小猴子却嗤笑开来,眼神一下子情慾许多,他意有所指的往我胸口瞥一眼,又说了一次『沟沟。』
我被他的强调吓得脸一僵,不下一秒地朝他後脑推过去。
「低俗。」
小猴子不介意我责骂的目光,嘻皮笑脸的要我别生气,并且补上一句『还是老师的比较好看。』听得我又推搡一巴掌,食指竖在嘴前要他闭嘴,摆出一副凶狠的脸威吓。
我左右张望下,见周围零星的老师不是睡着了,就是戴耳机在敲键盘,我这才吁口气,松开紧绷的眉目。
『老师真的很容易害羞耶。』范玄笑出颊侧的酒窝,麦色肌肤被斜阳照得有些泛红。
我不争气的看着入神,过会儿才恍然一震。
「这不是害不害羞的问题!」我压低音量的吐嘈,换来他正中下怀的笑。
真是。
我受不了的叹口气,别过脸。
小猴子却藉机吻上我一侧颊面,我能感受他唇瓣的灼热与微幅的开阖。
『确实,不是害不害羞的问题。』他以着气音,细声说着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是只要我说出那件事,老师就没工作了的问题。』
我顿时瞠目,冻结一般停滞半晌。
见我一动不动地双眼空洞,他满意的微笑,伪善的模样非常狡诈。
范玄直起身,低低的瞟我一眼,便捧起桌上的一叠联络簿走远。
他轻快的脚步声令我猛然回神,扭首望着他高瘦的背影步出办公室。
对。
我当然晓得。
只要他说出来,说出发生过的一切,我便会被辞退。
就像当初的潘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