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长。」她敲了门。
「昕璇?进来吧。」杨宜桦应声,语气冷漠。
她听闻那少见的冷淡语气,内心不禁顿了顿。深呼吸几下安定情绪後,才开门走进去。
「有什麽事吗?昕璇?」杨宜桦头也没抬,依旧专注在电脑萤幕。
听闻杨宜桦不再称呼自己单名,她明白他这回真的相当不悦。得好好解决。她暗自想着。
「课长,我想跟您解释一下刚刚的事情,不晓得您是否有空?」她硬着头皮。
「你说吧。」杨宜桦这才把目光从萤幕上移开。
「课长,我刚刚纯粹是因为认为赖博说得有道里。将发明人的名字清楚写入条约中,我不认为这有什麽不妥……」
「事情一码归一码。」杨宜桦不客气地打断她,「做每件事情,你不能只考虑到事情的『本质』,更应该考虑到事情背後的『人、事、物』;你也是出过社会的人,这点道理你不会不懂吧?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会间接影响到我、所长、甚至是中华制糖的形象?」
「形象」?
什麽跟什麽?
她念兹在兹的,是保护林启艾应得的权利;但原来杨宜桦最在意的,只有自己的「形象」。
她心底原本就有的一股不平开始难以压制。
「请问课长,您是什麽意思?」但她依然保持着微笑。
「昕璇,当初我会支持你提这个计画,也是因为如果计画成功,会替我们带来一些好处。」
周昕璇明白他指的是「升官」这个好处。
「所以这个计画只要可以成立就好,不是吗?你为什麽要随赖博起舞?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与赖博的关系有多不好!你这样做,岂不是公开让我跟所长难看?所长不高兴了、其他长官不高兴了,这个计画成功与否,你觉得还有那麽重要吗?会议结束後,我已经跟所长通过电话了,幸好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不然我看这个计画大概也没执行下去的必要了!」
杨宜桦一席话,每句话都十分直接、重重地打在她的心上。
她本是自尊极高的女人,却被杨宜桦毫不留情的直言打击,一肚子怒火也熊熊燃起。但她还没想跟杨宜桦撕破脸。她想做的事情还没完成,跟他撕破脸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明白了。」她明知自己该温柔的,但她克制不住冷言,「课长,这次是我思考欠周,对不起。以後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她自座位站起,「那我不打扰您了。」
语毕,就准备要离开。
杨宜桦却从後迅速拉住她的手臂,「慢着。」她被杨宜桦突如其来的触碰吓着。
「我在这边私下问你——你跟赖博是不是还有『不寻常的亲密关系』?!」杨宜桦忽然语气激动。
「课长,请放手。」她被杨宜桦突如其来的激动吓到。
「回答我啊?是不是还有『那种关系』?」
「没有、从来都没有!」她的手臂被杨宜桦给抓疼,「放开我!」
「没有的话,为什麽你要当众给我难堪?」杨宜桦依旧紧抓不放,「你明知道你对我的意义,如果你们真的没有『那种关系』,为什麽还要这样做?为什麽啊?」
「放开我…!」她饱受惊吓,她没想到杨宜桦竟敢在上班时间、在办公室里,对自己做出这种事情,「我们真的没有『那种关系』!放开我!」
她奋力一挣,终於把杨宜桦给挣开。
这一挣,似乎也重重击在杨宜桦脑袋瓜,马上让他冷静下来。
她见着眼前的男人深呼吸了几下,原本几近爆发边缘的情绪,似乎也平静不少。
但她惊吓的情绪并没像他如此快速回复——刚刚他失控的模样,马上让她想起两年来深埋在她心中、她最不愿想起的「那件事」。
她忍不住握紧双拳。
但下一秒,她马上发现自己虚弱得连拳头都握不紧。
「璇,」杨宜桦的语调软了下来,「所以,你们真的没有『那种关系』?」
她看着眼前的杨宜桦——眼神温柔,却一点也没在乎她的饱受惊吓。
他在乎的,只有她跟赖卓群之间的关系。
他在乎的,从来只有他自己。
「没有。」她的语调无法控制地颤抖,「我跟他没有『那种关系』。以前不会有,未来也不会有。」
「好,那就好。」杨宜桦满意地点点头,「璇,你可明白,两年前我为了提拔你,不顾其他长官的反对与质疑,硬是把我的办公室一分为二给你、还破格增额让你成为高级研究员。」
「我明白。」她虚弱地答道。
这些「恩惠」被耳提面命不下百次,她应该会记一辈子。
杨宜桦走近她、将双手搭上她的双肩,她感到自己颤了一大下。
「所以,不要让我失望,好吗?」语毕,杨宜桦往她的脸庞靠了过来。
虚弱的她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杨宜桦的贴近。
最後,她只看见杨宜桦布满血丝的大眼。
同时,她也看见他的瞳孔中,反射着自己惊恐的模样。
***
周昕璇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忙着撰打实验报告。忽然办公室的门响了两声。
「请进。」她赶忙回应——第一天搬进来这间个人办公室,她还是不太习惯。
「璇,还好吗?」杨宜桦轻巧地走了进来。
「啊,课长。」她连忙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
她的确是该感谢杨宜桦的。
这间办公室以及桌上刚摆上的热腾腾名牌——「高级研究员周昕璇」——全都要归功於杨宜桦;因为杨宜桦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以他的职权,减少化验课两名初级研究员及一名中级研究员名额,藉此增加一名高级研究员的缺额给她;此外,杨宜桦更把他的办公室一切为二,让她可以有一间崭新的个人办公室使用。
这对已失去赖卓群三年为援助的她来说,是多麽大的转折——杨宜桦这样的大动作,无疑是在告诉所有人:她是他的人,不要欺负她。
所以,从那时起,黄计便再也不敢刁难她,陈廷禧对她也是百般礼遇,更遑论老孙、郑博、黄博等等,对她都开始尊敬起来。
她到那时才真的体会到「有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有关系」的重要精髓。
本来公文送出总会遇到诸多阻挠——小至挑错字、挑标点符号,大至整篇重写个两三遍都有,但如今她的公文可以一路顺畅到所长核准决行;本来计画报告呈上会被叫去跟课长、所长报告或检讨,有时甚至少不了一顿奚落,但如今她的计画报告可以第一版就核可印出归档。
族繁不及备载。
一切顺利地让她不禁头皮发麻——那先前受到的刁难,该说是没有关系的惩罚吗?
「嘿,不要这麽客气,快请坐。」杨宜桦一派轻松,完全没了她印象里、课长那高高在上的傲气。
只见他边说着,边自然地拉了个椅子,坐到了她身旁。
「是的。」她看着杨宜桦坐在身旁,觉得很怪,却也还是听话地坐了下来。
「璇,这间办公室用得还习惯吗?有哪里要加强吗?」其实在嚐到甜头後,她已经开始喜欢上被叫「璇」而享有的特权。
「当然习惯啊!」她忙说,「这间办公室很好了,没有什麽需要再加强了。」
「好,那就好。」杨宜桦满意地笑笑,「璇,你知道为什麽我要对你那麽好吗?」
她其实大概可以猜想得到,是因为杨宜桦住院时,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吧?
但她当然不会说。
「不知道,可以请课长告诉我吗?」她笑起招牌温柔微笑。
「当然可以。」杨宜桦笑得更开心了。
「昕璇?」忽然一个女声传来。
「嗯?」她忍不住分神。
奇了。这办公室里只有她跟杨宜桦呀?
刚刚那是什麽声音?
而杨宜桦似乎也没听到那女声,只是站了起来,往她这儿靠近。
「璇,你知道吗?」她正狐疑着,杨宜桦的手已经伸了上来,碰到了她的脸颊。
她吓一大跳,全身汗毛似乎在被碰触的那毫秒间颤栗——现在是什麽情形?
她没想到杨宜桦会忽然碰触自己,整个脑袋霎时紊乱到一片空白、整个瞳孔都是杨宜桦那张消瘦又黄澄澄的脸,全身都像洋娃娃般地,乖乖地待在原地不动。
「因为你很漂亮、也很聪明,」杨宜桦的手移到了她的发丝,「重点是,很温柔。这让我很喜欢。」语毕,那张脸靠了上来。
她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就这样看着那张脸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昕璇,你还好吗?昕璇?」刚刚那女声又忽然响起。
同时,一股强烈的触觉摇晃在她肩上。
越来越大力、越来越晃动。
地震吗?她吓了一大跳。
一回神,却见一个女生站在她身旁。
过了两三秒,她才认出眼前的女生,不正是林启艾吗?
而杨宜桦呢?根本没在她眼前。
她忍不住深吸了口气——还好,只是一场梦。
不,不是梦。
下一秒她便明白,那是一个「回忆」。
货真价实地、曾经发生过地、被她深埋在心目中地,两年前的回忆。
有多久了?
沉浸在这样的恐惧不安中?
她想起,在那一夜夜永不停歇的恶梦里,在那一夜夜惊醒却仍无法解脱的孤冷房里。
两年来,她独自一人撑了过来,明明害怕得紧,却又有一股矛盾的勇气支持着她——或许那股矛盾的勇气,一直都是来自於「报复」的意念吧?
因此两年来,她才甘愿置自己於危险中。
她恍若隔世。她安坐着,看着林启艾在自强号上走进来、然後她把林启艾延揽到自己团队、接着林启艾去成大做实验……见着眼前的林启艾,她终於与现实世界衔接上,笑起一脸虚弱的浅笑。
「嗯?你回来了?」
「我回来有几分钟了。」林启艾停顿一下,「你刚刚怎麽了?怎麽会恍神成这样?」
「我哪有恍神?」
「哪里没有?我叫你大概叫了十声,直到我摇你,你才终於有反应,吓死我了。」
「喔!我没事,想到一些往事罢了。」她笑了笑,「抱歉让你担心了。」
「你真的没事吗?刚刚看你非常不寻常耶,真的没事?」林启艾担忧道。
看着眼前一脸担心的林启艾,她心中一动。
多久了?多久没有人如此关心过自己?
自从两年前,与她最亲近的父亲过世後,就再也没有过了吧?
她想起两年前父亲因操劳过度过世的情景,心底忍不住爆出一种哀伤自责却又愤怒的复杂情绪。
脆弱又被如此复杂情绪满盈胸口的她,差点脱口而出她刚刚发生的事情。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办公室便传来急躁的敲门声,并且在她还没来得及回应,门已经被粗鲁地打开——不用看她也明白这麽无礼的人,只会有「他」。
「嘿,我的联络人,准备开工啦!」黄计一进门,便轻佻地叫道。
「请问黄博什麽意思?」她眯起眼。
「什麽?你都不知道?课长都没告诉你啊?呵,看来今天你真的有让课长不高兴呵。」
她没说什麽,只是眯眼看着喜形於色的黄计。
「这份文件你自己看。」大概见自己没反应,黄计自讨没趣,便不客气地丢了份文件在她桌上。
她接过来翻看。文件上列了五项计画名称——这些名称她还记忆犹新,是可能跟金属中心合作的计画案。她继续翻看文件,不出几秒,她已经大略知道这份文件是什麽——原来与金属中心的合作案,已经敲定是「天然草本医疗器材开发案」。
她有些震惊,这是何时做出的决议?
为什麽她完全不知道?
杨宜桦也没跟她提及?
「所以这?」但她依旧面不改色。
「就你看到的,『天然草本医疗器材开发案』是跟金属中心的第一个合作案。」黄计几乎是用鼻子说话。
「喔。」她漠然,「恭喜黄博,这个计画我认为相当好,十分切合中华制糖及金属中心各自的专业,相信会有一番成果。」
「当然啊,这可是我牵线的。」黄计自大地点点头,「不过,你可是这个计画的『窗口联络人』,虽然角色没像我这个主持人那麽举足轻重,但也可以多少学点经验啦。」
「嗯?」她这回真的愣住了。
窗口联络人?
这种小事不是一般都由助理担任便得?
怎麽会需要她这个高级研究员出马?
况且她又不是在黄计的团队?
「嘿,对方可是Apple全权当主持人跟联络人,总不好让小小助理跟她对口吧?」黄计似乎看穿她心里的疑惑。
「所以?」
「但也不好由我出马当联络人啊,你也知道我的资历太高,当联络人也太大材小用。所以我问过课长後,他也同意让你做窗口联络人啦!」黄计得意洋洋,「所以,今後就要麻烦你听我的指示啦!」
闻言,她内心不禁冷笑。
原来黄计在利用这个合作案,技巧性地拉低她的身份;今後,在这个合作案上,她得听命於他、照他的意思当传声筒——她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他的助理了。
「所以,周博……不,周『联络人』,我派给你的第一份工作,是先跟Apple问好,可以吧?不会太难吧?」黄计开始得意忘形地命令着。
「当然可以,」她微笑,「等等马上办。」
黄计像是打赢了一场战役般地离开了。
黄计离开後,她怒不可遏,一个拳头重重地打在桌上。
「昕璇,不要生气,还是我去当窗口联络人?」林启艾吓得赶紧安抚她。
「呵,不用了。你难道看不出来,黄计就是想羞辱我?他就是想让我当他的下属……你自愿做,恐怕他还不肯呢!」
「黄博太过分了!」
「他就是硬要跟我杠上,」她冷笑,「既然如此,就别怪我未来会咬他一大口!」
她本就因方才在杨宜桦那儿遭遇的「事件」脆弱惊恐,更让她想起两年前的事情,如今又被黄计肆无忌惮的挑衅而气急攻心,一冷一热强烈地袭向她的结果,是下一秒,她差点支撑不住而昏厥过去。
「昕璇,你还好吗?我怎麽觉得你从刚刚就怪怪的?」急忙搀扶住她的林启艾满溢出担忧。
冷热情绪交替尚难平复,见着眼前如此担心自己的林启艾,一股热流忽然自心底冲向脸颊。
「今晚有空吗?启艾?」
「有啊,怎麽了?」
「那你陪我回家、陪我说话、陪我聊天、陪我睡觉,好吗……?」
但林启艾却只是沉默不语,那表情千回百转的,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麽。
「所以,你不愿意陪我?」看着犹豫的林启艾,她难掩失望。
「也不是不愿意,只是……」
「只是什麽?」
林启艾又是沉默。
「那陪我吃饭就好,可以吗?拜托……」对於林启艾无语的拒绝,她难以接受。
她无法一个人回家。
一个人回到那个阴暗孤冷的家。
她今天非常需要人陪。
而且那个人,不再是赖卓群。
「好……。」林启艾犹豫了几秒,终於还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