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慕達情人 — 第五章 百慕達迷航(1)

「芃希最近还好吗?」大掌拍上叶泓悯的肩,他全身一震,胸口一抽,寒毛矗立猛然抬起头。但其实,那低沉愉悦的声音并不陌生。

只是晨间的早操刚结束,缩在护理站托着病历,大脑还转着前一天尤宝芩说的话,又接到沈芃希妈妈的电话表示她要多请一天假在家中休息,叶泓悯恍神地发楞,连背後靠近的脚步声都没留神。

「嗯啊!陈……陈主任……早……」紧张的喉咙像给实实卡了颗卤蛋。

「听住院医师说她昨天发烧请假了,你们去急诊看过她?」

大掌没从他肩上移开,反倒整只手臂勾搭上位,炯炯有神直视而来的黑眼珠,让叶泓悯接话回应也心虚地支吾,「嗯,对……还好……我们去的时候她……烧已经退了,她爸爸来照顾……」

「她爸爸啊……」白长袍中年大叔若有所思点晃着头,放开勾肩搭背的长臂,摩娑摩娑下颚,便拿起一本病历兀自翻了起来。

「她说妈妈要工作,爸爸刚好有空就来了,所以我想这样就没有甚麽好担心,所以我们也就回来了。」尤宝芩手里抱大叠患者的评估报告表单,适才走入护理站,接续补充回应。

纵使今天急性病房里尚有忙不完的活,但她心中犹仍挂意,一早先绕到日间病房关切。或许昨日自己太过急躁,语意严厉了些;也或许都是自己太过敏感,脑洞作祟误解了这新手学弟的无辜。担心挫折一个新鲜人的自尊,也让她忐忑纠结了一整夜。

「学姊早!」

叶泓悯一如往常漾着腼腆微笑打招呼,感情这事应没对他造成甚麽样的打击,倒让尤宝芩松了一口气。

「你不是对她爸爸很感冒?」陈主任转过身,阖上手里的病历,饶富兴味地挑起眉调侃。

客观中立、就事论事,当然是医疗专业人员必备的素养;可毕竟喜怒好恶的七情六慾,也是人之常情,尤其当某些事件牵动了一个人下意识的连结。

「我是不喜欢她爸爸那种对女儿老婆太权威的大男人,不过,毕竟还是亲人。我看昨天芃希的反应好像也很平和,和她爸爸之间应该……」尤宝芩自圆其说地解释,也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而合理化她所质疑的情境。

自己的喜恶情绪,本就不应该强加诸在其他人身上,更何况沈芃希也有着自己的立场,那是属於她和父亲之间的亲子关系。尤宝芩也明白,除非有谁对她的患者造成了伤害,否则平静和解便是再好也不过的结果,以一个治疗者的角色而言,她乐见其成。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爸爸一直是相当重要的关键人物。」陈主任点点头,满意地做了最後的诠释。

对於沈芃希的了解不够深入,叶泓悯只能沉默地聆听。即便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想起女孩那天在阳台上对他说的话,却早在他心中埋了深刺般地扎痛着。

「甚至希望他最好死掉,永远不要再回来。」那彷如是遗落在另一个世界的幽灵,若有似无传来的凄楚喃语。

甚麽样的怨怼会希望另一个人最好死掉,而那人还是自己的血源至亲?

是认真出自肺腑,还是玩笑的一语带过?

真的已经平静和解了吗?那曾经的伤害又可是如此容易一笔勾销?

尤宝芩似乎看穿了他眼底载浮载沉的疑惑,浅笑的嘴角拉起理解的温柔,「虽然我觉得他强硬要芃希把小孩拿掉,又强硬把第二个孩子送出养,完全没有顾虑到芃希自己的感受真的很可恶,但是……有时候想想,如果她把孩子留下来养,她还这麽年轻,而且又自己一个人,是要怎麽生活。或许这个现代社会的价值观就是这样,会觉得那是孩子养孩子,直觉就判定她能力不足。可是,谁又有资格、有权利评断她能力不足?这对她来说确实也是非常不公平,不是吗?一个孩子辛辛苦苦怀胎九个月,好不容易生下来……」

声音暂歇,忧沉的氛围冉冉飘落,静止的呼吸终透出一息无奈,尤宝岑忏动的双唇才又再次开口,「我以前,曾经一个孩子……第一胎的孩子……在我怀到快接近生产的时候,突然胎动减少,隔天产检才发现小孩子脐带绕颈,胎心音也异常,紧急剖腹产最後还是没有救回来。所以,我可以了解她失去孩子的感受,一辈子再也看不到,永远……失去的感觉。」那藏着深度撕裂伤的情感,揉进忍抑住而未倾泄的眼泪,语调却是如此轻缓,像是颠步踩在矮墙上的猫印子。

这样的撕裂伤,怎麽可能切身体会?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男子来说。

只是没法克制的,突然微微湿濡的搔痒,从眼轮倒灌入鼻腔,让叶泓悯有种被扔进暗黑三度空间,压迫感漫天逼来的窒息。

失去至亲,是甚麽样的痛?活生生被割股刨肉、被扭筋断足、还是……接近死亡的绝望?

他这辈子最惊天动地的失去,不过就是前女友的背叛。那麽,或许那样的事件比较起来也太过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地令他觉得汗颜。

无法想像那女孩这短短的美丽华年里,承受过多少的切肤之痛。挚爱的父亲?挚爱的男人?挚爱的心肝骨血?拥有与失去,似是真真假假的游戏,虚幻到让所有的单纯真心全然崩溃。断根的情感如枯叶一片片,落入忧郁的深渊谷底,只好不断寻找可以移情的对象。

「一切都是假的吧!」难怪连女孩自己都这样怀疑。

而他,仅只是她偶然伸手构到的浮木罢了。

「我在一开始接触芃希的过程,也投射了很多自己的感情,所以我一直认为她爸爸夺走她成为一个母亲的机会,而且当我又知道她爸爸好像还有外遇,就对这个人更加反感。」

尤宝芩没有避讳地,在年轻的後辈面前,直白地坦露私人的感受,以着过来人的经验,就是在提醒他不要迷途了,是吗?

讽刺而可笑的,此刻的他,心里居然也涌起浓浓的失落滋味。

「其实,投射不一定不好。」沉稳的长者眯起眼角三横鱼尾纹,「就是因为这样的经验,所以你更能够同理她的心情,她也会觉得有人真的了解她,比较容易和治疗者建立信任感。就像我们曾经在个案讨论会的时候讨论过的,移情和反移情不一定都是坏事的,不需要太过刻意去避开。当治疗者把自身当成一个治疗的工具,有时候也可以成为治疗的助力,治疗者和被治疗者一起昇华。」陈主任说。

持续站在聆听的位置,叶泓悯噤声咀嚼这些看似与他无关的故事,当主角与配角在他身边鲜明地错身而过,他早已不可避免成为戏里的一分子。

只是,治疗者和被治疗者一起昇华,这是可能的吗?不论在感情或医疗专业上,他都是稚嫩懵懂的初心者,战战兢兢地踏出每一步,仍旧陷入混沌迷雾,怕是救赎不得,便让彼此沦陷得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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