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春鸣微微垂着头沉默着，罗宋均想，如春鸣或许事真的有甚麽不好说的事情，也去不勉强他说出一个所以然，转了个话题问：「话说，平时如老板的条子都是给田公子叫去，今天怎麽不见田公子？」
「今天文萃茶园唱《空城计》，他大约是听戏去了。」
「喔，《空城计》啊？可是那个上海来的角儿？」
「没错。」
「原来如此，那确实是个好角儿。」
如春鸣一笑：「既是好角儿，怎麽不见罗先生去听？」
罗宋均是喜欢听戏的，也是个懂行的票友，这如春鸣知道。
「那是麒派[1]的吧？早年听过，不大合胃口，要说我个人还是比较推崇余派[2]的唱腔。」
「不合胃口吗？我个人觉得麒派还是很好的，罗先生有空还是可以去听听，说不定年纪不同，听到的东西也会不同。」
罗宋均一听觉得很有道理：「是这麽说没错啊！但还是得再寻一个机会，这麽想来还真是可惜了。」他惋惜道。
「那罗先生打算去蹭听[3]吗？」如春鸣打趣道。
「还是不了。」罗宋均笑：「再说这儿就一个名角儿。」
「角儿都是别人叫的。」
「那又怎麽样？从上海来的是角儿，您一样是角儿啊！和他一样的，都是好角儿。」
「真是过誉。」
「没有过誉的！」罗宋均摆了摆手，又好奇的问：「对了，我曾听豫堂说，您有一处小院，是真的吗？」
「是。」
听到如春鸣肯定的回答，罗宋均很疑惑，他用相对委婉的口气问道：「虽然有点冒昧，但这不是不符合堂子里头的规矩吗。」
相公堂子里的各种规矩基本与妓院相同，只要是没有被赎出去的，都必住在一起统一管理，不同的只是妓女同住的地方称为「下处」，而相公同住的地方称为「大下处」。
如春鸣是在堂子里还没有被赎出去的相公，照理来说，另立居处并不符合规定。
依照堂子里一贯的规定，被赎出去的相公才能另立居处，而这个居称通常称为「堂子」、「私寓」或「私坊」，相公通常会自立「堂名」取做「某某堂」。
如春鸣闻言淡淡的说：「只能说是堂子主人对我的一点情义吧？」他微微垂着头，看着桌缘的眼睛好像看到了甚麽更远的地方。
「什麽意思？」罗宋均并没有听明白。
「说起来这件事倒是很多人不知道。」
罗宋均微微歪头表示疑惑，但毕竟是男人，这动作也不好做得太大。
「其实也说不上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就只是我是堂子主人的养子而已这件事而已。」如春鸣仍旧淡淡的，不觉得自己讲了什麽特别的事。
「竟然有这种事？」罗宋均当场就惊得停下了喝茶的动作。
「也只是这样罢了。」
如春鸣淡淡的道，罗宋均总觉得如春鸣的话中有什麽其他意思，但他也听不太出来。
喝下了杯里的茶，罗宋均点点头，既然和堂子主人是这种关系的话，那打破一点规矩好像又没甚麽不可以的。他又说：「但还真是不知道您和香兰堂主人事养父子的关系。」
「本就不常提起。」
「所以说，如老板是和香兰堂学戏的？」罗宋均问。
「不是，我的师父另有其人。」
「果然啊，我就想没听说过如老板师承香兰堂的事，您的唱腔也不像是跟香兰堂所学。」罗宋均顿了一下，又说：「不过如老板事为什麽想另外搬出来居住呢？」
「就只是不喜欢大下处而已。」
罗宋均犹豫了一下还是问：「我知道如老板的气节高，不喜欢这种事，但既不喜欢大下处，让人赎了出来不是好得多吗？又多了自由。」
「就是不喜欢，再说，若是这麽做我会瞧不起自己的。」
「和我想的一样啊。」罗宋均笑了笑：「话说，如老板是一个人住的吧？」
「没错。」
「这样不觉得寂寞吗？虽然是少了点隐私，但至少热闹。」
如春鸣沉默了一会儿说：「一人住在那屋子虽是寂寞了一点，但有时人多反而更觉得寂寞。」说完，他整个人彷佛染上了一股寂寥。
看到如春鸣的样子，罗宋均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提起了甚麽不太能提起的话题。
本是想尝试在心里了解一下如春鸣所说的那种感觉，但他发现他好像没有办法理解如春鸣所说的「人多的寂寞」，想了半天也只好放弃。但又提不起什麽话题，只能一直沉默着。
注意到罗宋均的沉默，如春鸣才发现他似乎把气氛压得太低了。
「话又说回来，我和罗先生倒是难得这样聊天。」
罗宋均听到如春鸣的声音才回过神：「是啊，如老板的身价高，我也叫不起。」
「是吗？我听说罗先生家是上海有名的军政家庭。」
提起这个，罗宋均心里满是不乐意，但想想如春鸣也不知道这件事，便没有发作。
犹疑了一会儿，罗宋均说：「虽是这样没有错，但我其实不太喜欢和家里扯上关系，虽然家里多少事有给我些资助，但我也就是领军中的死薪水。」
罗宋均对自己的家庭是说不上怨恨，就是有一点不满。他又何尝不想当个公子哥儿？但人们对於他的家庭既有的评价，甚至对他本人的期许却让他喘不过气。
如春鸣听到罗宋均的话有点抱歉：「不好意思，提起了你不想提起的话题。」
「没事的，如老板本就不知道，我也不喜欢说。而且我们就算扯平吧。」
他无所谓的笑了笑，他们两个今天都提起了不该提起的话题，到底是因为不够熟悉？还是说太不会找话题？
如春鸣摇了摇头：「真的很抱歉，提起了你不愿意提的事。」
「都说了没事，您也别太在意了。」
「想来也没跟你聊过什麽，实在不熟悉，望你见谅。」如春鸣边说边替罗宋均倒了茶。
「真别在意，我也提了不对的话题。想来前几次可以遇见您还是因为豫堂呢！不然我可能也没什麽可以和您说话的机会，但他今天说不来就是不来，以前明明是天天往这儿跑，真是令人纳闷，是不是？」
「是令人纳闷。」
「不过，我觉得您也别太在意，他这人就是这样，永远都不知道在想什麽。」
说完，罗宋均喝了口茶，又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巴。
「怎麽了吗？」
罗宋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光喝茶，一点东西都没吃，就觉得嘴巴有点闲。」
「原来是这样。」如春鸣忍不住笑了：「叫点东西吃吗？」
罗宋均摆摆手：「还是不了，这儿东西贵，我舍不得叫，而且也该走了。」
「我送你吧。」
边说，如春鸣跟着罗宋均一起起身。
「真是麻烦了。」
「哪里，没事的，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如春鸣跟着罗宋均一起下到一楼，并送他到了门口。
「下次再见。」
罗宋均正要踏出门，如春鸣说：「抱歉，没能好好招待。」
「没有的事，我钱都没付呢。」说着，罗宋均突然想起刚才几次提到李豫堂时，如春鸣脸上的表情，问道：「那个，如老板，您是真的没事情要寻豫堂吗？若是真的有事我能代为转达的。」
如春鸣一愣。
短暂的犹豫後，他还是摇摇头：「没什麽特别的事。」
「如老板……」
「真的没事，路上小心。」
虽然从如春鸣的各种行为来看，罗宋均根本不认为如春鸣真的没事，但如春鸣显然没有要提这件事的意思，他也就离开了没再多问。
「那麽，後会有期。」
「慢走。」
他真的没有甚麽事情非得见到李豫堂不可，就只是有点好奇罢了，只是好奇他怎麽不来香兰堂了。
只是好奇罢了。
[1]京剧表演艺术家周信芳所创的流派，麒派特点在於运用高难度的唱念做打刻划人物，念白在程式化外注重生活化及美感，是为大众所喜爱的流派
[2]京剧表演艺术家余叔岩所创的流派，余派有字正腔圆、声情并茂、韵味清醇的特点，风格醇厚典雅，票友中常以宗余派者为多
[3]指不买戏票，设法混进去听戏，亦称「蹭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