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建始也;冬,终也,万物收藏也。
南台湾的立冬,依然是午间艳阳高照的二十多度,宣示意味居多的让人怎麽都不肯被哄骗,照旧是一件薄长袖上身的聊表心意,偏偏少时兴起这依北方时令所制订的农民历,时质上却是「补冬,补嘴空」,慰劳的是发寒的胃。那天清早有课的他,在研究室外的长廊高声吆喝大家一起来补冬,说想大快朵颐地吃整只烧酒鸡,还形声绘影着米酒香气蒸腾的迷醉,也赶着上课的我,匆忙瞥见无人愿意附和他,越讲越小声地咕哝着,有些不忍,像原本高分贝吵着要糖吃却未果的孩子,最後只能挂着鼻涕地意兴阑珊,舔着上唇自我安慰。
【量化分析】上得有些心神不宁,原本换我作摘要报告的,也是语无伦次失了平日好学生的水准。课间我便快步跑到少的教室前,刻意压抑自己的慎重其事,半命似地说:「我也喜欢吃烧酒鸡呢!那麽你中午就开车带我去菜市场买只土鸡吧!」
见他笑了开来,连番点头的模样,我的快乐是无限增值。
他开着车带我到传统市场,过午几乎快要收市了,满地的菜渣子被杂沓烂瘫在地,鸡鸭鱼肉的腥羶血色,业已无力黯淡腐败,摊贩们经历了整个上午讨价还价的激躁,显得有些疲累索然,没了兴致去招呼我们的不知从何下手。
我们来到鸡肉贩子前,要来一只乌骨鸡,「刚杀的,看你们俩还是学生的模样,少算你们二十块啦!」女摊贩扯开喉咙说着,不容抗拒的豪迈,惹来身旁原本发呆的几个小贩都笑了,也许这是她向来的「客制化」促销伎俩,看她笑得满口金银铜铁,身上的围裙都是血渍点点,很是安心的,这些都是市井营生的活力。
走出传统市场,少瞥见了一旁卖甜汤的小贩,便吵着要吃汤圆了。我感慨着经济大好的这些年,人们都被骄纵了,完全不按照时令产出的水果,满足的是一时兴起的口腹之慾,就连年节应景与迎神赛会的甜食供品,也是无可幸免地被随传随到,这下反倒失落了那份等待的滋味酝酿。我想起小时候,每到冬至母亲总会一大早就准备红、白两色的大汤圆团,再放一只洒满白粉的浅铁盆,要我们赶紧搓好汤圆,作为拜拜之用。捻来一小块汤圆团放在手上,轻轻搓揉着,原本稍微乾燥、不规则的团块,渐渐地均匀的律动,滚珠似地按摩着我的使力,随即一份圆满在掌心中踏实着。我很喜欢这肤触里的完满,有种难以言喻的幸福,经常是闭着眼睛地偷偷沉醉,暂时忘了母亲的催促,却是被这小小的汤圆给攫获、包覆其中,我想像自己是那颗汤圆。
「还没冬至呢!吃什麽汤圆呀?」这下换我认真起农民历,取笑少的时序颠倒。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想吃汤圆,只吃烧酒鸡怎麽能满足呢?总还要喝一下甜汤才算完美!」少认真地说着。
卖甜汤的老伯听我们这一争论,张开缺牙黄齿的嘴巴,说着:「这年头想吃什麽就有什麽,爱吃汤圆何必等到冬至呢?!天天都有人想吃汤圆,这样我也才有生意作呀!」
少奸计得逞地点头称是,彷佛与他共谋的老伯,早已左手扯来一只透明小塑胶袋,右手准备抓取汤圆。
「你给我们还没搓好的汤圆团,我们自己来搓。」我赶紧说着。
「现代人哪有像你这样闲工夫,吃汤圆还要自己搓喔!」老伯边说边抓来一大块白色汤圆团,然後再捻来一小块红色的放进塑胶袋。
小时候我常不解地问母亲,为什麽白色的汤圆团总是比红色的大呢?
「傻囝仔!生活哪来这麽多红色的喜气洋洋呢?过日子就像是喝白开水,偶而有一点点好运与喜事,就会更加珍惜。如果天天都是敲锣打鼓地放鞭炮,笑得春风满面与脸上红吱吱,这样人反而就不知道怎麽在苦日子里忍耐,也会不知珍惜幸福了!」母亲总是年复一年回答着我的傻问题,也对我灌输着一种幸福难得,也一种稀有财的讯息。
於是,我学会了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点点的幸福,不敢太过挥霍,就像冬至夜里喝那一碗汤圆,我总是将白色的先挑捡吃完,再一勺勺地啜着甜汤水,最後看着三、四颗红色汤圆躺在白色瓷碗碗底软瘫着,失去了原本飘浮汤汁里的圆弧,紧挨、黏密着有些变形,但我就只是看着,眼膜底层满满的映红,这样就心满意足了。那些年,我的红色汤圆都是被贪嘴的弟弟们要了去,我反而不忍心吃掉,这也隐喻着自己甘於在想像里完形幸福,不敢亲嚐的!
拎着红白双色的汤圆团,再买来褐澄澄的老姜、烧酒鸡的中药材、一包黄糖,以及两罐红标米酒,再加上那只用草绳五花大绑的乌骨鸡,两人四只手垂挂着丰盛,很刺激着视神经,我与少相视而笑的瞬间,像燧石起火般地点燃眼里的激躁,火苗窜溢,这一锅立冬的烧酒鸡,早已在眼里方寸里滚煮、蒸腾、飘香,而那垫底的汤圆也喜孜孜地在甜润里打转。
回到学校都已经下午三点,我们蹑手蹑脚地躲到研究室长廊尽头的茶水间,因陋就简地用我宿舍那只大同电锅的里锅烹煮,以及向同学借的登山用瓦斯炉,至於其他的锅碗瓢盆都是各色的因陋就简,漱口钢杯、保温杯、蛋糕纸盘…,没有流理台我们还得屈蹲在地上,很像行军的因陋就简,没有讲究更无从委屈。一整个下午就只有我与少如此照顾着食慾的「生理虚求」,所上其他人都上进登高到马斯洛「自我实现」的那一阶,有的呆在研究室块手打报告,有的则躲进图书馆期刊室埋灰。至於那雷厉风行所规的所长与所办秘书,则是一整个下午都在校务会议里例行公事,所长口中崇高的「学术殿堂」,霎时崩塌、跌落人间,成了埋锅造饭的土窖,灰飞烟没在最物质的世道营生。
我们先搓揉着汤圆,躺在纸盘上原本是尺寸不一的横眉竖眼,彼此看着有些骇然,暗自不好意思地便小心了起来,顺气故作姿态地偶而上掀眼皮偷窥对方捻来一块的大小,看着看着指尖也有了轻重地模拟起来,心也探知了深浅,渐渐地我心牵我手,这一来一往的眼波流转与心知肚明,让手掌上的汤圆都永结同心了起来。
再来,我先用油把姜给催逼出那辛辣,上下翻面,这时才看见忘了要鸡贩斩的乌骨鸡,无力横陈着,我叹了一口气,只能用瑞士小刀给凌迟肢解,很不俐落地给不规则状地撕扯,有时一失手还骨肉分离,让少看得掩嘴窃笑,一把抢过,自己恶狠狠地屠夫了起来。俨然是分屍的第二现场,两人同谋共犯,却一点也没有心虚,有时还笑闹着,很是出世魔鬼的坏,是修罗道上的非人。
很是惊世骇俗的,我催促他别再搅这一锅的残忍血腥,真是罪孽深重的,「你赶紧金盆洗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双手合十胸前搞笑地说着,心里却是怏怏地想着:「眼前这一切若真有罪,那就由我一个人来担负吧!」
我这满脸认罪严肃与真真切切,把少给逗得哈哈大笑,直说我真是宗教乡愿。
少的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但他就是拒绝被收编,所谓的天堂与地狱他都不看在眼里,他只愿意活这一世,甚至不想活太久与牵拖,忧欢哀喜就此兑现,既现世乐观又无望悲观。「干嘛活那麽久呀!生命的各种体验经历过一次就好,何必一再重覆呢?这样多没意思!」他常这样说。自然他也婉拒我佛道不分的因果观,觉得这些计算太小心眼与缺乏验证,人生的情慾想思若真要是被简化成数字,那岂不憋屈?!
但是少也不跟我辩,就任由我「善哉善哉」地空洞说去,就只管笑着,这样无谓的不迎不拒,更是难以被任何宗教收编。
我满手湿黏将鸡块给丢进炒着姜的锅里,风风火火的油水逼溅,乒乒砰砰的锅碗瓢盆作响,我喜欢这般的忙乱,就像寻常百姓家的如斯生活,煮食的雾茫蒸气圈成了柔焦的氛围,很是美好地隔绝了现实的清晰,或者残忍。记得小学那几年,当起五个自助会会头的母亲,每个月几乎一半的时间,总会与父亲到各家去收会款,经常是忙到三更半夜才回家,对母亲极度依恋又有分离恐惧的我,常常坐在二楼向外突出的铁窗上全身蜷曲,低声啜泣地望着、盼着,哭累了便出神地看着对街的那家阳春面摊,煮面铝桶被掀开的刹那,直冲的白茫茫蒸气将卖面的老夫妇给包裹了起来,我爱想像他们舒服地躺在软绵绵的云朵上,补偿着坐在冰冷铁窗上太久的疼痛,以及孤独。一直以来,我有说不出口的小小志愿,那就是开一家面摊,与所爱的人躲在煮食的水蒸气里,一直无扰地幸福着。
就在雾气蒸腾里,我窥探少满脸像孩子般的期待与傻笑,时而发呆凝视,时而垂涎地咬了咬下唇,而我则幸福得像位母亲,或者是妻,手上忙乱的是与火侯的时间竞赛,但眼皮底下尽是心安,但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确是我最卑微却妥贴的满足。
双手洗净却无事可作的少,拿起了那包黄糖,很是坚持黄糖要炒过後才有香气与味觉层次,因为他母亲都是这般讲究的。
「你吃食都这般挑剔,恐怕只有你母亲才能这样妥贴地照顾得了你。」我取笑着他。
我没见过少的母亲,却经常听他提起,说他母亲是最讲究饮食的中国北方人,最爱烹饪的她,第一道食材的准备功夫便不肯马虎,上菜市场必定是挑精拣瘦的,猪肉一定要是吃馊水的本土黑毛猪,黄鱼则是指定野生的,而她私房菜谱的加油添醋,全凭他吃上一口後的眉宇表情,真格的为他量身订做的独家口味,少说时总是掩不住被母亲宠溺的得意。
「吃食本来就讲究呀!你知道黑毛猪烧肉有多香吗?野生黄鱼那真是肉质细密地不沾一些土味,还有大海的咸咸香气呢?!」少坚持着。
後来我听大陆的友人说起「京油子,卫嘴子」,我才想起少恐怕这富贵子弟的油嘴滑舌模样,恐怕是会说与爱吃两者兼而有之,虽能说上一口好菜,却是图着指使别人实地操作的光说不练。「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也是说那里的人就为了吃秋风起肥美足的海味,就算是冬天即将来到,还是宁愿把保暖棉袄拿了去当,换一些钱来一饱口福。果然又是符合少即刻兑现的生活哲学,只顾着这一刻感官的欲望,管不上下一秒的风云变色。
「讲究什麽呀?!人要知足常乐,吃饭不过就是管饱,哪来那麽多讲究!你根本就是歪
嘴鸡吃好米,成天净想着口腹之慾!阿弥陀佛!佛陀常说舌根不过三寸,你何必这麽计较呢?还有还有,人要未雨绸缪,存着粮食好过冬嘛!」
「年纪轻轻的就像阿婆这般唠叨,开口闭口都是阿弥陀佛的愚昧善男信女模样,你还真不怕自己嫁不出去喔!」
我很喜欢这样一来一往的拌嘴,就像小时候玩扮家家酒,原野草皮就是天地大方提供的舞台场景,扯来一段野草卷着当杯子,拔来几片叶子就是碗盘,再抓一把沙当米饭,花瓣点缀其上是增加食慾的时蔬好菜。童年总是玩得那麽认真,就连作假的都美味无比,更重要的是,那玩着当下的对话,便是成人家常日子的剪来一截,爸爸、妈妈各司其职地模仿、扮演起来,也不害臊或演技推敲,连那对应的台词都毋须对过,大家都有各自的本色与顺口成章,老实过着人间炊烟的日子。
我与少就是这样孩童似地玩起扮家家酒,都早已成人世故的外貌长相,对话却是天真版的来不及升级,就连心里的相信都还是稚嫩柔软的,不忍伤害。只是,我还是落了心思,警醒自己这一切都太过了,下一秒便是坠落。
少,是活在当下的享乐主义者,於是没有太多的曲折心思与作想,对人也是直心到底的,身心自在地嚐遍人间的醍醐味。而我则是被生存的恐惧所驱迫,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疲於奔,既无法享受真滋味,更擅於掩饰与欺骗。
听着少这般饮食讲究,我惊觉自己的马虎了事,只管着甜饱肚子,急欲消灭饥饿的生存警报,一点都不愿爱抚如蛇的三寸舌根,更不管酸甜苦涩咸各个味蕾区的相异需求,吃东西倒像填满坑洞。
我那善於裁缝的母亲,厨艺果然不精,常被父亲嫌弃不会做菜的她,总是这样为自己辩解:「三分人七分装,我作衣服让你们穿起来人模人样的,这样才能被人家看得起!吃东西就是填饱肚子而已,自己躲在家里吃,滋味就在那一张嘴巴里,谁会用这个来判断你的价值呢?」
的确,吃食的滋味是属於自己的,而一身的华美或破败却是落在别人眼里的论断,终其一生爱面子与计较别人眼光的母亲,在乎别人更胜於自己,宁愿将更多的心力与天分,放在裁剪、缝补、修饰别人对她与孩子的评价,也不愿意耗费在烹煮、提炼、品嚐醍醐味,用来贴近自己唇齿的私密需求。
若说我的母亲是自我形象的裁缝师,而我更像打造面具的工匠,将喜怒哀乐隐藏在一张张面具的阴影里,怯於暴露感觉的蛛丝马迹,久了,我便对面具成瘾,甚至是再也拆不下来地仅能一只只面具堆叠上去。我是宁愿自欺欺人,也不愿意贴近自己的需求与感受。
我失神地搅着那油煎着的鸡块,的确感觉到自己脸上面具如层积岩重压变形的沉重,猛然回头望着少,看他认真地翻炒着那锅黄糖,一下子散沙般地从结晶状,融化成亮澄澄的岩浆,闪现着黄金的饱合与晶亮,顿时空气里飘浮、幽转着丝丝的香甜气息。我嗅闻到了,也看见了,更听见那铲与锅的金属撞击声响,所谓面具也是有眼而鼻舌的开口,再多张面具堆叠也会挤压出裂缝,我的感官被这一锅炒糖给勾引,渐次偷摸地离家出走,有一种诡计得逞的自由快感!
突然,少自我背後欠身地伸手到我眼前,右手食指指尖沾着滚热的金色糖浆送到我唇边,让人毫无退步的余地,且而无从拒绝,只能张开嘴巴,蛇般地吐信,轻嚐了一下,隔着甜腻丝滑、若有似无的糖膜,竟触到了少却硬实却圆弧的指尖,霎时,舌尖有一丝丝的搔痒风驰电飞,全身即刻酥麻乱窜,直破丹田与下腹部,温热湿潮,继而不规则地隐隐紧缩、抽慉,天崩地裂似的,在裂隙的瞬间,涌出一股滚滚清泉,滋润着乾涸太久了的枯涸杂草,将之淹埋没入其中,盈盈水动,摇晃、弛荡、爱抚、软瘫着,长久败坏的,竟活了过来,水草般地妖孽着,浮动、盘丝、厮缠,在表面留下层层的湿黏柔滑,腥羶的。
体内持续窜流、交错着隐伏的水脉,像是高压深埋太久的积怨甚深,集体总动员地都鼓躁、揭竿而起,支援着下身的师出有名。身子底下的叛乱,已然烽火连天,旋即攻城掠地而上,我发现自己全身燥热,双颊火烫烫的,就连呼吸出入都是过山风似地焦灼了上唇,「呼~呼~呼~呼」急吼吼的声响,耳边煽动着,我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很是失控地,在体内的空洞里回响,渐渐成了一种无力的娇声吟哦,凑耳去听,更是羞红害臊了起来,彷佛明白了些什麽。
「再等五秒吧!这样的火侯才能炒出糖的微微焦香,这样味道会更好些。」少专注在那锅炒糖的颜色递变,十分之一秒都有变化的不容小觑。
事实上,指尖让我舌头轻触的瞬间,他早已舔尽那和着我贪婪涎液的糖浆,自有定见地知道火侯尚缺那麽一弹指,转身便回去继续看顾那一锅的金黄溶液,认真地拿捏绝佳与焦败之间的边界。而我却在弹指之间,电光火石地已然燎原,继而雷雨倾盆,湿凉了一身。
「嗯!好了!」少快手俐落地将糖浆倒进滚滚的白开水里,「唰!」地一声像火山熔岩落入了海,吱吱作响。
就在少要转身向我的那一刻,我手忙脚乱地将两罐米酒,一股作气地倒进翻炒着鸡块与姜片的锅里,然後打开中药包,啪地全丢进去,就怕他撞见我情欲的湿潮,很糗的。顿时酒气、中药香蒸腾,化成一片迷蒙,我企图藉由这烟雾弹似的白茫茫水气,不让少看见我在想像里的偷欢,感官世界的泛滥成灾之後,那脸颊上湿潮不退的红晕。然而,自作孽的我却忘了即时将脸退到烟雾弹之外,蒸气雾锁着我的呼吸,我还来不意识,便已醉了。
「哇!好浓的酒香喔!」酒虫般的少立马放下了那锅甜汤,凑过来将头埋进锅上翻腾的酒气中,贪婪地猛力吸了好大一口。
顿时,一些些烟消云散,少乍见我胀红着一张脸,双唇也饱实欲滴着腥艳,就连脖子肩颈都若有似无地红斑点点,夹杂着好奇、不解却又冒进地直视着我,这让我更心虚地丢下锅铲以双手的冰凉掩面,欲盖弥彰地更加被脸红心跳。
爱情酿的酒,即便是暗藏私酿的,都能浓烈如火。尽管不敢打开饮酌,却也偷偷地在那看似紧闭的坛口,幽魂似地漫溢、挥发。
人,毕竟在明处,不敌着暗处的勾魂酒香。光是闻,都能醉人。
我总是那麽矜持地不让自己的暗恋泄底,严防密守着任何一次让自己崩溃的危机,我自然是不喝酒的,却没想到被这锅滚烫、挥发的酒精给惹弄。
「老天呀!你还真是不胜酒力耶!光是闻烧酒鸡的蒸气都能把你给弄醉,你真是太没实力了!」少讶异地笑着说,还一边伸手过来摸我灼烫的脸。
我来不及闪躲,只感觉到全身再次火山爆发,汩汩地窜流着融浆,体表几乎要裂了开来,破绽出一道道措手不及的缝隙。
「你都不能喝酒了,何必要附合着煮烧酒鸡来立冬进补呀!」少边笑边摇头说着,「要不然你也不要一下子就把两罐米酒都倒光光呀?你想醉倒在烧酒鸡旁呀!笨蛋!」
我无力反驳,净是呵呵呵地傻笑着,呆愣盯着吼吼滚滚的那锅烧酒鸡,有些昏昏欲睡。不辩自明的酒醉,很是轻松、舒放地,脑袋慢速了好几拍,後来都断线地秀逗起来,再也没有任何的居心与作态,心是心、身是身、大脑是大脑的各自为政。
「喔!我看你真的是醉了,等下人家撞见了,还以为是我灌你喝酒呢!」少惊呼着,完全无法适应我这般像剪断了自持隐形丝线的木偶娃娃,软瘫地傻傻笑着。「唉呦!我扶你到座椅上歇着吧,剩下的调味就由我来处理。」少说着便抓起我的手。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蛮劲,大概是被他的嘲笑给激得恼羞成怒,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很是赌气地说:「你乱说,我哪有醉呀!」,随即拿起火柴盒,点燃一根火柴棒,凑到锅口汤水滚滚的上方,「轰!」的一声气爆,橘色、黄色、蓝色的火舌厮杀缠斗。
「你看!我还记得我妈都是这样煮烧酒鸡的,她说这样可以烧掉酒精,同时把鸡肉的鲜甜与中药的药效给逼出来,可是酒香却能更厚实地锁在汤汁里!」微醺的我还讲得出这般道理,连我自己都有些讶异,说来我还不是真的如自己所认知的没有厨艺与品味欠佳呢!
少反倒只是愣愣地听着、看着,突然泄了与我瞎说、斗嘴的狠劲,静默里我们就像围着营火般地看着酒精燃尽,熄灭。一切都归於寂灭。
茶水间外的长廊,急促、吵杂的脚步声突然将我们惊醒,抬头看看窗外已是傍晚时分了,回到现实,我们赶紧将搓好的汤圆下了,丢进炒香的甜汤里,然後赶紧收拾、清理杂乱的现场,就怕又要被所长给批斗了。
有点狼狈为奸的猥琐,我端着甜汤,少捧着烧酒鸡,蹲屈在门边听着所长一行人等大概又离开了研究室,便四目相对地打暗号,一起赶紧起身,想快步溜进少的研究室里,而且还得惦量着速度,以免汤汁泼溅一身。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当我们离安全阵营仅剩二十步之距时,竟撞见罗教授刚好开门走了出来,原来是忘了拿报告在走回来,让所长在楼下等着。胖乎乎的他,夸张地大吸一口气,眼里盯着我们手上的锅,满脸嘴馋,且暧昧地笑眯眯着。
「你们俩是林青霞与秦汉吗?该不会在拍另一支“青春版”的锅宝广告吧!」教授冷不防地说着,曾是影剧记者的他果然有补风捉影与看图说故事的功力。
一时,失风被捕似的,我与少尴尬地笑了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年,林青霞与秦汉爱意正浓,尤其在千帆过尽皆不是之後,两人终偿宿愿地在一起,这支家居风格的广告,只是写实地呈现爱侣在厨房里,煮食忙乱却也幸福着,想喂饱的不只是口腹之慾,滋养的也是等待太久的爱情,这也切合了许多人对於爱情幸福的投射,不管是现在进行式的恋情,或者是未来是的等待,甚至是过去式的遗憾,人人都能在这支广告里鸡犬升天。特别是女人,比起男人更爱幻想在如斯生活里,守护着最平凡的爱情。
教授的这句玩笑,的确让我偷嚐到平凡女子的幸福滋味,跟着自己爱的人食衣住行,就再也没有别的了,却是心安理得的。
终究是一支广告!这支锅宝广告所要传达的讯息,并不是这只锅有多好用,而是一种幸福的想像氛围。如同爱情,它能给人的也不是实质的幸福,却是自作自想的迷醉、清醒,乃至懂得瞬间的拥有。
我想,立冬午後与少忙乱的煮食,我的迷醉已不在烧酒鸡里,却是幸福想像的浓郁汁溢。只是,後来秦、林两人都分了手。
看着胖教授拔山倒树般地下了楼梯,我们才像被解开魔咒似,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冲研究室,没想到才打开门板,惊见满室想不劳而获的饿鬼,简易钢杯与保丽龙碗紧握在手,才将汤锅放在电脑桌上,众多竹筷便像乱箭扫射。我趁隙舀了一勺烧酒鸡的汤,隐没在众人焦躁里喝上一口,便满身燥热地慌了,我猜是夹杂众人笑闹里,更让我不适,便悄然退身,轻声关上门板,溜回了隔壁的研究室,反锁。
这是连自我都难以说服的古怪,宁愿一个人在孤独里恒温地冷寂,就是执拗抗拒着众人喧闹里,自己渐次的失温。
我没打开研究室的灯,让研究室看起来是无人的状态,安心地在软呢般的无边黑里,静静地靠窗坐着,看向着窗外的光,初冬多平流雾,卤素灯光下,整个校园氤氲着浅紫与深橘的鬼魅,时而青烟溜转像魑魅魍魉,时而凝滞不动地化作等待猎物的兽,鬼影幢幢,是我内心幽微的闪现。
我的确是醉了,那满室的酒精蒸发,的确是最温柔且不察的阴谋,让始终自持的我,在不知不觉里,整个身心浸润在醇厚的酒精浓度,的确是些些释放了暗恋的压抑,点点滴滴地流着眼泪。
听着他们在隔壁的哗笑与大啖美食的快意,我很是安全地躲藏着。
也许是酒精的催逼,松懈了我的自持,或者是舔了少指尖甜美的偷欢瞬间,让情欲的花苞绽放,我无力喃喃着:「我─爱─你」,一遍又一遍地。
我听见了,欢愉地鼓动自己再说,话才说完,身心更是加油添火地激躁。周而复始,很是自作孽。「少,我爱你~」顿时身心像升空的热气球,挣脱地心引力的管控,泼辣辣招摇地想昭告全世界,一份与所有人都无关的娇纵与快乐。
「我想告白!」内在急急吼吼地说出这句话。
我几乎被自己的莽撞给吓坏,霎时虚脱无力,四肢末梢轻颤,特别是热燥加速着失温,我发现自己有些冷,反射地以双手交叉胸前,摩娑着臂膀,却是更身心空荡荡地像只泄气、瘪萎的热气球,坠落。
我的醉,无法燃烧与挥发,却是像蒸馏一般,那冷凝的试管藏在眼底,顺着眼眶流了下来。隐隐疼痛,眼泪冰冰凉凉地滑落,扎刺着敏感的肤触。
「叩─叩─叩」少发现我突然离去,走过来敲门,然後试图打开门却是反锁状态。隔着门板,我感觉他迟疑了一下,便转身离去回到隔壁的喧闹里。
依旧是凑耳听着,满室的爆笑如雷,更反差着我被暗室架空地僵了、懵了。
我,究竟是哪一个我呢?是白天里自持的我,还是暗夜哭泣却又耽溺的我?
喜欢,真的就欢喜了吗?又或者是一种错误的幸福感,转瞬得面对更深的失落?
你,到底又是谁呢?我喜欢上的是白天的那个众人眼中的恶魔?或者是夜里赖着不走的天使呢?
我习惯在行动之前,反覆问自己许多问题。
通常答案没有了着落,但决心却是迅雷不及掩耳地落下。
这句话,我还是决定压抑着不说。寄放在黑暗的虚空里,没入,跌落最深的黑洞。
我的确是酒醉了,但独自坐在黑暗里却是清醒地按捺,也终於一如既往地压抑、自持着。我轻悄悄地起身,打开研究室、锁上门,就在准备离去时,少快步地跟了过来,说要开车送我回宿舍,一番推拖,少半笑半恐吓地说捏紧喉咙说:「你这样大声嚷嚷,真唯恐人家看不见你酒醉的模样呢!」随即推着我走出研究大楼。
坐在车里,我心虚地侧转头看着窗外,不敢看少。
「我送你进房里!」少将车停好,命令地说着。
「你最好别进女生宿舍,这样不太好。」
「拜托,你都醉成这样了,我怕你跌倒了,岂不糟糕?」
「我哪有醉呀?你看我现在走得挺好的,根本没醉嘛!」我边说边认真地走着,却是矫枉过正地被不平的环保路砖给绊了一下。
少赶紧出手扶了我一下,旋即被我推开,「我就是没有醉,你快点回研究室去,不然同学还会怀疑你怎麽突然人间蒸发了?」
少完全不依,就是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磁卡锁打开了宿舍大门,他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让我进去,自己也毫无避讳地从我身後进来。
「走啦!这样被别人看见了不好!」我挥手促赶他走。
「我要亲眼看见你走进房门才走!」少牛劲一来,完全赶不跑的。
我快步地钻进长廊,来到房门口打开纱门,少直眼盯着我,惹得我紧张失手,翻找半天才拿出钥匙,开了门转身要进房,看他完全没要离去的模样,叹了口气说:「谢谢你送我回来,我真的没事!」
关上门,我虚脱地瘫在门板上,像吹南风时黏在物体表面的湿潮,很不该的。我凑耳听着少在门外盘旋的脚步声,许久,考验着我的决心,每秒都有一触即发的自我叛变,我害怕极了,内在锯齿状地撕烈开来,在「想要」与「应该」之间,刺刀肉搏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少离去,耳朵的声响彷佛迅速被抽空,嗡嗡地,再也听不见。内在自伤的格斗业已停止,再也没有想不想与该不该开门的挣扎,但更深的、灰败的失落却铺天盖地而来,死不瞑目的。那一夜我就只是无力地瘫在床上,就连辗转翻身的气力都没有,像一只在棺木里暗自腐败的屍首。
隔天,忍着头疼欲裂,我还是在图书馆打完工,下午依然若无其事地坐在研究室里,拼命地改写论文,但却隔着门板,听到长廊外少与艳媚哗笑,大声地聊着我昨夜醉酒的丑态,完全不知我正端坐在里头,很是残忍地亲耳听闻那种被人背地说嘴,也在他们哗笑的唾沫里,拼凑别人所认定我的形象,尽管这一切是不忍卒睹的。
「真的是太夸张,也太好笑了,我第一次见识有人煮烧酒鸡也会醉耶!看来卖烧酒鸡与姜母鸭的小贩们,酒量也要够好喔!哈哈哈!」
「明明就是被酒精给醺醉了,还茫到说自己没醉,真是太可笑了!」
少与艳媚在说嘴与爆笑各司其职,却也鼓舞、激躁着彼此对我嘲弄与贬损的功力,我是偷听的人,也是唯一的听众,更反讽的是,我更是他们嘴里的小丑。
有一份痛,蛮横地淹没、覆盖了头疼,山大王般地霸占了我所有的感觉,再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对於少,或许只是一位朋友醉酒的失态,可笑的行径足以让他完笑模仿与拿来说嘴。但是之於我,他是不会理解我历经了一轮情欲的云霄飞车,更无能体会我纠结在表态与压抑的艰困与难熬。最後自己竟落得成为笑话一则,我的确是相当不堪的。
听着听着,我如坐针毡,却无力逃脱这场被嘲弄、耻笑所砍杀与凌虐的罗马竞技场。
从小到大,我所承受的冷嘲热讽从未少过。
学期末得到成绩优异的奖状,却被父亲不屑一顾地数落说着:「你就是个赔钱货的查某囡,真是猪不长,长到狗身上去了!」
小学蹲在母亲裁缝车旁努力埋首写功课,还要被来取衣服的客人嘲笑说:「你家女儿念的是不入流的市立小学,都是一些穷人家孩子念的,我们家小孩念的可是私立宝仁国小,这两者是不能比评的!他们的课本都是不一样的,你家女儿学得都太过简单了,即使考第一名也没有用!程度不够就是不够!」
大学课後当我匆匆忙忙地赶公车要去打工赚钱,家境富裕的室友很是鄙夷地说句:「像我就不用跟你一样!」
对於这些嘲弄,我从来都无力也无能反驳,总是闷声咬着牙,把自己当成一把灰黑的生铁,火蚀、锻铸、敲打,内在高温焦灼、铮铮作响地想打出一把意志的剑,刚毅且无坚不摧,在主流世界里一一复仇,坎斲所有恶意的命定与看扁我的预言。
不知不觉的,我打铸的不仅是意志复仇的剑,就连一身血肉之躯,也因为我刻意以无感来保护自己不受伤,而渐渐金属化地刚硬起来,像无敌铁金刚一般,皮肤柔软的肤触与敏感的触觉全不见了,彷佛外界与我之间隔了一层硬实的介质,我无法判读外在的真实情况,却只听见自己全身摆动时的铿锵碰撞声,很刺耳与吵杂的,全身筋骨僵直、相克作害,又不知该如何在坚硬之间上润滑油,过劳、耗损,只能以肌肉放松剂与止痛剂缓减症状,却改变不了钢铁化的身心。
但是,面对少在门板外的一切,我既提不起复仇的剑,更是怔忪地无能处理,任自己一身的刚硬,在讥嘲如酸雨侵蚀里,生锈、崩裂、崩裂,变成一堆破铜烂铁,杆格有声。
「酒矸倘买没?」一声声哀戚、无力的叫卖声,彷佛是我剩余价值的唯一去处。
我站起身来,打开了研究室的门,少并未注意到我,兴致正好地跟艳媚说:「你都没看见她歪歪扭扭走路的模样,真是超爆笑的!」他背着我开始歪斜不稳地模拟着我错乱的步,「就像这样喔,两只脚卷麻花一样地打架!」
艳媚被逗乐了笑成花枝乱颤,而我只是乾乾涩涩地无法作使脸部的表情,哭笑不得,面对如此的嘲弄,任何表情都是自取其辱的。最後还是艳媚发现了我呆站在他们身後,尴尬且不自然地对少挤眉弄眼,这下少才转身看见了我,但却依然故我地继续说笑着。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这烧酒鸡事件果然对少只有玩笑的意味,所以才会完全无视当下我的难堪与纠结,竟还能继续无所顾忌地大声玩笑着。
我跟你们点了点头作态打招呼,勉强地扯动嘴角的笑,也说不出什麽话来,只能藉故左转走到长廊尽头的洗手间。
这一条不过百来公尺的教室长廊,突然变得好长。
我知道他们在我身後忍着笑,紧盯着我的脚步,试图还原、比对我昨夜可笑的错步。我忘了泪水是从哪一刻开始滑落的,只记得我将自己关在洗手间里,无声地哭泣了起来。无力地斜靠在厕所向里的门板,即便偶而措手不及的放声痛苦,我还记得及时地拉下冲水的绳索,让哗啦啦的声响,掩盖一切的崩溃。
长长的一整个下午,我将自己锁死在厕所里,哭到让身体失去了相对湿度,脱水乾屍一般的。
当我再度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回研究室里,指尖轻按键盘让电脑从待机状态回复,静默地面对着自己待续的论文,我知道这是我唯一可自由表述的所在,也是一种冠冕堂皇的逃避。
立冬的烧酒鸡,反而破坏了冬藏的立意,但偏偏几乎要出脱表白,就还来不及说出口,反而都凋零了。
隔年的立冬,我人已经在飘下鹅绒大雪的多伦多,翻开少给我的那封信,满满的五页信纸,落坐在33楼落地窗前的地毯,读白,亦是独白。
少写信的那时,我人其实还在美国语言学校,他知道我即将动身去多伦多,便将信先HOLD住了,等我搬好家才寄。
非常曲折的。
那时的我,很爱很爱少,却要求自己隐藏,不想再让他有负担了。
少在信中像喃喃自语,坦白了一长串,又希望信能寄丢,我就读不到原委。
一直以来,我就是被这一句给惹哭的。
而後好几次的多伦多大雪纷飞夜里,我依然从33楼的落地窗向外看去一片白茫天地,边读边哭。
少的独白,却是我的读白。
我总是到达不了少的情感彼岸,雪盲似地空茫迷失在迷蒙之中。
读信的每一恍惚,我只想笑,笑少那麽真,我怎会不知道他的感情?!
就算信寄丢了,我还是知道少是一位绝无仅有的纯真男孩,还而且永远这样纯然地活在我心中。
少在信末,写下日期1995.08.3120:10
多想时间凝止瞬间。
那时我们都刚刚好。
爱恋,刚刚好。
痛苦,刚刚好。
矜持,刚刚好。
知心,刚刚好。
迟疑,刚刚好。
思念,刚刚好。
顾虑,刚刚好。
惦记,刚刚好。
遗憾,刚刚好。
懦弱,刚刚好。
诚实,刚刚好。
自欺,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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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刚刚好。
後来,就过了。
我笑了。
看见了痛,也就刚刚好地等待不一样的自己了。然而这样的过了,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即使是彼岸与此岸的焦躁猿声,仍是啼不住的。
少的这封信长时地伏贴在我心上,是我世上唯一想带走的。
不是要做为幽冥相寻的线索,而是记住这美好,聊慰。
刚刚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