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麼遠,這麼近 — 14 我一定不會愛你

论文口试之後,紧接着就是毕业典礼,我与耀邦之间的关系,在那次与少北上事件之後,就显得淡淡漠漠,极其小人之心地观望,再决定自己的下一步,一点都不想让自己吃亏。耀邦知道我父母会来参加毕业典礼,刻意地规避,他向来是不喜欢与我的家人见面,所以根本没提起或邀他要来参加,我也顺势地打定了主意,就让父母见见少,或许藉由他们的认可,让向来被母亲紧箍咒制约,被这句「女孩子不能主动提出分手」所綑绑的我,能够自由松脱地说出想跟少在一起的愿望。

情欲的不自主,或许是青春胴体最大的致命伤,就像一朵覆着玻璃钟罩的花,只能揪着眼看着凝结的雨露,心里旱旱地怎麽都解不了的渴,还不如那雨夜花的青春一暝,就算草枕狼藉也水润润过的欢快。

特意嘱咐母亲多带一些台南碗粿与菜粽,这些都是少爱吃的,叨叨念念不知多少回。毕业典礼当天父母在大会现场与我的研究室待了许久,但就是不见少的踪影,我心里急乎乎的,全没了心思,不知他是睡过头或者忘了,很是难过的觉得自己根本无足轻重。

「你不是说要介绍所上的学弟妹给我们认识,怎麽都中午了都没见半个人影呢?」母亲问我。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後来在校园餐厅与父母草草的吃了顿饭,就送他们去坐上火车回家。下午回到研究室打开电脑,根据口试委员的建议,再次将论文做最後的修改工作,整个心思却是涣散,想的竟是自己的工心计谋,连出手都没有机会,便胎死腹中,灰灰败败的,怕是爱恋少的,始终是见不了光的。

忽然,有人敲开了门,芳英从隔壁研究室拉了长长电话线递给我话筒,脸上极不情愿地说:「喏,是大少打给你的!」

我看了芳英一眼,一接过话筒,她便气呼呼的转身回自己的研究室,我心知肚明她的忌妒,但我却一点都不在乎,当下只在乎少没把我交代他要跟我父母这件事放在心上,完全不想听他的解释,便赌气地把话筒放在电脑桌上,铁了心地紧盯着萤幕保护程式的花样,放空。

约莫十多分钟之後,我起身走到隔壁研究室,将话筒给放回去,便悻悻然地回到电脑桌前,完全是跟自己过不去的,却有一点点报复的快感,但惩罚的却是自己,我的确想知道少究竟是怎麽了,但却又怕从他嘴里说出会让我更难以接受的答案。

又过了一会儿,芳英再度敲门进来,这次完全是怒气冲天地朝着我吼:「大少又打来了!」看我没有接电话的意愿,她情绪失控地扯开喉咙骂人:「你这是什麽意思!大少都已经这样求你了,你不要这麽过份好不好?!他从来都不会跟人家低声下气求饶的,我告诉你,你真的不要欺人太甚了!」

被芳英这劈头大骂,我更是气不打从一处来,既不抬头看她也不应她,就只是起身往外走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研究室长廊尽头的茶水间,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因为被莫名情绪淹没的我,以为自己是在对少生气,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是,其实最致命的一击是恐惧,我害怕少的解释说词,只会把我推入更深的绝望里。

约莫半小时过去,我听见长廊来回的脚步杂沓声,彷佛把地皮给掀了过来翻腾着,那是少的心急如焚,但落在我耳里却是一种夺命追杀,冒了一身冷汗地像小刺蝟般的蜷曲成团,隐没在茶水间的冰箱後,捂着耳朵,惶惶地打着牙颤。

「你怎麽躲在这里呀?!为什麽你都不听我的电话呢?」少紧张兮兮地说,额头上都是汗。

也只有少才知道,这茶水间就像是我的防空洞,每当我焦虑时都会躲到这里来,就像我小时候喜欢躲在衣橱里,或者是那个违建的天台,就像是踏入时空的任意门,我把眼下无法处理的情绪,通通给堆栈在那里。

「你听我解释好不好?一大早我都已经准备好了,没想到班上小蔷叫我开车过去载她,她又是迟到又是磨蹭,等我赶到毕业典礼现场都已经结束了,当我再冲到研究室时,大家都说你已经走了,我整个校园都跑遍了,就是没能找到你。」少连珠炮似地说完,豆大的汗滴都顽皮地从额头溜滑梯到下巴,哗笑地垂悬着。

我没答话,咬着下唇疼痛着,心里惦着的是该怎麽跟父母说我已经移情别恋了少,我想跟耀邦分手,不想出国念书了,只想跟少表白清楚,真的不愿意再暗恋下去了。只是,错过了毕业典礼这个机会,就像寒冬黑夜里擦了一根火柴,几秒间的虚幻勇气与美好梦想,旋即空寂,我心灰意冷的是自己的怯弱,希望破灭後的更冷,母亲的紧箍咒再度让我头疼欲裂。

少心慌地试图从我的表情判读一些线索,却更没了头绪,因为当下的我困在与他无关的郁结,全是主流男性沙文主义的情感框架,以及泛道德的诸多口实,铿铿当当地吵杂着,我无法挣脱这些滞腻来清新以对,难为了少在失去座标的星空中迷航。

「你原谅我好不好?我现在带你出去吃饭,算给你赔罪,然後我们再去唱KTV,从现在开始我都陪你,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好不好?」少忙乱地开出一张张的支票,索性缴上空白支票,把自己给全赔了进去。

「不必了!一切都太迟了!我实在讨厌你,讨厌你不守信用,说好要参加我毕业典礼的,又偏偏不来!」我赌气地说完。

我以为少根本不懂我的在乎,或者是故意忽视,却从来没设身处地理解过,将自己过往事件发生所形塑的思维模式,以及诸多创伤郁结後的防卫,加诸在少的身上,却又强求他概括承受这一切,是多麽不公平与残忍的事。这才是我负欠於他的,也落下来後来的心病,但我们都不知道。

我气呼呼地跑回研究室,少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却让我更加心烦意恼,即便他要开车送我回宿舍,我也负气地叫他远离我的视线。看他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我关上电脑、锁上门,快步走下楼梯离去,隐隐地觉得一种损人不利己的惯性模式启动,但我却全面失控地切入自动驾驶的状态,无能为力的,一整夜又是在宿舍里狂哭,该是懊恼自己太多淤积的负面记忆未除,我却好无反省能力地归咎於少,怨他砸了我这一切的工心算计,已经没了重起炉灶的头绪。

翌日,可维难得地打电话约我吃饭,希望趁我出国念书前好好跟我聊聊,心想两年研究所生活真该结束了,我与可维之间同时恋上少,却又维持着暗恋阵线联盟这一亦敌亦友的微妙关系,我真的不知道我与可维除了能聊少,还能有什麽其他的牵扯?

我和可维之间能有输赢吗?至少都没人开口向少表白之前,我们都只能算是暗恋的停留在起跑点,还没鸣枪开跑呢,哪来谁输谁赢呢?目标导向的我追赶跑跳碰似地过了论文撰写的这一年,顺顺当当地所上第一名毕业、第一位拿到奖学金出国留学,对比可维闲云野鹤似地晃荡,漫无目的地得研三、研四地继续待下去,我暗暗地宁愿跟可维交换,将一切自作孽的「理所当然」换来贪恋在少身边。

吃饭时可维问起我出国的日期,艳羡说着我能这样风光地一走了之真好,不像他得继续憋屈在所上,任由指导教授剥削奴役,忍受学弟妹的冷嘲热讽,遥遥无期地不知何时才能毕业。

「你知道的,大少这个人就是嘴巴坏,看你这样出国一走,他恐怕是缺乏人管束牵制地任意造口业,到时又不知要把我取笑得多不堪了!」可维讪讪地说着。

我刻意不去谈少,但可维还是提了起来,依然是让人捕捉不到瞳眸地窥探着我的反应,都走到了这境地,他还是不愿意认了我们之间亦敌亦友的拉锯与撕扯,总是要棋胜一着才甘心的。不管我说什麽,都是被他算计光的自曝其短,於是只能沉默,至少打成平手。

「我听说你们昨天吵架了…」可维又是意犹未尽地下了一只鱼钩,等待的是我按捺不住的自投罗网,但我已经是沉到了深海软泥处的无力,那是他怎麽也钓不到的深沟,死寂无声。

「我是昨晚到研究室时听芳英说的,她非常生气,很为大少打抱不平,觉得你这次真的做得太过分了,已经到了得理不饶人的地步,说这一切的阴错阳差根本不是大少的错,分明是小蔷的从中作梗,谁知道她安的又是什麽心?你也是知道的,小蔷暗恋大少很久了,她可能不比你资浅呢!」可维又是一副福尔摩斯办案的神秘兮兮,以为这样就可以自清。

「是吗?」我在心里打问号,继续闷头吃着饭。

可维看我没有接话的意愿,继续托盘说出,或者是放长线钓大鱼。「昨晚我到研究室时,我发现少一个人在长廊前方的露台,低着头椅在栏杆前很久,不知道在做什麽。」

听到少这关键字,果然是只银亮亮的鱼钩,让我贪恋地抬起头望。

「後来,我走到大少身边,发现他很沮丧,又不知该怎麽安慰他。无声过了好久,他竟喃喃自语起来:『柳絮,你越是想拥有,就越抓不到,你越蛮力去扑,它就越飞越远。』少就真的只说了那麽一句话,然後继续陷入了沉默,一整夜都闷闷的,我都不知该怎麽安慰他,第一次看他这麽可怜,完全没平时张牙舞爪的恶行恶状。」可维看似平铺直述地说着,却更像在我眼里的坑洞里凿,想挖出些什麽似的。

突然涌现一股难过,阴翳了眼,像在眼睛的坑洞上撒上一把心灰,惨惨的。我的难过是因为伤害了少,很是心疼的,只是当时我以为是自怜,於是就有了怨怼,这不明就里也是在时光跌宕里才沉淀出分明。

翻搅不出一些蛛丝马迹的可维,不死心地继续追索说着:「到底你才是柳絮?还是他自己就是柳絮呢?那晚我听了芳英大致描述你跟少争吵的缘由,再听他这番没头绪的话,真的完全被搞糊涂了!」

到底,谁才是柳絮?而谁又伸出那执持的手去抓?

可维是不会懂的,大概也只有现行犯的自己,才能让负疚对号入座。少是那离枝脱飞的柳絮,我是难舍的柳枝,在残风剩水的无望决绝里,向天扑攫去,贪爱的三宅火燎,瞬间将柳枝烧成灰乾炭笔,艰涩地写在心上的不平,罪证确凿。

我承认,太想拥有少的那份力道,确实是自我的无明生起,越是单恋,指尖的蛮狠劲道就越深,越是耽溺,慌乱的撕扯就越猛烈。毕业典礼这一次怪罪了少,是我把太多个人该承担的重量加诸在他身上,逼使他扮演温柔超人,企图瞬间反转关系的所有不可能,让我的移情别恋不再被父母谴责,顺理成章地与耀邦分手,也趁机作实我对少的爱恋。

然而,我真正理解过少的意欲吗?

我爱他的顽愚执持,真的等同於少给我的善良吗?我们两人之间对爱的各自表述,真有重叠交集,或者只是各说各话呢?我真正用心听过他到底想说些什麽吗?

从未意识到自己一直用主流价值来规范自己的爱情,用最僵化的一男一女角色来形塑彼此的关系,於是施与受就有了绝对的主、客之分,权利义务便成为交相较量的砝码,而指责便有了口实,绑架也成为一种私刑。最主流的爱情价值,歌颂的正是我的妄想,而非议的也是少如柳絮的灵魂。有了道德的群众基础,我几乎是合理化自己绑架、禁锢少灵魂的行为,不管是情感勒索,或者是後来自戕的乞讨可怜,这场以爱为名的绑架作案,到最後竟堂而皇之地不必遮掩。

这事件的荒谬性,一直到後来发现自己对情感的许多理所当然,原来是被主流价值给建构出来时,我才幡然领悟,关於爱情,我只是拾人牙慧地按照主线叙事,像小学生抄作文范本般的复制,却缺乏个人创想地找不到替代或另类的叙述主轴,我已经内化了世俗所有集体无意识的情爱观点,只剩核对名目查帐与收支平衡的计较,重量不重质的一场买卖。然而,在所有名相与交换之外,到底有怎样的情感开阔?这是当时自缚手脚的我所无法触受,所毁犯的也是自己一直所无法原谅的。

过了几天之後,夜里我将论文最後修正稿递到所办信箱,打算隔天就北上办理护照与美、加留学签证,沿着长廊走回研究室时,突然瞥见右方露台上有个人影。

夏夜,无风。校园里少有光害的天空,星依稀地透着清凉,像是冰晶般地闪耀,凝视久了,心里会呵出些微寒的雾,速冻成无数的冰晶刺扎疼痛着,星星一眨眼地便瞧见我心里的悔,悔恨自己在惯性的轨道上,失去了自主,毁犯地伤害了少。我知道毕业典礼那晚,当少的喃喃话语落在夜深露台的黑暗处,我们就已经像宇宙的两个星体,擦撞,却向着更宿命的轨道远行,渐行渐远。瞬间的最靠近之後,竟也是渐行渐远的永别。

关於悲伤,我也是在错失之後的慢慢涌现,至於懊悔,则是那泛流淤积之後的塌陷,无力挣脱。我的确是深切懊悔着,但绝不是呼天抢地的,因为最深的自责,总是落陷在後来平凡老实地继续苟活着,郁郁地怀着伤,行走於人世的慌,让每一次的痛都成为洗罪的酸蚀,毒辣辣的。

少一个人低头倚在露台栏杆上,远眺、沉思,我贪婪的眼,从未停止过索,就连他削瘦的背脊,眼底的迟疑,危危颤颤地摩娑。

我的眼里有焦灼的温度,千万年相寻,依然不灭的炽火,怕是烫着了少,他转过身来,便看见隔着纱门的我,我们就只是生份地相望了许久,好久。最後还是少走了过来,开了沙门把我拉进露台,什麽都没说地引领着我走上天井。

少先爬上那垂直九十度的天井楼梯,然後站定转身伸手向下,拉着我一阶一阶地向上攀爬,我的恐惧交付在他的手心,被深细地柔柔包覆着。

站上仅可旋身的天井上,我与少只能贴身,不容一丝丝的躁动,只剩眼里的流转是最後的放肆。天际线无限延展,毫无遮蔽地在城市的的边缘里透着宝蓝勾边,星星就在眼际里流光,那水灵的闪烁,勾引着我的手,伸向星海,挽一把琉璃。

无言。少依然是沉默着,因为眼里已然诉说,等待着我懂。而我只是贪恋,透着星光看着他侧身的剪影,彷佛在黑夜的这纸片上,用着我千年痴缠的利剪,呼索地剪出他孤寂的样貌。少还是宽容了我浅近如碎沫的激躁,一切落在他的了然里,依然相信,我有天能忆起,无始的最初,我们在开天辟地後的旷野蛮荒中相遇,也是无言的,在瞳孔里相遇、融入,共同爬在山顶高处,挽星。

我是谁?谁是少?根本无所谓,因为挽星的无言相依,早已预言那最後的因缘现起,也在无言的挽星。只是,我未能当下通透,一如千万年的无明失落,而少总是等着。

那夜,少始终没开口说话,我却只困在自设的悔恨里。

多年後恍然如梦,才知原来我一直在挽星高顶而不自觉。相寻,曾经失落,而遗憾,何苦太多?我遗忘无始最初的挽星,已然触动生命的美好。然而,星光未曾远离,何须挽?自己一直都是在向天的高台,望已忘,心似星,都点亮了觉知的光。少在那一夜带我在挽星高顶,是那千万年前的最初,与不久之後的最终。又或者,我们都是天上的星星眨眼。

或许我不该悔恨的,我与少之间物理距离的远近,或者情感全有与尽失,只是眼里的计较与心识的诡计,若是真懂了他的善良所伏藏的祝福,便是无所得与无所失的俱足。

翌日清晨,我搭乘火车到台北,夏日溽暑奔忙签证,夜里寄宿在大学同学在外的租屋处,少竟打了电话过来,我不记得跟他交代过行程,更不知他是从何得知我同学电话的。他说自己也回到了台北家里,并询问了护照申办进度,知道我七月就要先到美国语言学校,可能有点赶赴不及,便热心答应要在外交部上班的朋友帮忙。

其实,每次接到少的电话,我都是心慌意乱着,总是害怕自他嘴里松脱出的只字片语,是我万劫以来所逃避的,会让我难以承受的。与他琐碎地聊了出国的日期与计画,心里却是急躁躁地想挂了电话,很是胆小鬼的,几乎要摀住自己的耳朵。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少突如其来地说,然後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等待着我惊甫未定的回神。

「轰!」的猛然一声,燃尽了所有心识里无谓的防备,只剩下思绪末梢的烧焦卷曲,轻轻地弹着灰,无可回应的。

「嗯…」我好不容易逼出一些些浓浊的喉音,勉强应允地答着,不忍少等待太久,也会心慌的,但却没听见自己的心已经在啜泣。

「我…我…我在男孩子面前反而会紧张,有那麽一点不自在…」少吞吞吐吐地说,小心翼翼着。

真是难为了他,左右开弓似的,虽然是说着,却得更费神拎耳凝听,关照着话筒那一端的我,在他吐露出的每一个字句有如巨石累卵,如何才能让自己的情绪艰辛地徒手裸攀。少是无从确保起的,却只能揪着心仰着头,无能伸手去扶蹒跚擦撞岩壁的我,只是惊恐地深怕我失足坠落。

「嗯…我知道了…」我很是自持地回答着,却是紧咬着下唇,憋着几乎要崩溃的呜咽。

相对我的自持与冷静,反倒是少显得措手不及,我这句「我知道了」利用了中国语言在时态表达的模糊,让自己得以掩饰仓皇,却让少落入一种困惑:究竟我是在经过他告知後的现在式知道?抑或是我早就已经心知肚明了的现在完成式呢?抑或者,即使知道了也已经无所谓的过去式?

电话里头的少惊讶地一直追问:「你是很早就知道了吗?你到底是怎麽看出来的?」

我猜,自己的高度自持与怎麽都不肯透露的心情口风,最终还是伤害了少。即使让自己在语言表达的模糊里鬼打墙,一如走迷宫的路无可路,但是,面对少紧张兮兮的疑问,我只有不舍,不舍他终究被我所伤。

其实,在与少那段没有口头约定的夜里研究室等待,我从来对他就没有任何的怀疑,因为他始终都是那麽的真,他给我的也是此生所遇过最美好的人、我对待品质,特别是他眼里注视的暖,守护着我在冥冥陌陌的人世追寻里,不至失温,即使我俩的世界总有跨不过的温差,但暖的确是煨着心的。然而,我的不安、观望与怀疑,全因为私心算计着,到底我与少在主流样版爱情故事里,该落在哪个进程与名目?

於是,少在电话里的坦诚,反而让我陷入一种不忍苛责,却是自我罪咎的僵局。我心疼少的为难,徘徊在欲言又止之间,那该是如何地摧肝磨心,只因为世俗的男女性别界线,异性恋沙文主义的宰制,逼得他非得在落入俗套的爱与不爱两端,疲於奔命又最後非得择一极端,这完全不是他乐见与愿意的。

难道男女之间的情爱,没有另一种开阔?人与人之间的爱,为何不能是光谱的散落?少与我之间,那份相依难道找不到一个栖身的落点?

少从未开口说过爱,只是以难得的人身实践、体现着爱的品质,成全着我能作自己的自在与开阔,然而,我只是愚痴地困在爱的名相里,言语道断地以爱为名,施行迫害爱的事实,不仅吝於给出爱,更无法深化细微地感受。

我究竟是如何以感情勒索,来催逼少向我坦白性取向?我又是如何在主流的爱情叙事里,暴力逼迫他给出一个爱或不爱的决定?

我的难过已经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活脱脱的一名可怜女性异性恋受害者,为着少的性取向揭示出「我一定不会爱你」的事实,宣判着我的出局,自怜自伤的,相反的,真正感到切肤之痛的,竟然是自我声称爱他的自己,无知地变成了粗暴催逼少的加害人,以最粗糙的异性、同性二元分化,迫使他选择,我无明地成为异性恋沙文主义的共犯结构,却不知、不能也缺乏反思地不愿脱离这迫害的集体无意识。

爱之,却实以杀之!

自我认知的彻底失谐,情感叙述主线的规训,真正的痛苦缘由於自作孽的不可活!若不是因为我自身无法感受自己与少之间的温度,或者我执着於世间两性的爱的距离,也不会在我们身心灵最靠近的那一刻,让他痛苦地选择用最世俗的观点来框架、论断我们之间的关系,以及承担所有责难地作下「不爱」的决定。

自责却回头太难,真正错过的不是少下一刻就要转身离去,而是,自己的觉知总是不同步地失落;感觉失温与苍凉的,更不是下一秒的孤身孑然,却是自己的无明,竟累劫数世地重覆着旧把戏。

久远以来,我以为自己无可选择,甚至是耽溺地爱上了少给的疼痛,却没想到自己的无明心识,才是那痛苦的原因与解答。轮回苦苦追寻、幽冥紧紧牵系,少何尝不也是在痛苦里,悲心地为我示现这一切我看不透的迷障吗?少是要我在这段不堪爱的痛苦表象里,终有一天能走出那表象背後的开阔处,不是吗?爱的极致不是不爱、非爱、非非爱,而是终於懂了一切缘起性空。

似乎,我辜负了少的悲心,为我无数轮回痛楚地演出这段戏…

那一再重复的错误结点,才是爱怨痴缠的所来。真正的愚痴是反覆玩弄着惯性伎俩,却妄想着不一样的结局?

我承认,那夜电话的这头,面对少的坦白,我的确是慌乱不堪,且自惭形秽的,一直以来深怕自己少嘴里所说出的真相,并非他的性取向或者爱与不爱,而是恐惧面对一切的痛苦皆由於自己的惯性造作,但是我始终不愿意负起这样的责任,也就让自己暗恋少的痛苦有了歹戏拖棚的续集。

「其实,很早的时後可维就已经提醒我了,他是细心的人,而偏偏你又是粗枝大叶地明摆着太多线索。有那麽多男生写信给你,又是寄礼物到你的邮箱,可维不可能视而不见的。」我还是轻忽忽地说着,企图跟我自己的感觉切割,至少能让自己不那麽疼痛。

「喔…原来是这样呀,那麽…你还好吗?」少还是担心地问着。他总是在每一情绪结点的细微处,提醒着我去观照自己,问问自己的感受。

「我?没事呀!」说完,我才发现嘴里腥腥涩涩的,下唇有些疼痛,原来我不自觉地咬破了,惊觉了这样的自伤,鼻头一阵酸楚,却始终没能逼出抑郁的泪。

「那…那…那就好」少有些疑惑,很是不放心地,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之後,缓缓地又说着:「你没事就好!」

少在乎的还是我的感觉,这样的温柔贴近与毫无拣择的承接,再顽强、嘴硬的我,有时的确是能够被他感染的,也许我的内在也有一名男子,默默地看着他的角色原型,偷偷地学习如何去爱我内在的那名女子,成全她说出的勇气。

「那你知道我一直是喜欢你的吗?」说完,我也被自己的勇敢或者莽撞给吓坏,无所从来的一股释放,稍稍地解除内在几乎逼近爆炸临界的压力。一直以来,对於情感我是不动声色的,更不可能先向别人说爱,彷佛这是一种自我缴械的暴露在致命危机之中,我只能等着别人先表白,然後我才能吝啬与小心地慢慢放出自己。

「啊!」少讶异了一下,回神後结结巴巴地答着:「嗯,我听芳英说过,她告诉我说你应该是喜欢上我了。不过,我还是把她无端的猜测当笑话听,心想这有点不太可能,所以就没去信她所说的。」语毕,少乾涩地笑着,喉头是紧缩的。

「是吗?」我幽幽惨惨地应着。

「笑话?」我无声喃喃地自问着,阵阵无以名之的疼痛,捉摸不到也无从慰藉起,只能苦涩地笑出声,回应着无从接续的对话。我一直没有勇气向少核对事实,为什麽他会感受不到我是喜欢他的呢?当从别人口中听到这话时,他怎麽会觉得是个玩笑?

当时,我只是觉得有些受辱,可怜兮兮地自我疼痛着,并启动防卫系统,继续强化自己不轻易向人示爱的居心,却忘失了反躬自省,我不曾质问过自己,与少这一年互动的种种,将过去生命事件所留下的创伤与防卫模式,来回应他最本真的善良与付出,我能真的问心无愧且名实相符地说自己是喜欢少的吗?我将与他无关的阴暗,反转向他遍施无碍的的阳光朗朗,真的是喜欢一个人该有的行为吗?当我说出「那你知道我一直是喜欢你的吗?」这句话时,真的是毫无期待,并且愿意暴露自己爱一个人的无所遮掩与脆弱?还是这又是另一个交换与需索的筹码?

如果,我愿意诚实面对自己的话,那麽在询问少「那你知道我一直是喜欢你的吗?」这句话时,的确有点是放手一搏的居心,那是再也不能失去什麽的撒野,双手一摊,就是冷眼看着少要怎麽收拾这样的残局!

关於爱,我真正是所知无几,充其量只是将自己落入受害者情结地需索,却从来没有满足。

当电话两头都陷入了苦涩笑声之後的荒原,最後只剩阴风惨惨。还是少及时发了话,说隔天中午请我吃饭算为我送行,算是草草终结了这场心里的鬼影幢幢。

那夜,我在电话这头故作轻松地收了线,面对大学同学狐疑的眼神,也是顾左右而言他,心虚地一头钻进被窝里,盛夏闷出一身汗湿,却是冷冷的盗汗,当下我所无法辨识的是,卡在主流的爱情叙事框架里,身为女异性恋者的我,竟找不到一条合理化的轴线去诉说这段爱上了男同志的故事,就连我都无法说服自己:「到底这一年我对少作了些什麽呢?」给不出答案的,於是,「非主流」、「边缘化」、「异端」与「倒错」,就是我给自己的感情所贴上的污名化标签,随之而来的便是让自己向来的低自尊全面攻占,以及让有毒素的自我罪咎,麻痹了所有的知觉神经,瘫痪理性思考的所有路径,於此,自我成罚便成了唯一的脱罪与救赎。

「我不该爱上少的!」无数次的辗转难眠,我对着身体缩成一团小虾米的自己咒骂着。

彷佛,暗恋少这件事凸显了我的猪头,就在异性恋与同性恋一分为二的撕裂世界,自己爱上少,就是种侵门踏户,已经对少形成了一种骚扰似的,而且从理智上来说,也是属於一种恋爱对象的误判。

这样的情况就像《仲夏夜之梦》的荒诞爱情,只因为三色堇的汁液被恶作剧地点入眼睛,所以才会产生一连串混乱的际遇,无端地爱上不该爱的人。然而,我的爱情失格不是因为三色堇,却是自己缺乏一种恋爱的嗅觉,或者是挑选对象时的内在筛选机制失准。世俗连续剧里演的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多半是跟社会价值与婚姻状态有关的杆格,但我的失格却好像挑战自己的内在判准机制,我连一点点的人类生理本能都当机似地,完全无厘头了!

向来习惯性自责的我,面对自己的暗恋未果,以及少的坦白告知,我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在爱恋对象上,就连一点点感知能力都没有,我何来爱人的能力呢?更遑论被爱的可能呢?

一位女异性恋者爱上了男同志。

我开始自恨,卯足全力地谴责自己,却来不及,甚至没能让自己有一点点悲伤的空间,但却仅仅是无限恶毒地咒怨自己。我怨恨自己,内在误判失准地骚扰了少的世界,又或者是一名异性恋的八婆,冒失误闯阴阳界,对少造成极大的不尊重与为难,我将自己视为问题,把说不出口的故事,全归咎在个人的责任。殊不知,爱上一个人,在粗糙的二元性别与性取向之前,不管是女异性恋者爱上了男同志,或者是男男恋、女女恋,都是无罪与美好,以及同样值得被善意理解与尊重的,就像大多数的男女异性恋一样,每一种爱情都不该被边缘化,同样享有说出属於自己故事的自由与权利。我们该解构的是异性恋主导的主流叙事框架,必须挑战的更是异性恋沙文主义的整体共犯结构是如何运作,以及宰制与扼杀每一个人说出贴近自己爱情故事的权利。

反讽的是,我既是异性恋沙文主义的共犯也是受害者,无意识的逼使少在夜里电话的坦白,但我的爱情也同时被困在无可宣说的主流框架里,禁语、失声,乃至忘失了自己诠释的话语权,却陷落在将自己问题化的困境里,无法自拔!我想,暗恋阵线联盟的可维也同样面临了说不出自己故事的憋屈,他内化了异性恋的主流价值,没能清楚自我认同,有时无意识地贬损同志的情感世界,实质是更残忍地剥夺了自己爱与被爱的天赋人权。

看不清楚主流价值正掌控、规训着自己,却再次强化了自我罪咎,面对一种情感全面尽失的慌,坚壁清野之後的几许无力烟灰,将自己呛得难受,却愿意退而求其次,继而试图在狼藉里,勉力地找到一点点剩余,哪怕是烫手的。

情人未果,那麽还可以继续是朋友吗?

我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个位置去爱少?又该拉开怎样的距离,让卑微的自己有了隐身与遥望的可能?自己该坚守哪样的份际,让一切符合主流故事里的「朋友」关系?

隔天中午,我站在复兴北路与民生东路转角处等少开车来接我,不知暗地里演练了几十遍的夸张笑容,以及想破头地在脑袋里搜寻冷笑话,为的就是让一切看起来没发生过什麽事似的。那样的举止好像闽南语剧里的蔡闺,鼻梁上挂着不成比例的黑框眼镜,然後说话时用极度夸张的鼻音,尽情搞笑地让人忍不住喷饭。彷佛,女丑的姿态成为自己面对少时的唯一姿态,除此之外我无能为力。然而,最憋脚与不入流的女丑,莫过於畏怯直视自己的伤,却巧诈地想以搞笑来遮掩悲伤的真情流露,那未曾消解的情绪,传递给别人的不是笑声,而是一种残忍的欺骗。

跳到及膝的白铁栏杆上,我夸张搞笑地向着自远方开车过来的少挥手,就怕他看不到「若无其事」的我,我还特别擦了表姐送的辣椒红色香奈儿口红,嘴唇活像红色标靶般,试图转移心的苍凉与灰败。

少将车停在路旁,拉下车窗凑近看着我,皱了一下眉头,彷佛认不出我似的。我开了车门准备坐上少的车,先搞笑地嘲笑他的配合度真高,舍弃了他原来的小白雷诺,竟开了台红色喜美车,配合我的口红颜色,少是完全招架不住我的冷笑话,依然是定定地看着我,让我有些心虚,彷佛要被视穿出什麽的汗水直流。才刚坐定关上车门,竟然被车上的自动安全带装置给吓了一跳,简直像要把我勒死似的,当时我还真的白吊眼睛、吐出舌头,露出一脸吊死鬼的模样,少微笑着侧伸伸手过来,帮我调好安全带的长度与位置。

「你的口红太鲜艳了,我老远就看见了!看起来像个精明的陈莎莉,完全不像你自己!」少怜惜地看着我,静定地说着。

他的眼神镜映出我的原型,瞬间让我瞥见自己本然的脸,这才想起少常说我的脸是素净的,属於清秀的那种美,不适合擦任何化妆品,突然感到有些难过,这也是我向来的心病,越是不知道自己是谁,就越拿面具往自己脸上套。好几次当车停在红灯前,少只是侧头过来望着我,一句话都没说,那眼波却像清流如许,涤荡、洗净了我矫饰多余的铅华,反璞归真,也有一些冷透,让我心神稍稍回复清醒。

但我还是忍受不了那深寂,彷佛是一根定锚,拉着我坠落下探,我害怕的是直视某种真相,即便连我都不知那是什麽,就是宁愿悬浮於世,挣扎着出水。於是,我焦躁地说了一个又一个的笑话,脸部表情越来越夸张,肢体动作越变越大。我觉的好累,但就是停不下来,依然亢奋地扮演着若无其事。我太想让自己在你眼里看起来是若无其事的,或者,我过於妄想能让自己快点从暗恋的情伤中「好」起来,为的是让少不要感到负咎,也可以掩饰自己恋爱失格的「错误」,这样我就能在一连串的偏离之後,还能导回主流价值的轴线,继续符合叙事框架地作朋友。

我一路卖力搞笑着,连走在人行道上,不小心踢了个人孔盖边缘,重心不稳地几乎要跌个踉跄,依然是疯癫作态的,幸好你少及时出手抓住了我,但我在吓出一身冷汗时,还是不忘继续用力想着下一个笑话。

那天我们去了日本料理店,少知道我爱吃,总用尽巧思让我开开眼界并且嚐鲜,便点了纸锅,他看我望着纸锅点燃的瞬间,眼睛睁得大大的,还一脸惊惧惶恐的可笑表情,大声说着:「哇!纸怎麽都不会烧坏呀!我真的是南部俗,知道的日本料理就是台式改良版,真的不知道还有这玩意儿?!」

少很开心地笑了,一个劲的有讨好到我的得意,我偷瞄他那笑起来总是眯起一条线的双眼,「真的希望他能以为我没事了!」我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地无声说着。

「你要是喜欢,我们就常来呀!」少爽脆地答应着。

「常来?!」心灰灰地拣着他话的零头覆述,风乾了的无望。我警敏地将偷低了下去,貌似盯着纸锅下乱窜的火苗出神,无法接续他的大方。

满桌的火锅食材,少不疾不徐地依序夹进去涮,我定睛地看着他右手的特写,想起第一次凝视他纤瘦的手指,是开学初在所办抗辩通识考试的空中挥舞,是最佳辩士的得理不饶人的,然而,这一年来我不自觉地贪恋起这眼里的看,却总是得到太多,而他又擅长去给,他手写他心地将许多善意与温柔,写在虚空之中,伏藏着祝福与预言着我有一天的懂得。於是,当他把食物一一夹进我的饭碗里时,我吃进去的已经不仅仅是食物本身,滋养的却是觉知的早苗。

关於这身心的摄受,我是知道的太晚与太少,当下被感动淹没,以为这世间荒凉的仅仅剩下少,愿意如此真挚对待。少就是一劲地喂我,都忘了他自己也是贪吃的人,彷佛看着我吃就心满意足地饱了,眼里的温柔常惹得我的心松软了起来,他从来没问我可不可以夹东西给我吃,就这麽不假思索地送到我碗里,有时乾脆直接送进了我嘴巴,让我的腮帮子满满都是他的关心,一如他给我的爱,从始至终也没问过我,就这麽铺天盖地而来。

少从来不知道,他是我生命中唯一愿意将饭菜夹进我碗里的人,匮乏的童年欠缺的不仅仅是物质的,更多是亲人忽视的饥寒,特别是贪吝的父亲,不仅让我陷入身心双重的缺憾,也将男子角色原型给扭曲,作了我内在男子的最错误示范。从小受过创伤的我防卫心很强,非理性的防卫模式便让自己断绝了需要的念,更不愿向人诉说或求助,以为虚张声势的刚强,就能保护自己的害怕,於是粗声夸张地佯装男生样,许多时後更是鲁莽地拒绝别人的好意,尤有甚者,连我自己的内在男子也是模仿着父亲,粗暴对待着自己,不许自己软弱哭泣,更不容得撒娇依赖。而少是唯一碰触到我心里的柔软处,允许与守护我能恢复女儿身的柔情,以及接受的自在。

然而,我终究还是不愿自我承担,不想从少的对待美好里让内在男子去学习,让自己也成为自己最美丽的守护,却只是执拗着少一个人的绝无仅有,於是面对欲爱不能变成为一种全面的失,却没能细察那深化广严的得,不曾趋疲衰竭,更不可能远离。

我的失,只是自我惊吓的鬼影幢幢,也唯有觉知的光亮一照,才能析透这恶梦一场,无失亦无得的全有。

那一天,白天里的若无其事演出戏码,晚上又换了无限内咎的自责,如此不断恶性循环着,感觉自己好像是一颗橄榄,被这恶性循环的轮反覆地压榨着,几乎要榨乾了。少午夜电话的坦白之後,我从未有机会伤心,或者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却只是忙着让一切看起来都像没发生过什麽事似的,并且让自己很努力地演得像从没爱过你似的,却又以主流故事的「朋友」框架,维持某种安全距离与份际,并以此规训、制约着自己。我那说不出口的爱是星际迷航,丢失了座标,也无重力虚渺,就这麽无依流浪着。

至今想起来,不允许自己悲伤,或者承认自己受伤了,甚至是压抑泪水,都是让我日後创伤後压力症候群越加严重的因素。暗恋也有创伤後压力症候群,而造成这伤害的不是少无法爱我,却是因为我自己没有让自己悲伤的温柔,以及太极欲回复原状的惯性冲动。之後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依然卖力地在少面前搞笑与欢乐,夜里却是阴郁到了极点,有无数自杀的冲动。有时欢天喜地与少碰面之後,竟在他离去时,转身地嚎啕痛哭起来,并且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好长………

後来我看《心理医生》这出日剧,当女主角提到自己面对六年前的那场火灾,面对男友骤逝,却因为男友的母亲在太平间里要她早一点振作不要再悲伤,她竟真的完全不允许自己悲伤与掉泪,却也埋下了日後承受创伤後压力症候群的因子,那一刻,我自己竟不自主地哭泣了起来。我想起来自己在深夜的那通电话,我真的一点眼泪也没有,就只是努力地让自己坚强与若无其事着。

楷恭介医生(竹野内丰饰)建议女主角回到创伤的原点,允许自己放声哭泣与悲伤,或许就是自我疗癒的开始。「有时,告别的一连串的仪式是很重要的,不管是头七、忌日、一周年祭、三周年祭,都可以慢慢帮助在世者去认真面对伤痛的课题,并在处理过程里学习面对,以及给自己活出未来的希望。」楷恭介医生说着。

跟随着剧情,我让自己回到深夜电话的那一头,不再那麽坚强地隐忍着,却是放声大哭了起来,就像一般失恋的女生一样,什麽都不多作想地嘤嘤哭泣了起来,很自然地伤心、流泪,甚至嚎啕大哭。这一哭,我让自己有了年轻女孩的娇憨,也有了青春的狂喜与忧郁,并且补齐了必要的伤心泪水。後来,也尝试在文字世界里,为过去的那一段暗恋,进行一连串的告别式,一年忌、二年忌,书写的过程就是重说故事的开始,那是主流价值之外的替代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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