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对上他的双眼。
我专心捧着手上那一杯冬瓜鲜豆奶,谨慎地咬着吸管,既不能放着不喝,也不能喝得太快,方才顾子恒在楼下招呼我,不巧被我妈撞见了,她连忙奔进我房里催促着我换衣服,然後像是赶鸭子上架一样把我推到门口,一见顾子恒就乐不可支,说快点把我女儿带出去玩,平常放假可以整日不出门,都要发霉了!
正是这样的烈日高照,我才宁愿窝在房里闲着没事啊!
看着我妈那样百般热情想把我赶出门,我也只能无奈任凭顾子恒领队。
「我们去那间冰菓室吃冰如何?这个夏天我都还没嚐到他们的老字号黑糖剉冰欸!没吃到冰就感觉整个季节都不对味了!」顾子恒满心欢喜地看着我说。
我立刻皱眉。「可是我不吃冰⋯⋯」
他眼珠子转了一圈,然後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搔了搔头。「啊——对哦⋯⋯抱歉,我都忘了。还、还是我们去别的地方?」
「算了,没关系,」我释出微笑。「天气这麽热,去哪都不适合,就去冰菓室吧!」
「可是这样好吗?你又不吃⋯⋯」
「没事,我记得那附近一带开了很多间手摇饮料店。」
也才短短一个季节,冰菓室旁很多休耕的农田就铺满了水泥,一下子,饮料店、餐应便林立在那条十分纯朴、充满绿意的路上,如今它在热闹的招牌和广告夹杂中显得格格不入,难道世间里,什麽都流逝地这麽快吗?
我在隔壁的饮料店里买了一杯冬瓜鲜豆奶加珍珠,还特别要微糖去冰,自从某次无意经过然後随手点了一杯试试,它便从此成为了我心中的唯一,而顾子恒的唯一则是那还带着浓浓旧日本风格的冰菓店里历史最悠久的黑糖剉冰,一大碗清冰上只淋黑糖酱,乔曦曾调侃他这样子什麽配料都没有,吃起来很不过瘾吧?顾子恒只是轻轻地哼笑,说这可是夏天的味道。
这间小而乾净整齐的冰菓室囊括了我们三个好多好多的回忆,店外一面写有「冰」的红字的小旗子就是我们回忆的起始点,还记得当初为了做报告而被老师编派成了一组,分组在一起久了也就熟了,那次在科展上拿下了第一名,兴奋的我们决定要在这间冰菓室举办迷你庆功宴,後来每逢喜事必在此相聚的习惯也就成为了我们之间不须言语的默契。大大小小,开心或不开心,甚至是彼此的秘密也都是在这里逐渐把我们串在一起。
回想起来,又感觉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过了一个季节,换了一个身分,还少了串联起我们的灵魂人物乔曦,就像是开始不吃冰的我,全部都改变了。
此时距离我们踏进店里已经过了二十分钟,顾子恒碗里的冰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没有人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我在尽力回避他的视线,盯着我手中的饮料不放,一抬头就能感受到他积极地搜寻我的视线,不晓得是天气太热,还是早晨的梦境依然萦绕在我心头,又或者⋯⋯还有其他理由,我任性地拒绝与对面殷殷期盼的心灵沟通。
虽然这麽一想就有股深切的罪恶感油然而生,隔层木桌的距离都能感受到他浓浓的尴尬之气,但此刻,至少我觉得自己的处境没比他好上多少,也自认莫名被拖出来的自己很委屈。如果可以,我其实是想待在房间里好好静静的,想想梦境、想想乔曦,或未来的任何都好,何况,在没有乔曦的情况下,我也觉得只与顾子恒单独相处很不自在,不论是他想说什麽——毕竟他找我总是会有原因的——或是我该回答什麽。所以,我最终还是选择继续盯着手中的鲜豆奶,能拖多久是多久。
然後我听见顾子恒清了清嗓子,只能闭上眼无奈接受必须的现实。
「嗯⋯⋯」他搔头乾笑。「想着我们也好久没有见过面,居然一下子三个月就过去了。」
我双唇微抿,尽力挤出一个看起来不那麽尴尬的笑容回应。「嗯,是啊。」
好像早已预期我会给出这种很难继续接下去的回覆,但至少远比默不作声好上太多,顾子恒顿时信心大增,眼眸变得光彩有神,他迳自开启了话匣子,兴高采烈地说:「抱歉,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因为山上的讯号太弱,所以才想说到市区办事时顺便用寄信的方式联络你,应该⋯⋯没让你太困扰吧?」
「不会,这没什麽。」
话题又在瞬间陷入沉默,但他依旧不放弃。
「⋯⋯这个暑假,过得还好吗?」
面对他几番相当执着的发问,我在内心独自叹口气,这样顽固地回避对他真的太不公平了。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努力把话讲得轻松自在,同时又不要显得太不耐烦。「嗯,去报了补习班的几门课,想说暑假也是闲着,不如为高中课业先准备一点。」
「真的啊,很努力呢。」顾子恒搔搔头。「原来三个月,大家都变了这麽多啊,简直就跟这个小城镇一样,一眨眼都认不出来了。」
「是啊,你也变了不少呢。」没想到我轻轻说的这一句,被他仔细地听了进去。
他腼腆地笑了一下,「没什麽啦,太阳晒多了点。倒是你,什麽都没变,」他顿了顿,像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还是那麽温柔可爱。」
有一瞬间,我的脑袋像是被人用篮球在後脑勺上毫无防备地重击了一球,整个人像是当机一般失去思考,顾子恒这突如其来的攻势,我真的是完全招架不住。
回过神以後我连频眨眼,故作没事继续猛吸我的饮料,视线死死盯在吸管上。
顾子恒大概也意会到这逐渐蔓延的尴尬,便及时换了另一个话题:「呃⋯⋯哦!那、那开学典礼怎麽样?你交到新朋友了吗?」
我对着桌板尴尬地勾起唇角,眼神胡乱飘移,就是不对上他的。「⋯⋯没有吧。」
「哦,这样啊⋯⋯」我眼角瞥见他别扭地捏着裤管。「不过,今後一年又会继续同班了,真好,这样以後也可以继续同组⋯⋯」
我没有听完,只是默默硬撑住嘴上那抹微笑,冬瓜鲜豆奶早已所剩无几,我拿着吸管在杯子里搅啊搅,希望还能把剩下的最後一点喝完。
「我们每次考完试就会聚在一起、放假也是,现在开学还能继续同班更要好好庆祝,不过昨天⋯⋯」
见我突然猛地抬起头,顾子恒吓了一大跳。
「怎、怎麽了吗?」
意识到自己过度的反应後,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没事,抱歉,你继续说。」
他的眼神充满困惑,但旋即还是继续接话。「没什麽,只不过想问问⋯⋯那个男生还好吗?」
我的心脏震了一下,脑中瞬间快速闪现了昨天的一些回忆片段,不知怎的,我⋯⋯不太想跟他讨论这件事。
「其实,我也没有跟他说上几句话⋯⋯」我含糊带过。
还好顾子恒并没有深入追问下去,他仅只耸了耸肩,「也是,他的状况看起来那麽糟,应该也没有什麽力气说话。
「不过,果然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啊,原本应该可以好好吃大餐的,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细细一笑。「下次再庆祝吧,关於你的凯旋归来。」
听我这麽说,他像是石化一般,先前的自在转变成了定格的模样,我见他突然很认真地凝视着我,咽咽口水,眨了好几下眼,搞得我也浑身不自在起来。
「其实⋯⋯不庆祝也没有关系的。」
「嗯?」我不由地皱起眉头。
我见他犹豫了好久都没说出半个字,内心便莫名开始紧张起来,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加速。
「就是,呃,我是指⋯⋯都相处了这麽久了,想要庆祝也不用非得三个人都聚在一起吧⋯⋯?等等!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们以後还会同班,可是升上高中,彼此也只会变得愈来愈忙⋯⋯就是,我想三个人要像从前那样聚在一起应该会很不容易,就像我昨天问了余乔曦,他就说她下星期有事。」顾子恒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长串:「所以,如果只有你和我一起庆祝,下星期趁夏日祭典结束前一起去看一次烟火,你、你觉得怎麽样?」
我见他的表情也明显地紧张,他微微泛红的脸颊还有那异常认真的双眼紧紧地凝视着我,使得我的内心更加进退两难。
他,这是约我出去吗?顾子恒他想、想单独跟我出去?我频频眨眼,好像这样可以加速我的大脑运作,隐隐约约就觉得他今天很反常,先是找我出来、然後又说我可爱,现在⋯⋯他要约我出去?!
「可、可以吗?」他试探性地再度寻求我的答覆。
顾子恒,身为我少数称得上朋友的人,我实在觉得拒绝他的邀约对於增进我们之间的友谊一点帮助都没有,而且我妈对此也曾数度表示我太害羞了,必须得多出去见见世面认识朋友才行,但是,内心的我又极度抗拒,和乔曦在一起的时候与顾子恒相处都不甚容易了,何况是单独出去?!我肯定招架不住他,没有什麽比我和他之间尴尬的沉默更令人痛苦。
我无意识地把脸都皱在了一起,等我想起顾子恒就坐在我正对面的时候,我见他眼里闪过了一丝受伤的情绪,为此我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我的眼神胡乱飘移,不敢对上他的视线,搁下早已喝完的饮料杯,我咽下口水站起身,编了一个连我都听来别扭的谎:「那个,我、我想我还得问问看我妈,而且我突然想到她还有事请我去办,我可能得先走了。今天谢、谢谢你的招待,我们星期一再见!」
临走前我瞥了他一眼,他眼神里写满的尽是失望和落寞,罪恶感像是荆藤攀上心头,但我还是转过头迳自离开,我的脑袋里实在是太烦太乱了!
「游诗妍⋯⋯!」
所以,对你虽然很抱歉,但我很抱歉不得不拒绝你。
行走在烈日高阳下,酷晒夺走我仅剩的理性和凉意。
很快回到家里後,我一声不响偷偷溜回自己在二楼的房间,与枕头和床的再次相遇简直是天大的解脱!
我纵身跃进床上,扑向我软绵绵的枕头,埋首在舒服的床里,我再度回到天堂。
顾子恒⋯⋯顾子恒,他的脸庞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这个人,就像是我这井井有条的人生中出来打乱一切的意外,每每都能颠覆我对他的想法,不论是作为同学、作为朋友,或是⋯⋯
突然,躺在口袋里的手机重重地震动了一下,吓得我弹坐起身,这静得出奇的房间连一点细微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
是讯息,我把手机从口袋摸出来後继续躺回原位,熟练地按下电源键、滑开介面,手机显示有一封来自顾子恒的未读新讯息。
我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按下「开启」,一串话,寥寥几字清晰映在眼前。
「我还是想听见你的答覆。」
我烦躁地闭上双眼,皱紧了眉头,什麽时候开始,我们之间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我一直努力告诉自己好好面对这一切,但与此同时,我又只想把这所有解不开的头绪全抛到一边,逃走就好,逃得远远的,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这所有的混乱,所有因我而生的烂摊子。
我只希望他可以暂时离开我的世界,就像暑假那样,我不想要每次他的出现,就得强迫我正视所有一直以来努力逃避的问题。那些对我而言,太过艰难的抉择。
我疲乏地按下返回键,暂时将这件事搁在脑後,我想晚一点⋯⋯再来头痛这件事。
画面回到了聊天软体的主页面,我往下滑了几则,有好几个人传了讯息给我,乔曦是最新的一个,她昨天晚上传给我的,但因为回家後忘记拿手机去充电,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轻点进去,她也只留了短短一句话。
「从医院回到家以後记得传封讯息。」
我凝视着这句话好久好久,昨天的回忆突然一点一滴涌现而出,医院、我和乔曦、学校、顾子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