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出版社,老周他们四人已经不在,就剩下蔡韶笙。她眉目凝重似的,手里拿一支菸,在房间走来走去。看见我进来,她眉毛扬起来,道:「你终於回来了!」就把菸灭掉,两三步走近。
我以为她一定等得不耐烦,忙说:「对不起,回来太晚了,本来七点有火车,我没有赶上,後面车班又误点,手机也没有电,车站的公共电话坏了……」
蔡韶笙打断:「等一下等一下!干什麽道歉?我没有怪你晚回来,我猜到手机一定没电,不然你早就打回来,仔细想想,现在公共电话也不好找……这阴错阳差的,没事没事!」就看着我:「没事,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从公文包拿出那牛皮纸袋,递出去:「这是阮乔的稿子。」
蔡韶笙接了,对我一笑:「辛苦你了。」
我忙道:「不会的。」
蔡韶笙谨慎似的拿出来看一眼,立刻放回去。她走到她的办公桌後面,拉开抽屉收进去,从办公椅上的一只皮包拿出一把钥匙将抽屉锁上。她看我在看,笑道:「这个东西决定我们出版社下个两年存活呢,必须收好了。」
我听了,霎时感到慎重起来,出版社面临的困境在下午的时候都知道了,我无法为蔡韶笙做什麽,事实上我还需要倚靠她。便道:「这样的话,收在抽屉够安全吗?」
蔡韶笙却噗哧一笑,道:「怎麽会不安全?放心,就算丢在桌上也没人会偷,这阮乔的小说卖是卖钱,但是除了我们,真的没有几家出版社受得了他的脾气,出他的书,自找罪受。」
我还是无法不担忧。蔡韶笙把钥匙放回皮包,看过来,笑道:「真的没事,不用这麽严肃的脸,就这样收着,是因为现在太晚,不然通常我先读过一遍,再一字一字打成电脑稿,之後还要对照着看有没有差错,至少过两遍,还不算校稿呢。」
突然,她神情收敛,就看着我:「对了,我问你,阮乔没有刁难你吧?」
我脑中浮现老人的目光,那带着冷刻的打探,心头不觉哆嗦一下。我顿了顿,道:「那倒没有,他就是要我等。」於是告诉她经过:「我想他可能还没写完,还要再一会儿。」
蔡韶笙却道:「他不可能还没有写完——他常常一写两年时间,就是因为他追求完美,虽然我们跟他定了截稿日,但是也要等他打电话说完稿,我们才可以去拿,今天就是他先打过来的……」
後来发生的,也知道了。我没有什麽感想,虽然今天去见了面,也不过是一面,对於那老人家是怎样的人,半点不知道。
蔡韶笙面上倒彷佛有点愧疚,又心虚似的:「他一定是故意叫你等,我打电话过去说另外派人去,他一直说不必来了,不给稿子,真是吓死我,我好说歹说,他最後也不说同不同意,就挂我电话。我想,你人已经去了,他不见得不给你开门。」
我愣愣地,没有说话。
蔡韶笙两掌合在下巴,对我抱歉:「反正是我们这里没有联系好,让你这麽晚,不好意思啊,赵雪。」
我连忙说:「学姐不用道歉的,我没有关系。」
蔡韶笙对我一笑,放开手。她看看表,道:「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我说好,就想起一个事,把公文包还给她:「学姐,这个,手机和两仟块都放在里面了。」
蔡韶笙没有接,她看看我:「两仟块?你没有用?那你怎麽坐车?」
我顿了一下,道:「之前的钱还有的,到瑞芳的车票也没有多少钱。」
蔡韶笙又道:「吃饭呢?你有没有吃?」
我道:「唔。」
蔡韶笙并不说话,她接过公事包打开,拿出手机与钞票。她把手机往旁边桌子一放,过来拉起我一只手,将钞票塞到我的手里。她盯住我:「叫你拿着就拿着,上次寄多少钱我会不知道?你那中间不用吃饭生活吗?还有坐车回台北,算一算能够剩下多少?」
她道:「你既然来找我,就不要跟我客气。」
我对着她,默默无言,慢慢才点了点头。我把钞票捏好,垂下眼:「谢谢学姐。」
蔡韶笙松开我的手,细微地叹了口气。便道:「我看你一定没吃饭。好了,不用解释。你今天来来去去,也应该累了,走吧,拿好东西,我也还没有吃,我们先去吃饭,然後回我那里休息。」
我刚想到说话,蔡韶笙马上补一句:「不要讨价还价。」
我只好改口:「……谢谢学姐。」
蔡韶笙满意似的一笑,就催促我去拿东西。我把放在小房间的背包带上,等她关灯锁门,随着她离开。
楼下马路在晚上就是一条夜市,沿途许多小吃,不论开店或者摆摊子的,到处是人,还有汽车机车经过去,非常热闹。我们在夜市买了吃的,就去蔡韶笙的住处。本来蔡韶笙打算带我去店面坐下吃饭,照着她的慷慨,这一吃,不知道要吃掉多少钱,她并不是真的赚大钱的人。我坚持不要她大方。不过买的小吃,还是不少钱。
蔡韶笙住在出版社後面一条马路上的公寓。是她家的房子,这房子她父亲过去抵押给银行借钱,几年前还不出钱,差点被查封。一面走路,她一面告诉我,多亏她之前的男朋友帮忙,不然她也不能够留住这房子。
我是知道蔡韶笙那个男朋友的,也是系上学长,家里有钱,人倒是很好,很上进,早早决定好了毕业後的事——出国念书拿硕士,再读一个博士出来,以後在当地谋职,就留下来。假如蔡韶笙的父亲还在,大概她现在早已经结婚,留在美国。他们没有结婚,可是看起来也没有交恶,听她提起他的口吻,还是很好。
她又告诉我,男方在去年结婚了,他太太是他博士班的同学,新加坡人。我听不出她的语气里有没有惆怅。并不会问她的感想,不敢。又问了不免也要说说自己这方面的事,不如不提。
公寓是一般的格局,客厅餐厅,三间房间,一间卫浴。除了主卧,其余房间不算宽敞。这房子里家具很多,看上去杂乱,也真正到处大小的东西,似乎都是她父亲遗留下来的。
沙发上丢着两三件衣服,茶几上的报纸杂志放得歪歪斜斜,还有几只茶杯,吃一半的饼乾。蔡韶笙开了灯,就去拉窗帘开窗户,使空气流通。她脸上有点不好意思:「一个人住习惯了……」就去收拾。
我左右看看,十分说不上的感觉。我以前来过几次,对这里的印象却像是没有。包括大学那时候,彷佛全部记不得了。我静静地看着蔡韶笙忙。她把衣服放到房间,回头过来,接过我手里提的吃的,招呼我到餐厅去。她把袋子里的吃的拿出来,摆上餐桌,到厨房取出碗筷。
她道:「来,吃吧。」就拉开椅子坐下
我跟着坐下。闻见食物气味,真是感到很饿,我立刻吃起来,光是吃,顾不了说话。蔡韶笙也不作声。吃了一会儿,我才看看她,有些不好意思。
蔡韶笙微微一笑,她忽道:「赵雪,我帮忙你,还要一个条件。」
我看她一脸严肃,身体忍不住坐直起来。
蔡韶笙盯住我:「我先问你,你现在身上有没有欠钱?」
她会这样问,绝不是无缘无故,之前我打电话找到她借钱,她要汇款,我这边给不出帐号,拜托她邮寄,怎样会不奇怪。这想起来,心头不免恍恍惚惚,要说这几年真正一团混乱,欠下的何止是钱。
面上还是镇定,我低声道:「有,当初我的银行帐户借出去,我们分开了,我的这边是我自己还。」
借给谁,蔡韶笙必定能够想到,看她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下子。她道:「好,欠多少钱?」
我听出意思,看着她:「学姐,我可以自己还。」
蔡韶笙道:「我知道,但是,你想一个人还多久?你这几年这麽辛苦,就是一直在还钱对不对?虽然我也不是很有钱,帮忙一点还是够的。」
我还是一句话:「学姐,我可以自己还。」
蔡韶笙彷佛僵住:「你——」
我道:「学姐已经够帮忙我了,这麽多年不联络你,一打电话就是借钱,你也没有问,就借了,还要我回台北,给我工作,我真的很感激,可是我欠的钱,必须我自己来还,这算是我活该的。假如学姐的条件是要帮忙还钱,那我真的没有办法留下来。」
蔡韶笙听了,彷佛还要再劝我什麽,大概看我坚决,就叹气。她道:「好吧,我知道了,我的条件也没什麽,就是你以後该花的钱要花,尤其吃饭钱,你不能不吃饭,知道吗?不够钱吃饭,就找我,就这件事,你答应我吧?好不好?」
我看着她,心头涌出一股激动,还是忍住。我默默地点头。
饭後,蔡韶笙带我去房间,她早已经整理好一间客房给我住,她道:「你睡这里,不只房间里的东西,家里的所有东西都可以用。」
她对我交代这个家里的一切。我安静地听着,等她说一个段落,开口:「学姐,我住个几天,後面会去找房子的。」
蔡韶笙看着我:「你怎麽租房子?」
我顿了顿道:「我可以先看看,同时找个打工,就有钱了。」
蔡韶笙道:「你在我那里做事,不可以另外打工。」
我看着她不作声。她倒又说下去:「你放心,薪水该怎麽给,就怎麽给,我那个小地方,基本薪水的条件还是有,你做助理吧,差不多拿两万多块,加班费另算,会看情况加薪。」就稍停下,口吻温和起来:「你不用找房子,就住在我这里,我也不和你算房租,我反而要请你有空的时候帮忙打扫,我对整理实在不行。」
我道:「学姐,我……」
蔡韶笙立刻道:「就这麽说定。」她看看我:「好了,其余的以後再说,你去洗个澡,然後睡觉,明天有得忙的。」
我眼看说不过,就暂时按下了。
我去洗了澡,洗完之後,与蔡韶笙道了晚安,进房间去睡觉。房间很乾净,这大概是蔡韶笙以前的房间,书架上放了好几套英文小说,布置方面也十分女孩子的气氛。我打开窗,一丝一丝微冷的风吹进来,带着潮湿。春天的气味。这里是六楼,外面楼下是一般的马路,很晚了,就连车子都少。我看了一会儿,去关灯。
我在床上躺下,拉起被子,还是眼睁睁的。
过了一阵子,听见外面有关灯的声音,接着关门,似乎蔡韶笙进卧室去了。这是她家,整洁,舒适,安定的味道。我感到精神终於能够松弛一会儿。虽然早早习於辛苦,前一向更加刻苦,差点觉得是尽头了。
我真的感激蔡韶笙,真的感激,她还是没有变,真是太好了。
简直想不到昨天以前我所过的生活——根本一想,就又要痛苦,可是立刻好像很麻木起来。一旦养成习惯,没有什麽不可以接受。说是煎熬,熬了这麽多年,也没什麽不惯。日子就是这样子过。
然而,时常一面还在快乐,另一面已经痛苦。因为什麽缘故,其实清楚,又模模糊糊。走不开,忘不掉,尽管许多年过去。会好的,就这麽说,彷佛一种催眠似的。会好吗?会的。除此之外,还能够怎麽办。不是小说。大概是人生。
我头脑渐渐安静下来,空荡荡的,什麽也不想,明天或者以後。这好好的会持续多久不知道,日子总要过下去。
这年蔡韶笙他们终算又一次顺利出版阮乔的书。我留在出版社,一开始做的都是琐碎的事,慢慢才接触相关业务,对其他人的职务也有点了解,除了蔡韶笙负责的比较广泛,小李是美工,偶尔身兼排版,阿佩负责总体设计,张姐主要是会计,出版社里的电话通常由她接听,再转出去。老周负责与印刷行交涉,往来看印,他一去印刷行,时常一待整天,後来他让我跟着他学……渐渐我这边待在印刷行的时间也非常多了。
时间眨眼过去,一过两年。
两年间,好像日子与前面也没有不同,又绝对不会相同。出版社在这两年里接下两三位新进作家的作品出版,十分成功。阿佩做的一本书得了设计奖,连带出版社也有知名度。赚了钱,还掉银行的债务,用度可以很宽裕,一方面工作重起来,本来的人已经不够用,做事的地方也太小。蔡韶笙寻到附近一栋办公大楼,看了合适就搬过去。
我早早从蔡韶笙的家里搬出去了,在她家里只住了三个月。她与我生气,还是拗不过我,就坚持要帮忙我找,然而不好找,价钱与空间总不同时使人满意。最後打听到她姑姑的朋友在明德那边有公寓租人,是顶楼加盖,套房,房间不大,倒是外头放了许多盆栽,彷佛一个小花园。
看在蔡韶笙姑姑的面子,房东太太算我便宜的房租,当下签约,过了几天我就搬过来。这边的住户有学生,有情侣,有像是我这样独居的,偶尔也会有年轻的夫妻,通常很快搬走。相互打照面的机会不太多,每人出入的时间彷佛有默契似的错开了。
早上我下楼,一个穿套装的女人在开信箱,是看过的房客。她像是瞥来一眼,我已经低着头,匆匆走出去,到捷运站上等车,又看见她。我与她并不认识,就听房东太太提过她在石牌一间保险公司上班,那之後不久,像是今天这样的时间,等车的时候常常会看见了。偶尔在住处楼下碰到,大概她也注意过,我们平日出门的时间差不多,碰到了,她便好像有点局促似的。
我不会去打招呼,与谁都一样。
我走出捷运站,沿着一条大马路直走,过了一个路口,拐弯,看见一幢办公大楼。我上了五楼,进入出版社。已经有一些人到了,看见我,就打招呼。我略点了点头,去到位子上。
因为事情多起来,人手不足,蔡韶笙便又招了几个人。现在跟我一块跑印刷行的还有一个年轻人,叫作林长明,大家习惯喊小林。小林早也到了,他拿来昨晚调整的东西,与我讨论了一下,我们便一块骑了机车出去。
又是一个春天。白天的阳光总像是蒙着雾,热倒是热,阳光一不见,就凉起来,还要下雨。在印刷行,机器运转声轰隆隆地,外头也是轰隆不断,春雷,午後下起很大的雨。里外都是闷。
印刷行的师父歇了一下,倒茶喝,也倒给我与小林。师父一面说:「哎呀,下雨啦,你们一会儿走不走得成?」
我接过茶杯,低声道谢。小林倒是搭讪起来:「一会儿能停吧?」就往外看看。
师父笑道:「怎麽啦?要约会啊?」
小林哈哈笑,也并没有否认。师父又问他几个女朋友的事情,他一一交代。两人聊了一下子,就转到我身上。
「赵先生呢?有没有对象啊?」
我顿了顿,道:「没有。」
师父道:「怎麽没有啊?」
小林道:「师父有没有认识什麽女孩子呀?不然帮忙介绍一下。」
师父笑道:「我要是有认识的女孩子,还不自己来?」
两人又闲扯起来。我默默地喝完了茶。又待了一会儿,确定了几项事情,我跟小林就要回出版社了。
我戴上安全帽,小林跨坐在机车上看着我,突然道:「小赵哥,你平常都到哪里去玩?」
我道:「不去哪里玩。你的安全帽。」
小林拿起安全帽戴了,一面道:「我看你常常在公司待到很晚。你真的没有对象啊?那你怎麽不交一个?你想认识一个吗?我认识不少女孩子,唔,对了,你没有几岁吧——我猜你不到三十?」
正好相反,我已经三十三岁了。也不回答他。况且交对象?我心想,造孽罢了,表面上还是无话可说。小林看我不回答,就闭嘴了,发动机车。
回到出版社,蔡韶笙便找我。
我去她的办公室。门没有关,我敲了一下,喊:「学姐。」
里面的人本来像是沉思,马上看来。蔡韶笙劈头便道:「已经过了两天了。」
我愣了一下:「什麽?」
蔡韶笙道:「截稿日。」
我才记起来,已经两年了,阮乔差不多该交稿了。我道:「他没有打电话吗?」
蔡韶笙摇头:「没有,我本来想,他难得拖延了,也没关系,哪个人不拖稿,可是打电话过去,打了两天,一直没有接。」
我想了想,说:「那要不要去看看?」毕竟对方有了年纪,万一?
蔡韶笙道:「我就是这样想,所以找你,可以麻烦你去一趟吗?」
我点头:「好。」
又一次去到瑞芳,还是坐火车。隔着两年,火车站内外似乎没有大改,就连街上的房子气氛也还是一样。虽然本来什麽样子,其实也不太知道。我照着上次的印象,很快到了阮乔住的公寓。
今天楼下的补习班拉下铁门,不过招牌没有拆。我熟门熟路了,到那过道後的入口按大门的电铃。按了很久,一直没有动静。我拿手机打阮乔家里的电话,那头嘟嘟好几声,仍旧没人接听。
正要继续按电铃,背後一个声音:「你要找谁啊?」
我掉过去,看见一个妇人,她打量我几下。我忙道:「不好意思,我找五楼的老先生,他一直没有接电话,不开门,怕他有什麽事。」
妇人一听,道:「哎呀,我住在他的对面,不会有什麽事吧?我给你开门。」
多亏这位妇人,我上了楼,直接按了阮乔家门口的电铃。那妇人没有回她家里,站在我背後探看,她说:「要不要报警啊?」
我顿了顿,又按了好几下电铃,又拍门:「阮先生,阮先生——」
突然,里面的门开了,一只骨嶙嶙的白的手扶住门板,慢慢露出一张脸,还是瘦削,严厉过份的脸。那眼睛盯过来,声音沙哑:「做什麽?」
看人出来,背後的妇人似乎松口气:「幸好没事,交给你了年轻人,啊。」就匆匆进屋去了。
我不理会,只透过外头铁门栏杆仔细看看,阮乔似乎喘气很重。我道:「您怎麽了?您方便开门吗?我……」
阮乔打断道:「不要大声说话!」就咳了好几下。
我道:「您不舒服吗?」
阮乔喘口气,道:「你是谁?」
我道:「我是赵雪,就是出版社的人,两年前我来过的,您记得吗?」
阮乔一面咳嗽一面道:「出版社的……咳咳咳,又来拿稿子,你先离开,我叫你回来再来。」
我只道:「我看您好像生病了,请您开门,好吗?」
阮乔不说话,他眯起眼睛,对我看了半天,终於愿意打开外门,让我进去。
我顺手带上门,回头看他,倒是一怔,他神气还是一丝不苟似的,可衣着不整,衬衣没有扣好,倒是身高确实很高,非常瘦。现在整个脸色苍白,更好像摇摇欲坠。他似乎很吃力地站着。
我道:「您没事吧?」就去拉他。他避开了,我还是碰到他的皮肤,非常烫。我吓一跳:「您在发烧。」
阮乔口气烦躁地道:「我知道。」
他往里头去。我这才看清楚屋里的情形,不只过道,桌子沙发上都堆着东西,报纸杂志大小的盆子杯子……在四处发散出一种陈旧的味道。不知道多久没有整理,地板积了一些灰尘。
我看见阮乔走进一间房间,跟着过去,发现是书房。很简陋的书房,也没有摆什麽书,桌上一摞稿纸,还有笔,水杯,一大串钥匙。这里除了桌椅,还有一张小床,他躺上去,拉被子盖住身体,缩成了一团。
我道:「阮先生?」
阮乔闭着眼,开口:「不要吵。」
我看看他,只好先到客厅去。我给蔡韶笙打电话,告诉她情形。听见说阮乔生病,她吓一大跳,然而走不开,就拜托我留下照顾。她道:「……他好了一点之後,你再走,你就直接回去休息了,要是有什麽事,记得打电话给我。」
我答好,挂下电话,走回书房。阮乔看上去似乎睡着了,可是呼吸听起来很难受,带着细微的咻咻的声音。我犹豫几下,蹲到床边,一只手轻轻推他:「阮先生,阮先生,我带您到医院去看病好吧?」
阮乔没有动,可是拉高被子。我不放弃,又推他:「阮先生……」
终於阮乔动了,翻过身:「不去!」
我道:「您在发高烧,这样不行的。」
阮乔道:「说了不去!」
我道:「您不能这样发烧下去!」
阮乔哼哼,也不理会。我没办法了,说:「不然,总要吃药……」
阮乔这才打开眼睛:「药在桌上。」
我站起来到桌前看看,水杯旁边果然丢了一副药片,然而空了。我转头,阮乔躺在小床上动也不动。我回过去,看一眼桌上的一串钥匙,就拿起来出去。我到门口用钥匙试了锁,确定可以开,便下楼去,问了一家店家,找到药房买药。
回到阮乔屋里,我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到他躺的床边,轻声道:「阮先生?」
阮乔低唔一声,打开眼睛。
我道:「您吃个药吧。」
阮乔看了我半天,这才撑着坐起来。他接过水杯,服下药,把水喝掉大半,又躺回去。他拉起被子:「你走吧,没有稿子。」
我默了默,道:「我看您还是去卧室睡吧?」
阮乔道:「你不想走的话,那去把水槽的东西洗了。」
我无言以对,也只好站起来走开。我到厨房去,这里与外头同样乱。我看看水槽满满的杯盘,还是卷袖子清洗起来。
阮乔睡了一会儿,热度渐渐退下,他流了汗,爬起来洗澡,换了乾净的衣物,又回书房的小床。他并不睡了,就是躺着,呼来喝去,要我做这个那个,还要煮饭。我开冰箱,倒是有菜,就用现成的煮了一锅咸粥。
我喊阮乔起来吃,他坐起身,靠着床头,动都不动,光是看我。我无可奈何,就喂他吃。吃好後,再让他服药。他重新躺回去,闭着两眼,冷淡地表示地板脏。……我把整个屋里清扫一遍,换掉卧室的床被单,还把阳台上洗衣机里的脏衣服洗掉了,又晒起来。
做好这等等的事,已经将近傍晚。
阮乔许久没有出声喊我了,屋里非常安静。我到书房去,看见他已经爬起身,正佝偻着坐在桌子前,背後看出来正在振笔疾书。我呆站着,突然听他道:「你可以走了,今天没有稿子,过两天后再来。」
我怔了一下:「那……」
阮乔又道:「放心吧,我会写完……」又咳嗽起来。他端起杯子喝水,顿了顿,哑着声音道:「我一定会!等我联络吧,听见了没有?」
我只能够道:「好的。」
我便走开,到客厅去拿东西,突然瞥见客厅茶几上一本杂志下压住一叠稿子。刚刚整理竟没有看见?我去拿起来看,写了密密麻麻。我犹豫一下子,就回头问阮乔:「阮先生,抱歉,我在客厅看见一份稿子,这是……」
阮乔头也不回:「丢了。」
我一愣,可是看看他的背影,霎时却觉得不要多问。我道:「好的。那,那我走了。」
阮乔没有搭腔。
我出去了,提了一大袋垃圾下楼,楼下有个大垃圾桶。正要丢进去,我瞥见垃圾袋里的稿子,念头微动,就去拿出来。我把它收进背包,便看看表,差不多五点半,应该可以赶上一班六点的火车。
火车没有误点,我回到台北车站,天色早已经暗下,站内人来人往,闹声哄哄的,一个一个的人,忙过一天了,却不只有疲惫的脸孔,还有些放松,自在谈笑。我与他们经过去,不知道为什麽想到白天小林说的话,就生出一种懒散——这两年来,我确确实实不曾有哪一天玩乐过。突然,我并不想马上赶回去租屋的地方。
车站二楼现在是商场,我决定找个地方坐坐。一上去,就看见星巴客咖啡店门市,我走进去买了一杯冰咖啡,绕到後面临窗的位子,往下看去,正是车站大厅。我坐下来,喝着咖啡,对着底下往来的行人发呆。
背包的手机响起来,我才回神,拿出手机,是蔡韶笙。她关心我这边的情形,我连忙告诉她,阮乔已经好了一点:「……他说稿子要过几天才能给了,要我回去,唔,我刚到车站,准备搭车了。」
蔡韶笙并不疑心:「没事就好了,你不用急,记得吃饭。」
我道:「好。」又说两句,结束通话。
我把手机收回背包,看见捡回来的稿子,想了想,便拿出来看。
第一行写:结婚的女人,阮乔。
故事的开始正是一个女人在准备婚事。写的字句很乱,涂改好几遍,有的段落颠来倒去,不过一读进去,也很容易进入情境。我读了不知道多久,咖啡已经喝完,这才注意到时间,竟八点多了。我连忙抱起稿子,一手拿咖啡杯站起来,却一转身,与一个男人猛地撞了一下,我的手松开,抱住的稿子掉到地上。
男人手上端了一杯咖啡,被一震,泼了出去。我还没有反应,对方已经把咖啡杯往旁边桌子一放,就弯身下去,捡起稿子。他瞧着,彷佛迟疑似的喃喃地:「……阮乔?」
他朝我看来。我与他的眼睛对上,心里还不知道滋味,霎时让他眼里的情绪一冷,也不知道为什麽会觉得整个自己被看透了,好像赤裸裸的,有种不能控制的慌张。男人的脸是好看的脸,可这张脸并不太有温柔的味道,十分冰凉。
我定定神,连忙道歉,从背包拿出纸巾给他。他穿着长袖外衣,袖口有几点咖啡渍。我道:「抱歉,连你的衣服也弄脏了。」
男人用纸巾擦着手,低下眼看看,又看回来,他忽地笑了。这一笑,那双眼睛霎时生出几丝暖意,连带整张神气鲜活起来。他开口:「没关系,其实是我没有注意,我才应该道歉,倒是这个。」就递来一样东西,口吻听上去隐约有点紧张:「这个,沾到咖啡了不要紧吧?」
我才发现那份稿子也被咖啡泼上了。我拿过来道:「不要紧的,这是不要的。」
他听了,露出惊讶:「不要的?为什麽?」
我不太理解他的激动,奇怪地看他。
他像是感到失态,那神气略有点赧赧的。他道:「抱歉,我刚才看见上面写了作者名字。」
我顿了顿。他又道:「这是阮乔的稿子吗?」
我想不到会碰到一个知道阮乔的人。我心里有点不安,虽然这是废弃不要的稿子,然而阮乔让我丢掉,我没有照办,又让别人看见,要是有个万一。我有些支吾,倒是他看看我,再次露出笑容。
他道:「你觉得我很奇怪吧,是这样的,我是阮乔的书迷。」他立刻从背着的袋子里拿出一本书,正是两年前阮乔的书。他对我道:「这本书我已经看过两遍以上,我一直期待今年他的作品。」
我怔怔地看着他:「哦。」
他看看我手上的稿子:「你说这是不要的,所以不是今年的书稿了?」
我犹豫一下,坦白道:「嗯,不是,这是他写坏的,让我拿去丢掉。」
他的眼神亮了起来:「他要你丢掉?你是他的编辑吗?」
我含糊地道:「算是吧。」
他彷佛惊喜:「想不到你是他的编辑,我今天也太幸运了。那我可以拜托你吗?可不可以让我看看这个?我等他的新书已经等了好久。」
我愣住:「什麽?」
他道:「反正是不要了,让我看一看,应该没关系吧?」
我感到很难办:「唔……」对上他的眼睛,更加动摇,好像十分难拒绝。我吞吞吐吐地道:「我,我们不认识,这样子……」
他突然朝我伸出手来,笑道:「周道珵。」
我怔了怔,看看那只手,又看他。他对我微笑。也不知道为什麽我去握住了他的手,乾燥而温暖的,连带头脑好像发热起来。恍恍惚惚地报出自己的名字:「赵雪。」
听见他轻声道:「那这样我们就算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