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佳期 — 第二章(2)

啪搭啪搭的水声不断,很近的样子。我勉强地打开眼,还没看清眼前的一切,先觉得身体非常沉,脑袋也重。我重闭上眼,模糊地记起来昨天种种的情形,整个清醒了。我立刻睁眼,坐起来,愣愣地看着这陌生的房间。

这房间不大,贴着厚厚的浅粉红色的壁纸,木纹地板,一张椅子,床,矮的柜子,话机,三层架,映像管的电视机,就是所有的家具。冷气安在小窗户发出嗡嗡地声响,红窗帘要挂不挂,泄出几丝外头的光。天亮了。一地的衣服裤子,背包开口打开来,散出几样东西,乱七八糟……处处昭示半夜的荒唐。

我抹了抹脸。水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从床对面的门後传出来,浴室里有人在洗澡。会是谁?我有数,然而心里更不定。简直想不到喝醉了会糊涂起来,跟一个根本还不够熟悉的男人上床。

发生的那些画面一个个跑出来,身体的记忆又比脑袋更深刻,一回味就不得了。我顿了顿,连忙下床了,七手八脚地找衣服鞋子穿。

突然,浴室的水声停住。我心头一跳,对於即将的面对面慌张,简直不知道要用什麽表情,最糟的是脑袋一片空白,当着面沉默更窘。我仓皇地抓起背包,开门就出去了。

过道走出去看见了柜台,倒没有人。柜台後的墙壁挂着旅社大名。正前方有部电梯,我马上搭乘了下去。走出楼道,光线大亮,就听见人声吵杂,是一条小路,对过的高楼十分具有压迫感。左右都是店家,各色各样的招牌,我有点弄不清楚这边是哪里。

也不知道几点钟,可能还早,路的两边停放好几部汽车,几个行人匆匆,或骑机车快速地穿过去。我开背包拿手机,却没有看到,连同那份不要的稿子都不在。我呆住了,刚刚太紧张,抓了背包就跑出来,也没有仔细收拾,都丢在旅社房间了。又回头去拿?岂不是更尴尬,我简直懊恼,决定放弃了。

那手机是两年前蔡韶笙不要了给我用的,她这阵子一直要我换个新款的,我觉得还堪用,不舍得花钱,现在没有藉口了。

我随便地往右边的路走,出去是一条大的十字路口。号志旁挂着路牌,前面横的那条路是太原路。我离开台北很久,就算知道路名,一时也不知道怎麽走回车站。我问了一个路人,原来这边与连通车站的地下街道入口距离非常近,沿着太原路出去,就会到了。

我顺便问了几点,还不到七点,早上不会迟到了。我连忙走了,走了几步,念头微动,不禁回头去看一眼那旅社所在的大楼。

一夜情?当然是。

当天早上我很快回到租屋处,洗过澡换了衣服,就到出版社去。没有谁发现我前一天鬼混到三更半夜,蔡韶笙也没有。我到她的办公室,当面告诉她阮乔生病的情形,以及稿子的进度。

蔡韶笙瞪大眼睛:「你说他一个字都没有写?」

我点头,看看她的神色,还是坦白道:「他之前有写了一本稿子,但是他不要,让我丢掉。」说话时,不免有点心虚:「他一定要我丢掉,发了脾气……」

蔡韶笙大概比我更知道阮乔的古怪,便无可奈何。她摊摊手,道:「好吧,也没有办法,就等他,反正这两年出版的书不少,杂志发行量也稳定,经营没有那麽困难。还有他以前的两篇小说,有国外出版社想要翻译出版,就先弄那个吧。」

我怔了怔,道:「国外出版也要我们负责吗?」

蔡韶笙笑道:「是因为阮乔把全部版权都授权给我们,国外出版社要出他的书,必须透过我们签约,付版权费,再由我们照着比例付稿费给阮乔。」

我默默点头。可这样的合约,无论怎麽想也不合理,阮乔当初竟会同意?蔡韶笙的父亲不知道用什麽手段。我想了几下,看看蔡韶笙,开口:「学姐,阮乔以前有两本的书……」就说出书名,「我们会不会再版?」

蔡韶笙被我一问,一怔。她道:「我倒不知道有这两本书。」

我被她看着,不禁垂下视线:「我在网路上看到有人提起来的。」

蔡韶笙便道:「我要翻一下出版纪录,我印象里以前有段时间阮乔写得很勤快,短篇长篇的都有,我爸那一年帮他出了好几本。」

我感到意外:「那怎麽後来变成两年出一本了?」

蔡韶笙道:「详细我不清楚,不过我猜应该是身体不好了,你看过他本人,太瘦了,也不太出门,天天闷在家里,不健康。」

我正在回想阮乔那地方到处的脏乱,蔡韶笙倒是话锋一转,对我说:「赵雪,知道吗?不要没事总待在家,要多出门走走。」

我顿了一下,眼看她又要搬出她这两年没有停过的对我的规谏——生活里不能只有工作,再困难也需要追求心灵的品质——最重要是——她常常说的对我的不满:「你太封闭了,你需要交际,去交个对象!」

这两年来,出版社事业蒸蒸日上,蔡韶笙轻松了,更加关心我,她原来就知道我的性向,以前在学校也为我介绍过人,然而一方面我感到没有那麽喜欢,当时因为家人关系矛盾,长期苦闷,时机也不对,又绝不可能光明正大。现在是当然不必顾虑家人的想法了。

这两年来,我并没有回家过。他们也还是没有来找我,大概也不知道我就在台北。

蔡韶笙知道我当年跟家里闹翻,然而对内中详情不清楚,刚回来找她时,她旁敲侧击,我总是敷衍,到第一年的过年,她直接问我去不去她家过,以後也不提我和家人的事情。

这时我忙要出去了,蔡韶笙立刻叫住:「你给我等等!」

我只好回头,看着她不说话。她抬一抬眉,笑道:「你急什麽啊?」

我苦笑道:「学姐,我还要到印刷行一趟。」

蔡韶笙道:「把工作丢给小林,我不会扣你薪水。你今天早点下班。」

我不知道她打什麽主意,就看她把一张名片递来:「这是我朋友,人很正派,他在这家补习班教国文。」

听见说补习班三个字,我霎时心跳快了一下,马上镇定。这是教国文的。我捏住了名片:「给我这个干什麽?」

蔡韶笙笑着看我:「让你去约会。」

我默默不语。蔡韶笙站起来,走到我旁边,她两手按住我的肩:「你需要约会。」

我垂下目光,说:「我现在没有那个心思。」

蔡韶笙道:「你真的不能这样,天天闷在家,你想要到老的时候,唔,跟那个阮乔一样吗?」

我抬起眼睛,半天道:「……也不必拿他当比喻。」

蔡韶笙咳了声:「我的意思就是,你想要一个人完全可以,但是,单身的生活不是像你这样,没有一点娱乐活动。」

我不说话,看看手里的名片。她便又劝道:「你就试试看,这人真的不错,不成也可以继续当朋友。」

我实在不想继续这话题了,只好敷衍两句。

离开办公室之前,蔡韶笙忽道:「对了,我先把你的手机号码给他了。」

我一愣:「什麽?」

蔡韶笙道:「他不会直接打电话的,就传传讯息,互动一下。」

对方要是真的传了什麽,我都不可能会看见了,手机已经算丢掉了。因为是她的朋友,我不想她之後不好做,还是告诉她,手机丢了。她虽然吓一跳,并不起疑,就问我怎麽丢的,我只推说大概在哪里买东西,随便一搁,然後忘了,回头就是找不到。

蔡韶笙让我下午就去买新的手机,但是我并没有去,主要是在印刷行拖延太久的时间,晚上回到租的套房,累得不行。昨天喝了酒,又胡闹到半夜,今天整天都有点精神不济。

我洗澡出来,躺在床上发呆了一下,才起来打算关灯睡了。经过桌子,看见扔在上面的蔡韶笙朋友的名片,我拿起来看,恍惚地想着另一个人,马上又抹掉。我放下名片,真的关灯睡了。

经过两天了,阮乔还是没有来通知我去拿稿子。这天,蔡韶笙就打了电话去,半天才来接听,听她转述,阮乔声音听起来沙哑,有气无力,似乎感冒还没有好。她关心了两句,他咳嗽了不知道几遍,可以说话的时候,怎样都不说稿子的进度,要她不要打电话来烦他,就立刻切断了。

这是早上的事,我接近中午从印刷行回到出版社,蔡韶笙便找我。她道:「他还有力气发脾气,但是他也有年纪了,又独居,我怕他生病一直没有好,这样赶稿不行的。」

她看着我:「下午要麻烦你去一趟看看。」

我点点头,然而上次去,要不是刚巧同一个公寓的人开门,根本也进不去。我说:「他不开门怎麽办?」

蔡韶笙沉默不语,过一下子拿了她的皮包打开,取出一串钥匙,从里面拆下了一把。她拿给我:「这是备用钥匙。我爸爸在的时候,就收着了,以前从没有拿出来用过,这是不得已,用了它直接进去,阮乔大概会不高兴吧,说不定会骂人。」就过意不去地看着我:「我只能拜托你了,你稍微忍忍,顺着他,毕竟他也有点年纪,老人有时候跟孩子没有两样。」

我拿好了,说:「我知道的。」

蔡韶笙从椅子上起身:「中午了,吃过饭再去。」一面说,一面与我一块走到外头。

小林迎面过来,急匆匆地,那表情彷佛对什麽觉得稀奇,他看见我,立刻道:「小赵哥,有人来找你!」

我跟蔡韶笙都愣住了。

我听见自己心扑通地跳,也不知道为什麽僵住了似的,就往门口望去。在那敞开的玻璃门後过道上站了一个男人,正对着外头摆的看板看看。那身材高瘦,黑发蓬松,他套了夹克,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他还戴了一副墨镜,从这边看过去,露出的嘴唇线条扁薄,彷佛有种冷厉似的。我感到心跳还是很快,然而,情绪已经两样。

我呆呆地走了过去,还没有开口,周道珵就转过头来,他露出一个微笑,摘下墨镜。

「嗨。」

我僵僵地点头,简直不知所措,两只眼睛不知道该看着他的哪里。他穿在里面的白衬衣,扣得十分随便,隐约露出胸膛。

周道珵倒是十分自在,他递出了另一只手。我才发现他还拿着一包牛皮纸袋。他道:「你的东西。」

我怔怔地接了过来,只看一眼,马上合住开口。我可以感到背後彷佛有无数视线在窥探,十分局促地道:「我,我们到外面去说话。」不等他回答,一面半推着他又往外去到大楼下。

外头艳阳高照,晒得马路柏油亮晶晶的,蒸出了热雾。我站在楼柱子下的阴影处,面对着周道珵。我看看他,开口:「你,你怎麽知道要找来这里?」

周道珵笑了一下,道:「我是阮乔的书迷啊。」

我竟忘记了,书本就有出版社的地址。我默然了一下,方道:「谢谢你送来。」这牛皮纸袋里是那份不要的稿子,还有我的手机。

周道珵道:「不用客气。我早点就该拿来的,但是这两天的排课很紧,下课已经很晚了,害你没有手机用,很不方便吧?」

我低下目光,道:「还好,大不了用一个新的。」

周道珵没有接任何的话。就安静了一下,我忐忑地抬起眼睛,立刻与他的视线对上,他轻声道:「我在想你什麽时候才会看着我,还好没有太久。」

我感到整个像是无法镇定,外头的阳光彷佛侵入了这块阴影。脑海浮起那一晚的一些画面。我开口:「我,我必须上楼了,还要做事……」

周道珵抬起手看表,一面问:「你吃饭了没有?」便看来,道:「出来吃个中饭,应该可以吧?」

我抱住牛皮纸袋,心里挣扎着。嘴里早已经说:「当然,是可以的。」

周道珵微微一笑,他迈开脚步,我不禁跟上去。听着他道:「这里有什麽可以吃的?我早上到现在都还没有吃东西。」

我只想到一个,是通常会去吃的:「前面有一家面摊,味道不错。」

周道珵道:「好,去那里吃。」

在前头经过一间连锁饮料店,在旁边搭出一个棚子,就是那家面摊,没有招牌,卖的也不是十分特殊的,普通的口味,可是好吃,总是非常多客人。今天大概我们去得早,还有空位。

叫了东西,很快便上来,两碗乾面,两碗汤,以及小菜。白花花的意面浇上了肉酱和油葱,味道扑鼻,我和周道珵各自取了筷子,就吃起来。

吃了差不多,周道珵用汤匙舀着碗里的汤,彷佛感叹似的:「补习班附近都没有一家这样好吃的面店。」

我道:「南阳街那边,吃的太多了,眼花撩乱的,不注意就没看见了吧。」

周道珵没有说话,我朝他看去。他道:「我好像没有说过补习班在哪条路上。」

我便道:「我也没有说过出版社在这边。」

周道珵像是一怔,就一笑。我看看他,不禁也笑了。他说:「你怎麽知道的?」

我道:「很简单,你说下课後常常到後站去,车站附近的补习班,大部分集中在南阳街。以前我念书的时候,在那边补过习,有时候也会去後站晃晃。」

周道珵却看着我不说话。

我顿了顿:「怎麽了?」

周道珵道:「我在想像你以前念书时是什麽样子的。」

我略扯了扯嘴角:「没什麽好想像的,就是一般学生的样子,反正不好看。」

周道珵看着我:「我觉得好看的。」

我看他一眼,默默无语。他偏偏又说下去:「你在我脑海里就是好看的。」

我脸上管不住地热起来,忍不住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汤。我低声道:「汤凉掉了会不好喝。」

周道珵道:「天气这麽热,凉一点刚好。」

我不说话,就是喝汤。

吃完了,周道珵要请客,我没有让,坚持付掉了。他陪着我走回去,说:「是我拖着你来吃饭,应该我请你。」

我脱口:「那天你已经请我喝酒——」

一面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那底下彷佛有点什麽意思。我不免又想到了那後来的擦枪走火,本来牢记了绝对不提喝酒的事情,而且他到现在也并不说起来,大概就是不当一回事了。我倒又自己说溜嘴。

我有些难为情地看着他,想要说点什麽,喉咙却堵住了。

周道珵望住我,却道:「请你喝酒,跟请你吃饭,是两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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