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佳期 — 第三章(2)

这整天我的心思像是不在,说什麽做什麽彷佛恍惚,总不免要看看手机上的讯息。每次看,都会生出一种羞耻。我不该怀抱期待,照理也不要去,应当保持距离,可内心不断摇摆,因昨天就这样想,还又随着气氛。就要坚定了,另外又有个念头冒出来,觉得没什麽,根本没有承诺的话出来。维持单纯肉体的关系,又有什麽要紧。

内心煎熬到後来,也没有一个结果。

早上照例到印刷行去,差点拿错档案,好在小林发现了,不然今天等於白跑。工时已经不能再延後,反覆调整过几遍了,用的纸必须从国外下单,寄来也要时间,耗掉的都是一笔笔的钱。

今天印刷行非常忙碌,许多订单赶在这两三天完成,整个工厂都是机器运作声,在这里说话要喊来喊去,十分耗损喉咙的力气,脑袋也被吵得晕呼呼的。负责的师父向我们确认版本,我一时有点失神,还是小林即时回答,後面又敲定细节,就上印了,印出来的效果总算达到预期。

半天就这样过去,後面的事不必紧盯着,我和小林就要回出版社。小林发动机车,看看我,语气斟酌似的:「小赵哥,你身体不舒服吗?总觉得,今天你有点不专心。」

我有点心虚,不禁垂下眼:「没有。」就戴起安全帽。

小林倒又道:「是不是太累了,不好意思啊,因为我家里有事,这几天都是你加班。」

我低声道:「没有什麽的。」略犹豫一下,抬起眼看他:「你家的事,唔,都处理好了?」

小林叹气:「唉,你不知道,家事是世界上最难处理的事。」

大概他不过随口一说,我听见,却突然内心震了一震,非常有感触。仍旧面色如常,但是也不知道该怎麽接话。要是表示认同,不免要谈谈自己的。

当然小林不会知道我正想什麽,他再笑道:「其实我家里也没什麽事,是我父母想要我早点结婚,看我没有固定的女朋友,要给我介绍。」一面说,一面笑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哎,我就是去相亲。」

我顿了顿,只道:「你也没有几岁,其实你家人不用这麽急。」记得看过他的资料,二十六七岁而已。

小林道:「是嘛。」一面拿起安全帽戴好。

就此结束话题了。回到出版社,各自做各自的事,我感到更心不在焉,不只因为晚上的约定,另有一种说不清的念头,在头脑搅成一团。都是很久不去想的事,家庭的事。然而,无论如何不会打电话回家。打是白打的,这几年来他们不曾找我,某些程度算是一种表态了。

我从不去奢望努力会有改变。

傍晚的时候,我完全没心思做事了,不过不惯於准时下班,又那边摸摸,这边弄弄的,等到其他人一个个走掉,就剩下我与张姐,以及蔡韶笙。蔡韶笙在她自己的办公间忙碌,最晚也是七点会离开。张姐在算帐,看上去还要一会儿才走。

我忍耐着不去注意时间。这时张姐站彷佛坐久了,站起来疏通筋骨,她朝我看看:「已经快七点了,小赵你还不回去呀?」

我道:「马上要走了。」

张姐道:「快回去吧,没事不要加班。」

我点点头:「嗯。」

这时,蔡韶笙办公间的门打开了,她提着皮包走出来:「咦,张姐还没有走?」

张姐笑道:「要走了,有个帐要算完,不然放到明天又多一个事。」

蔡韶笙笑道:「辛苦你了。」便朝我看来:「你怎麽也不走?」

我只好真的收拾起来:「要回去了。」

蔡韶笙看着我,笑眯眯的:「不用急,慢慢来,或者去哪里吃个饭再回去,啊。」

她说话突然用一种古怪的黏腻口吻,我不免多看她一眼。她还是挂着笑,彷佛藏了什麽计算。我感到头皮发麻。

蔡韶笙没有再说下去,与我和张姐道了再见,离开了。张姐也要走。我手上没事,不离开反而奇怪,只好一块走。到了楼下,张姐向我点点头,往另外的方向。她开车上班,车子停放在另一条路上。

我走去捷运站。突然,手机响了一声,收到一条讯息。还没有打开,霎时有点忐忑,看到不是周道珵的号码,我不禁松口气。又立刻一愣,刚刚那样紧张,好像很害怕他那边变卦似的。我讪讪了几下,才去看内容。

是不认识的号码,客套问候过,立刻进入主题,他是蔡韶笙的朋友,叫作谢维新,之前就要给我传讯息,但是知道我的手机丢掉,延迟到现在。

我怔了怔,过一下子才记得了。之前蔡韶笙给过我一张名片,她为我介绍的朋友。也是补习班老师,教国文的。大概蔡韶笙告诉他,我的手机丢掉又找回来了。我对着这条讯息,有点头疼,简直不知道怎麽做。这两年蔡韶笙也给我介绍人,可还是看我意愿,不像这次不问过我,就把我的手机号码给出去。我这时感到不便冷酷,想半天没有一个合适的句子,乾脆放一放。

捷运来了,我坐上去。车子往前走,不用几分钟就到明德,越接近,内心越加不定,一下子又突然坚决起来,不会去的,不要去……就这样到站了,门打开,隔着两三步的距离,要不要下车?应该下车的。

我盯着月台,两只腿怎样也不动。

门关了,车子又开了。

到台北车站,还没有八点。

我出了站台,慢吞吞地搭乘了手扶梯上去大厅,望一望二楼,有不少人来人往。就连大厅这里,也似乎比昨天更多的人。前方一面大萤幕显示出日期时间与礼拜几,是礼拜五,难怪了。……也许咖啡店那里会太多人了,没有位子也不一定。那麽还要不要上去看看?一面想,一面彷佛不由自主,朝着已经很熟悉的手扶梯的位子走去。

咖啡店门市外排着队伍,原来今日有活动。我绕了过去,往座位区看看,前排的位子坐满了。但还有後面的。不走进去,不会知道情形。我看看时间,还有十分钟八点,就下了决定,假如没位子,马上走了。

里面靠窗那排位子,有两三个人坐着。靠外的是一个男人,高高瘦瘦的,略弯腰,手臂伏在桌上,戴着耳机,似乎在听歌。我站住了,静静地看着一会儿,彷佛有感觉,他扭头看来,对我笑了笑。

周道珵摘下耳机,看了一下手表:「你到了。」

我不能不走过去,可是不说话。周道珵另外占了旁边的位子,他让我坐下,之後道:「我坐在这里有一下子了,我在想说不定在你过来之前,可以先从这里看到你。」

那要是他看见了,会看见我明明早到了,还在底下来来回回。我一时窘住,却心思动荡,脱口而出:「你看到了吗?」

周道珵微笑起来:「你猜。」

我垂下眼睛,低声道:「我不知道。」

周道珵道:「反正你还是来了。」

我便去看他。他也看着我,那目光淡淡的,有种说不清的意思。我觉得有什麽爬在脸上,一阵一阵地麻起来。我勉强地道:「我怕你又要打电话到出版社去。」

周道珵一笑,道:「你会怕吗?」

我不说话。他看着我:「我不觉得你会怕。」又说:「你真的怕我吗?」

我也并不回答,就看着桌子。突然周道珵把手横过来挡住。我愣住,听见他说:「桌子有什麽好看的?」那声音带着笑。

我顿了顿,抬起目光,他又道:「你平常这麽害羞,可是晚上的时候又不一样了。」就压低了声音:「晚上特别放荡,哪个才是你?」

我心跳快了几下,脸上热腾腾起来,更不能答话了。

周道珵笑了笑,他道:「开玩笑的,你不要介意。」

我突然感到忿忿的,扭头看他,问出口:「你常常这样开人玩笑吗?」

周道珵怔了怔,方道:「不是的。」立刻又说:「我只对想开玩笑的人开玩笑。」

我霎时安静,想了想,道:「你觉得我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人?」

周道珵摇头:「不,我觉得你是很可爱的人。」

我本来有更多的话可以说,一下子堵住了。

周道珵却掉转话题:「你吃过了没有?」

我呆了呆,才摇摇头。他道:「我也没有,我们换个地方吃饭,怎麽样?」

我怕他又要到酒吧去,便道:「我吃饭就好了,不喝酒。」

周道珵倒彷佛讶异:「还没有决定到哪里吃,怎麽知道会不会供酒?」

我窘得厉害,紧闭着嘴巴。

周道珵又道:「不过今天我也不打算喝酒。」

我朝他看去。他笑了笑,没有说下去,就站起来。我跟着他一块走,在这二楼的商场走了半圈,他领着我进去一间中菜小馆,里面还有很多人在用饭。服务生过来问,他报出名字,原来早已经订位了。服务生带我们到位子去,给我们菜单,有许多菜,上海口味,各种各样的,十分眼花撩乱。

价格不算贵,然而我很久不到这种像样的餐厅吃饭,完全没有头绪。看半天,也不知道能吃什麽。周道珵似乎很饿了,他要了好几种。这边上菜很快,桌子一下子摆了满满,不过每道菜都十分精致,份量不太多。

周道珵自拾起筷子,夹起其中的炒虾仁吃了。他看看我,道:「很好吃的。」

我便也拿筷子,吃了一口。我点点头:「嗯,好吃。」顿了顿,忍不住道:「你事先订位,你之前来过?」

周道珵道:「不是到这里来吃,在南港那边,那里也有分店,我和朋友去吃过,记得这里也有店面,一直想再来吃一遍。」

他停了一停,又说:「以前在国外,很少能吃到比较正统的中菜口味,虽然也有中菜馆,总觉得味道不对,回来以後,朋友一块去吃饭,想不到还是吃西餐,因为方便,现在流行轻食,中菜常常份量多,单独吃,吃不到什麽,而且贵,也有精致的,更贵了,一个人去吃不划算。」

我听了,忍不住道:「一个人吃饭就想要简单一点,特地到餐厅去吃,好像所有人都会注意,会奇怪,吃起来很别扭。」

周道珵道:「以後我们可以一起吃饭,就不会奇怪了。」

我看着他:「你晚上也有课,我也要加班,不容易凑在一起。」

周道珵道:「这有什麽困难的,我可以调课,你可以不加班,还不能凑在一起吗?」

我道:「我可以不加班,你要调课,应该不太容易吧?我记得我以前补习,课表都是在月初定下的,要调动的话,也要另一个老师愿意配合,接近学校考试日期,也不可以随便调开……」

周道珵打断道:「停,没有学校考试的问题,我从没有说过我教的是高中生,我教的是成人,补习班每天都有课程安排,学生会自己选择方便的时间去听课,不一定每次都是一样的老师,就算我调课,也不会有开天窗的问题。」

我顿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

周道珵笑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在於你加不加班了。」

我不搭腔,他似乎也不以为意,转口说了别的。我倒还在想我跟他的问题。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应该会有什麽问题,事实上我跟他之间的问题应该不在於此。至於是什麽,我感到无法说破。

假如没有其他的原因,就纯粹为了欲望的发泄?要是真的这样,我似乎能够放心?然而,正好相反,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麽魅力可以吸引他。又问不了他,想到要问出来,整个别扭得不行。

吃一顿饭,虽然总是在谈话,可是彷佛隔靴搔痒,有点言不由衷。

已经不早了,不过还有捷运可以坐。周道珵陪着我乘电梯下楼,他不等我说话,径刷了卡进站。明明有点预感,可是心跳还是很快。又一想,他也不一定就住在车站附近。

我镇定地看他,道:「你平日也是坐捷运通勤?」

周道珵笑了一下,他道:「你猜。」

我道:「我猜不到。」

周道珵盯住我:「你真的猜不到我打算送你回去吗?」

我被他一看,霎时整个好像赤裸的。被戳穿了,其实我尽可否认,然而说不了话,今晚根本没有喝酒,却彷佛喝醉似的,思想全部搅乱了。

周道珵又道:「我送你回去。」

我实在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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