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鹽 — 三十二

穆谒带他们离开了堂屋,另外请他们回去先前说话的屋里。他把须符山的位置及情形全说了一说,又道:「我会随着二位一块去。」

无盐怔了怔,略迟疑地道:「照你的话,那里必然危险至极,你才堪堪脱险,到时要是我、我们兼顾不来,万一……」

穆谒道:「我绝不会拖累二位。」

眼见穆谒这般坚决,无盐反倒无话可说了。至於清垣,并没有表示反对,也不说赞同。於是穆谒就当他二人同意了。

又说了几句,定下明日清早出发,就各自去歇了。无盐与清垣走出穆谒的屋子,沿着栈道走回他们住的那僻静小屋。一路上,无盐并不说话,他现在才有点回过味来,着实有点心虚。他觉得自己才是最大言不惭的人,他自己怎样都好,却不要累及了神君。

清垣倒不是没有察觉无盐这异样的沉默。他想了想,开口:「此去不论如何,你尽可以照着你的想法去做。」

无盐顿了顿,朝他看去。他再道:「方才听见说妖物藏匿在山里最深处的林子,那头有一岩洞,不用一定伤其性命,能够把它关在里头几百年,也许日後能得一个教化。」

无盐讶了一下,他想不到对方会打算留下妖物的性命,对比上回调伏黑虎的坚决,虽如今情形两样,然他对神君态度改变了,着实意外。他犹豫着道:「我以为神君会要它伏法。」

清垣听了,一时沉默,过一下子才道:「初时曾经想过,不过我记起你上回的话,万物皆有灵,它能成妖,也是一个缘法,不如先关住了,教它反省。」

无盐怔怔不语。他感到一股情绪在心口翻涌起,想不到对方会记得他说过的话。他有点恍惚地想,会否那天他在药池说的那番胡言乱语,对方也记到心里去?明明十分别扭的事情,他竟感到高兴起来。

他二人已经走到了屋前,不想会看见了阿素与那诃。她们脸上都是着急,见到无盐与清垣二人才缓了缓。无盐愣了几下,待要开口,就见神君自开门进去了。他顿了顿,也不好叫她们走。可是他想了想,似乎也不怎麽方便请她二位进去。

倒是,看清垣半句话也不说,就进屋了,无盐也似乎没有意思要请她们进去,那诃有股别扭。她朝里头望了望,却看不见神君。阿素这时又彷佛僵住了,迟迟不说话。

那诃只得开口:「哥哥没有为难你们吧?」

无盐摇头。他略瞥了一眼阿素,道:「穆谒其实很客气。」就把那诃被带走以後的事说了。这事情之前也告诉了阿素,可她怎麽也不信,怕那诃也要误会了她哥哥,无盐便详细地解释一遍。

阿素默默听完,方道:「我可听见说你们答应他去杀死那妖物。」

无盐怔了一下,看见那诃点了头,她道:「大家都知道了。可是……我觉得哥哥怎麽能开口要求你们去。」

阿素道:「亏他开得了口。」

无盐看着这位远比自己年轻的姑娘。初时见面,他总觉得自己稚嫩,反而这两个小姑娘比他机伶许多,对世道也懂得多。想不到过不了几天,便发现,原来小姑娘还是小姑娘,并不懂事,又拼命想做点什麽,却莽莽撞撞的。

他下界之前不也是这样子麽?因为他的身份,周围又有许多爱护他的人,以为别人总是拦阻他想做的事情。这几天其实也没有做过多少事,光是看着,却多少明白父君母君的苦心,以及分外感激零禹常常地磨砺。

仔细要说,这不是他第一次下界。还在神宵玉府那时,他与迩问仍旧亲近,迩问带他偷偷下去了北荒一处地方。是很小的一个小城,迩问身怀要务,要给一个凡人送药。因何送药,他没有问,他只是置身在那从没有见过的热闹里,一时什麽都忘记了,差点忘记他身在凡界,不应擅用法力,差点给迩问惹出祸来。

幸而迩问即刻把事情补救回来,然而玉清真王还是罚了他们一顿,只是,迩问竟要下界投胎,经历一些磨难方能回来,他却只有禁足几天。天上一天,地下十年,又每个凡界所历的时轨并不相同,他不知道迩问到哪里去,只能够等到对方回来,天上倒已经过去了三年。以後他都是小心翼翼的。他不只是他自己,他还是天宫中的一位殿下。然而其他人也还是觉得他不大懂事。突然他觉得,在这两个小姑娘面前,他倒是很懂事了。

无盐想了想,忍不住为穆谒说了两句好话:「他是族长,有很多地方要考虑。也要怪我们天人从前对你们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不然他也不用这麽紧张。」

阿素抿着嘴,不说话。至於那诃,她身为穆谒的妹妹,哪里不知道她兄长的辛苦,可她又认为,并不用草木皆兵,神君是帝君的好友,总不会坏的。

此时已晚了,无盐他二人明日的事情耽误不得,两个姑娘家着实不便待下去了。无盐目送她们走了,心情松了一下,才进屋去,把门关上了。原以为神君一定在榻上闭目养神,必不会怎样仔细听他们说话。不想他回头,却看神君从榻上下来了,开口道:「看来这里的规矩不足以在意。」

无盐想想,一时讪讪然。当然对方奚落的不是他,可偏用这样严正的口气,分外使人窘。他不由道:「她们年纪小。」

不想神君朝他看来,突然道:「你年纪也小。」

无盐呆了一下,隐隐难为情起来。他张张嘴,也不知道说什麽,就是脸分外地热。他掉开目光,看见床舖,霎时又有些别扭起来。

清垣瞧着他一副磨磨蹭蹭似的,便道:「不早了。」

无盐点头:「嗯。」

清垣看无盐迟迟不宽衣,在烛光下的神情带了几分腼腆,又有几分……他从不曾有过好像现在这般难以形容的心情。他顿了顿,又怔了征。他原是比谁对事通透,也不是拘泥世俗的人。神仙本不用理会世俗礼教,但是神仙也有法制要守,甚或更多,他又一向是最不管那些的。他静了静心,径去宽衣,又看了一眼无盐:「睡一会儿,不然不好应付明天。」

听见他说,无盐顿了顿,霎时想起可能的危险,倒不怎样局促了。他点头,按捺心里的一股浮躁,用最快的速度上床躺下。

清垣回头,便看见少年整个睡了进去,留下大半边的位子。他只是看着,却有种他们这样相处彷佛再自然不过了。

他顿了顿,静了静心思,便去将烛火弄暗了,也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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