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余晖逐渐消散。
可是依然心有余悸。
游律行拉上车档停好车,短暂陷人沉寂的车里一片荒凉,彷佛等待的是永久失去的那个人。稍微垂目,检阅手机来电已接纪录,他清楚意识到几十分钟前刘念琪误拨电话给他,放着混乱和斗殴惊叫不管竟想救人。他无法想像当时她心里有多慌乱。
然而,他的仓皇也不遑多让。
他静默,轻放回手机,依然抽离不出顿起顿落的深刻情绪,尽管重新端正姿态透过挡风玻璃,沿着日落逝去後即将没入夜色的咖啡店落地窗,直直寻至门口,他深沉的视线也不得不变得更加晦暗。
刘念琪并没有等在店外。
如果不是不想早退,就是不想搭他车子。无论正解是什麽,他都宁愿选择前者。
不为什麽,纯粹不愿意。
耐心等待的时间或许不长,但独自荒凉却十分沉冗,他不再想被动;於是打开车门,迅速下车来到店门外。手刚摸上咖啡店门把那秒,里头也正有人要拉开门。
门扉一推一拉,风铃响起来来回回的细声。
「游律行?」
诧异低语近在咫尺,游律行一顿,抬眼望向玻璃门内。
他没想到从里头拉门的是刘念琪。
她背着侧背包,困惑看他的眼神中有些小孩子不愿认错但怎麽都逃脱不了的倔强。她松开不自然倚靠门板的臂膀,有点使不上力,後退的脚步稍稍颠簸,直到能让他顺势推开门览尽店内。
游律行没见到倾倒的桌椅与瓷杯碎片,不知何时店里竟已抹去打斗痕迹,一如往常,简朴而安宁。
他马上知道刘念琪几秒钟前「才」推门的原因。
身前传来她迟疑的解释:「我刚要出去。」
他徐缓看回她,内心沉闷,无法不拆穿:「看得出来。如果还没有整理好桌椅,你绝对不会离开。」
「我只是想做好这些事,想好好半工半读,考完期中考,继续好好上课。」
「没有谁说不行,但起码要做到和我的约定。」
「我有……」刘念琪低了脸,声调特别虚弱沮丧,瞧着自肩上滑落的包包,不敢绝对同意,但坚定去做了:「我有好好上课,好好考试。」
也有好好打工?
看她的反应,他有些无可言说。「那好。」他迳自转移话题:「好好抓着我肩膀。」
她不能理解地抬了脸。
昏黄街道上,游律行皮鞋上的光晕提醒着早已背过身微微蹲低的自己;仍旧等待,尽管被等待的她还疑惑并望住他。刘念琪的不知所措,他的坚持,被洒落下来的路灯围成一抹橘黄色圈,温暖却荒唐,让他无法轻易忽视他这辈子从没试图背过谁的事实。
刘念琪不是小孩子。
他承认很久,才好不容易接受这个事实。
「我自己走……还是不让你背,你会说我是小孩子行为?」
「没有任何评价的意思,但事情的解释,通常是一线之隔。上来。」
「总觉得……」她疑窦,转话题道:「路很短,车子也停得很近。」
「脚痛硬撑,扯到伤口会有人担心。上来。」
平凡空气中,瞬间袭上偏凉体温,他肩颈被攀附住,当正常吐息时,鼻端飘过的洗衣精甜香也厚厚笼罩。耳边的呼吸声极其贴近,纵使彼此沉默,依然能听到属於她的心跳声,还有,从来不去侧耳倾听的,他自己的心跳声。
这种感觉,莫名微妙真切。
「游律行。」她轻喊,辩解道:「我脚不痛。」
晚风飕飕,距离他的车愈来愈近。
她寻求安心般圈住他脖颈,脸颊略不安定地微微倾靠,而且轻轻低唤的声调中不敢确定,又有些闷闷不乐。「没有什麽事和哪一种伤口,比失去姊姊更难受。」
他听着,沉默迈步。
她又说:「我想学会自立更生自己照顾自己,不要天堂上的姊姊操心,但不管我怎麽努力,每次失败,都会不由自主想打电话给姊姊。因为过於依赖,反而让身边的人放心不下。我只是……」
她几经挣扎。
最後,终於自责般轻喃,以牵动他思绪的声调。
「不想……不想你担心。」
若不想,最後变成无法不想?
静默半晌,游律行终於出声:「在你心里,我是什麽人?」
刘念琪发出思考闷声,想了想,低语:「是姊姊重视而且能够待在身边的人,所以对我来说,也是我必须尊重看待,不想麻烦的人。」
「如果不想麻烦,不想让我担心。」他深沉道:「多依赖我,不作为姊姊的男朋友,仅仅是我。」
「你说什麽?」
游律行停住脚步,倾过头所能看见刘念琪的视野有限,但已足够。
她毫不掩饰的打量,脸上的迷茫,心事重重而氤氲的双眸,都特别,烫人。
「到了。下来。」
他不俐落地别过头。
两分钟後,填满冷空气的车里已因为他们的存在而微微升温。只是无语的两个人,比车内无人时更弥漫出孤寂。此後引擎沉着等待,掀起某股焦虑。游律行透过挡风玻璃望进夜色,镜子里遮不住邻座的存在,他语调严谨。
「以後有事情,用明理的方式解决。一时好运,不代表会永远好运。还有,我不想再一次认为必须照顾必须担心的人,擅自从我面前走开,尤其,不要像念珍一样。」
他甚至不愿意重新回想那一幕那一刻。
「嗯……」漫长寂静後,刘念琪意料外悄然应声:「我已经知道……」
这句话宛如巨大承诺。
而且没有期限。
游律行侧脸看她,撞上她凝望并能够理解他的目光。
悬宕已久的心,自此缓缓落地。
他眼敛下後再度睁开,终於些微释怀。右手随即挪动车档,他转动方向盘,车子滑入马路前游律行断然对她说:「你家的备用钥匙给我,在我还活得好好的之前,有人也必须活得好好的。」
至少,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