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歲の風箏 — Act. 01:第三章

「奶奶」是在母亲十一岁时,被卷入一个刹车失灵的车祸之中身亡的。那天雨下得很大,司机在看到斑马线上有行人前,完全忘了头上闪闪发亮的红灯,等注意到眼前过马路的老人时已经来不及了。

1974年,正好是日本汽车涌起人手一台的流行时,发生了这桩惨剧。据当时的报导,汽车在撞到行人後向右侧打滑了一段距离,随後车头栽进作为护栏的水泥墙里。除了後座乘客奇蹟般的获救,驾驶与副驾驶都当场死亡。这起车祸,直接影响了许多想从公共交通转型的人的购车慾。

我往前翻阅,试图从母亲十一岁时的笔记中得到关於这个车祸的更多线索,可惜事与愿违,直到隔年的忌日,日记中才记载了关於奶奶去世的消息。似乎有很常一段时间,母亲都不愿面对奶奶已经离开了的事实。毕竟会勾起悲情的文字,还是少纪录的好…

等等…这是什麽?

1975年3月3号晴¤

今天是女儿节,奶奶从壁橱拿出了一个超大的陈列台。陈列台上放置着身穿各种颜色和服的漂亮女娃娃。虽然它们每一个的发型都差不多—黑色齐浏海,不过奶奶说它们的个性却大不相同。如这个和服上有樱花树图案的女孩,它是最爱打扮也是忌妒心最强的;这个手上提着一个包裹的女孩,则有着最细腻温柔的内心,每天都会做便当给心爱的人。奶奶两手把它们举在空中:「这天,雪乃决定要向她暗恋多年的男孩告白,於是在镜子前打扮了许久,最终决定穿一件印有樱花树的和服。不巧在约定地点见到男孩时,发现他竟然正在吃加奈子亲手做的便当。〔不会吧!难道我晚了一步吗?〕雪乃的计画一下子被打得七零八落,不过她也不打算放弃,因为她觉得自己才是更爱男孩的那位。她扑向男孩的怀里…」

女娃娃们跳离了奶奶的双手,生龙活虎的舞动、放开嗓门的歌唱,找回本性的它们不再需要奶奶的编剧与配音。就像一家人似的,我们围在一起玩耍,畅聊心中的种种思绪。

下午奶奶提议去公园放风筝,我当然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因为距上次放风筝已过了半年左右。年近七十的奶奶,竟然还能跟着我跑来跑去,真是不可思议。

有奶奶陪伴的女儿节最快乐了。

苏菲雅

先不论塑胶娃娃怎麽会活蹦乱跳,奇怪的是奶奶为什麽会出现?

我用食指指着风筝图标旁的日期:1975年3月3号,车祸发生一年後。

奶奶能跟着母亲左右乱窜当然不可思议,因为那并不是她…母亲到底看到了什麽?不存在的人事物在母亲眼里都具现化了出来。这也跟「魔界的力量」有关系吗?还是单纯的思念太强烈而已?

不止是这一篇,几乎这整年的每一篇日记里都出现了奶奶的名字。「奶奶和我一起去水族馆」、「奶奶来家长开放日」、「奶奶听我演奏竖笛」…奶奶没有死,在母亲的脑海中奶奶还活得好好的。

母亲心中的奶奶永远都不会死吧—我是这麽想的。但也许是现实生活渐渐忙碌了起来,上了初中後,关於奶奶的描述也越来越少。「今天魔界少女—苏菲雅收纳了她的第一个部下」、「多亏洛基部下的协助,完成了六芒星法阵」、「撒旦的间谍又来干扰我们作战」…尽管还是些乱稀奇古怪的幻想,奶奶的身影在日记本上渐渐消失,交新朋友、与老师斗嘴、有心上人等,母亲从失去奶奶的悲伤中走了出来。

在那之中影响母亲最深,把她从黑暗拉回光明世界的,或许就是我的父亲—远藤贤知了。

几乎比一个手掌心还短的裤子,让细长的双腿失去原本的热度。

我钻进被窝,举起日记,翻阅着十四岁的母亲。

1977年6月20日晴↹

终於毕业了。

早上8点至10点的结业式,由校长的问候开始,也由校长的致词结束。准备分道扬镳去东京或大阪等大城市念书的同学,一听年级代表提起曾经的团体生活,他们脸上就充满了舍不得的泪水。甚至许多平时爱斗嘴或关系不好的人,在结业式上都把过往抛到了脑後,左拥右抱的展现自己的情感。大家比一年中的任何一天都更珍惜这短短的两小时,希望对方不管以後到了什麽地方都不会忘了自己。

我没有哭,虽然洛基—从开学之初就认识的朋友—明年就要去国外留学了。我是不清楚国外哪点比日本好,不过长辈之间对西方世界的赞许却从未减少,那究竟是实地考察的结果,还是心理萌生的幻想?洛基低着头解释说是父母的决定,并不是他自己的想法。我和他说魔界少女与部下之间的羁绊是很坚固的,不会因为距离而断裂。

洛基在现世的姓名是「江口拓也」,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孩子。与他相识是必然的,因为我们都是与人间磁场不合的魔族。第一次见到洛基时,他穿着哥特式的裙装,配着白色的丝袜,加上那精致的脸蛋,乍看之下还真认不出是男孩。当然,他并不会在学校着装,而是周末在无熟人的游乐场所男扮女装。不巧,某天我也去了同一家游乐场。

「请问…那个…你是江口同学吧?」

「欸……七宫同学?」

「你怎麽…穿成这样…」虽然漫画常有男扮女装的情节,不过现实中亲眼目睹的感觉还是完全不同的。

「拜托,别跟其他人说…七宫同学,求你了!」尽管过了三年,当时洛基低头闭眼,十指紧扣恳求我的姿态如今还是刻骨铭心。

以成为我的部下为由,我与他签定了契约。我答应不把他男扮女装的兴趣告诉任何人,他则答应成为我的朋友。虽然一开始有点半强迫,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契约变得不再是一种束搏,而是我们友情的见证。

「洛基,你是我所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哦!」那是我对他说的最後一句话,也是实话。相比化了一脸妆,穿着名牌服饰,见到别人第一句总是:「你腰怎麽那麽细…腿的曲线也比我好看…」的女孩子来说,洛基美多了。他打从心底欣赏自己,别人怎麽评价都是次要的。

我挥手与他告别,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名字的真正含意。洛基(Loki),北欧神话中最聪明与狡猾的神。大部分人只注意到了其「骗子」的绰号,认为十恶不赦的他不会有好下场,却不知他的本意是为了维持与大家的关系,而隐瞒了事实。

我内心深处的某扇门,在洛基打开接送的汽车车门时随之关上了。渐渐黯淡的蔚蓝色天空,连直视也不刺眼的太阳,碰壁就烟消云散的微风。上了高中後应该就没时间了吧。有气无力的风让印着「第104届毕业生」的方形风筝从俯视众生的高空中缓缓飘落下来。繁重的课业,升学的补习,志愿的申报。风筝轻轻的躺入庭院的水池中。看不到了吧?魔界的大门只差几公分就要合上了。水池被染成了浅红色,丧失字体颜料的风筝沉入了深处。

「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人…」我紧握拳头,手掌心被稍长的指甲刺得发红。

我忍住了,没有喊出自己的心声。

「碰!」那是魔界入口关闭的声音。

结束了—

不对,门没关上,门被一双手撑开了…

「拓也,今天过得怎麽样?」

「哥,你来接我了啊?我以为今天也是高中的结业式…」

「早就结束了,来,东西给我吧。嗯?站在那里的女孩难不成是拓也的女朋—」

「不是!不是啦!她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好朋友,魔界公主苏菲雅。」

「苏菲雅…?」他朝我的脸凝视了一会儿。

「嗯…七宫同学?对吧?还记得我吗?欸,好像是春游的时候,植物馆那里…」

「咦?难道是远藤学长?」我睁大眼睛,装出了一副才认出对方身分的表情。事实上,远藤学长从副驾驶座走出来的瞬间我就已经发觉了。

「哇,太好了,原来你还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你,从来就不曾忘过。

「我听拓也说了,你报考的是樋口高中对不对?我也是读那里的,九月学校见哦!」

谢谢神明,在蜡笔用完後,给予我水彩;在水彩没颜料後,给予我油漆;在油漆乾枯後,给予我一块新的画布。

谢谢你,让我的世界与黑白无缘,充满丰富多姿的色彩。

谁会想到呢,相比被太阳晒得发皱,浸湿的风筝更容易塑形,也能飞得更高。

苏菲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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