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起床,我仍觉得自己在梦里。
身体还感受到一种被拥抱的温度,许许多多都向我证明我所遇到的都是真的,但依旧觉得不真实。
我什麽时候变成一个这麽矛盾的人了?
而这件事,我好像还没跟梁雨禾坦白。
他知道徐丞就是那男孩以後,会不会惊讶到说不出话?
於是我传了讯息告诉梁雨禾我要去他家,站在他家门口,我忽然止住开门的动作,在指尖触到门把的瞬间,我的心彷佛被什麽拧了一下,微微酸麻。
从听到徐丞是那男孩的事之後,浮上心头的感觉都变得很莫名其妙,整个身体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
深深吸了口气,我转开门踏进屋内,一眼瞥见梁雨禾在桌前,拿着几张像是乐谱的东西在研究,看到我走进来,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把那些纸藏进桌旁的抽屉,嘴角缓缓牵起弧度:「弹琴吗?」
「呃,嗯……嗯!」我心虚地笑了笑。
随意弹了几首最近练成的,我觉得我有些心不在焉,明显弹错很多地方,索性停止弹奏,只有右手压着几个和弦,防止变得静默。
蓦然,梁雨禾含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果然是梁雨禾,心思总是细腻得让人隐瞒不了任何事。
我继续压着和弦,同时思考着我该从何说起。
最後,我让自己以平淡的口吻开口——
「徐丞跟我告白了。」
对方沉默了大概三秒,然後像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八卦,微微点头,「嗯。」
「跟你说你可不要吓到,」我深吸了口气,仔细观察他的反应,「其实那个小男孩就是徐丞。」
出乎意料的是,他非但没有讶异的模样,平时一贯温和的表情竟然多了几分警戒,「是你自己发现,还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那道眼神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且不知所措,我呐呐道:「你怎麽……」
他愣了愣,随即收回视线,并别过脸,彷佛欲言又止。
气氛莫名尴尬起来,我的手指在琴键上来回滑动着,不知道为什麽特别承受不住此刻的寂静。
「欸,你会为我高兴吧?」过了很久,我率先打破沉默,却听见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
我是不是在期待他说些什麽?
在一段好长好长的沉默以後,传来他平淡、带点无奈的声音:「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
我木然望着他的侧脸,满怀错愕。
是你自己发现,还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对不起。
我不明白,他为什麽要道歉?
为什麽他一开始的语气让我觉得像是在确认,甚至是逼问?为什麽他波澜不惊的样子像是早就知道一切一样?为什麽他的那句「对不起」,听起来那麽愧疚?
我希望能写一首只有你和我听得懂的曲子。
如果你真的遇到当年那个男孩,你会想跟他说什麽?
「你觉得那个男孩,他还记得我吗?」
「会的,他会记得的。」
对不起。
梦里那句贴近耳廓充满愧疚的道歉,听起来像徐丞的,但在现实中却与梁雨禾的重叠。
所有盘旋在我心中的疑问,不知不觉就衍生出一个结论。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徐丞是那个小男孩?」脱口而出的同时,我多麽希望这不是事实。
梁雨禾没有回答。
他沉默就代表默认,认识他这麽久,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快说不是啊!我内心不断呐喊着。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过去了,他始终没有抬起头,什麽也没说,也没为自己辩解。
好像有什麽锐利的东西划过胸口。
「为什麽……为什麽你要瞒着我?」我艰难开口,觉得说一句话都会无比难受,「看我这样子,像个迟钝的傻瓜,你很开心吗?」
看着他没有表情的侧脸,我忍不住握紧双拳。
谁都可以认为我是傻瓜,独独你不行。
「你明明知道我很想再遇到那个小男孩,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我咬着因情绪起伏而颤抖的唇,极力压抑喉间那股酸涩,「为什麽不告诉我?如果他没说,你就要这样一直瞒下去吗?」
他迟迟没回应,那彷佛事不关己的态度使我更加恼怒与不解。我走到他面前,双手大力往桌上一拍,「梁雨禾!我在问你话!」
「如果我说是的话呢?」他缓缓抬头,一双眼眸深不见底。
我几乎是傻在原地,「你为什麽要这样……」我不敢置信。
在我的记忆里,梁雨禾是不会对我说谎的,更不会刻意隐瞒什麽,我什麽都告诉他,他却偏偏隐瞒了我特别看重的这件事。
我是那麽地相信他!
「我从来就没把你当傻瓜,从来没有,我也知道你跟徐丞感情不错,可是我如果第一时间就告诉你徐丞是当年那个小男孩,又能怎麽样?跟他早早相认?早早在一起?你还会一直要自己精益求精吗?」他直直看进我眼瞳,那目光像是要穿透什麽,「已经考进这个班,是不能谈恋爱的。」
「这是最基本的我会不知道吗?重点是知道一切的你更不应该隐瞒,你知道再一次遇到对方一直是我们的梦想吗?」
「杜棠嫣。」他轻唤我的名字,与我的口气相比温柔许多,「你必须牺牲一些东西去完成你另一个梦想。」
能开一场个人钢琴演奏会,正是我另一个梦想。
「我不懂你到底为什麽要这麽做!」我觉得我脑袋一片混乱,忍不住朝他大吼:「你知道我一直很想再看到他,为什麽宁愿擅自帮我做决定也不愿意先告诉我!你说啊你凭什麽!」
明明不想凶他的,可是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回想起这段日子里,我和徐丞、邱毓芯和梁雨禾、梁雨禾和我的关系,我只能把自己没有主动向徐丞确认的疏忽怪到梁雨禾头上,怪他不该知道真相却刻意瞒着!
在我心中只容得下徐丞这个男孩之前,就该告诉我了!如今梁雨禾在我心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子,我居然是最後才知道真相的!
「对,我凭什麽……」梁雨禾低声呢喃,像是自言自语,在他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後,他再度和我对上视线,「凭我是你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这四字听在我耳里,竟含着淡淡哀伤,使我的心狠狠一跳。
不要露出那样悲伤的眼神!
「青梅竹马又怎样?我跟你不是一直都没有秘密吗?可是你隐瞒了对我来说那麽重要的事,还算什麽青梅竹马!」
他的双眼瞬间睁大,很快便不着痕迹地收回那情绪,眸光则逐渐黯淡下来。
「对不起。」他再一次向我道歉。
我快速冲出他家,努力想忘记他凄凉的神情,但那彷佛已经凝固在我脑海里似的,怎麽甩都甩不掉。
冷静,杜棠嫣。
我无法再待下去,无法再直视他的脸,我怕最後会一时冲动说出令自己後悔莫及的话。
青梅竹马又怎样?我跟你不是一直都没有秘密吗?可是你隐瞒了对我来说那麽重要的事,还算什麽青梅竹马!
我身子一凛,脚步定在自己家门前。
我……并不是有意要那麽说的。
忽然一股浓烈的苦涩在胸臆间弥漫开来,我紧按住胸口,严重喘气。
梁雨禾眼底的黯然哀伤,不知不觉就占据我整个脑海。
*
星期一早上,门口没有梁雨禾的身影。
他先去学校了我不意外,但内心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这天早晨特别寒冷,去学校的途中我也特别心不在焉。才刚踏进校门,我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来电者是徐婷。
「喂?」
「棠嫣,你还没到学校吗?」她的语气竟意外地掺入些焦急。
「我才刚从门口进来,怎麽了?」
「走快点,听说梁雨禾跟我哥快打起来了。」
我顿时傻住,脑袋里好像各种线短路无法好好分析接收到的讯息。
梁雨禾跟徐丞?无论我怎麽想也没办法想像这两人快打起来的画面。
我脚步还是不自觉加快,「那两个人要怎样才会快打起来?到底怎麽了?」
「我也不清楚,我刚刚去找老师,才刚走到办公室就接到我们班那个最安静的女生的电话,她是那样说的,可是我现在还不能脱身,所以才打给你——」
我快速打断她,「好我知道了,掰。」
我几乎是用跑的前往教室的方向,最後在教室外走廊和楼梯间的转角看见他们。
其实也不是快打起来,只是梁雨禾单手揪住徐丞的衣领而已。
我不断喘气,梁雨禾一看见我,便放下抓住徐丞衣领的手,低声向徐丞说了什麽就转身进教室,表情淡得令人觉得陌生。
当我发现两个人神情都异常严肃,就明白肯定跟我有关系。
我慢慢走向徐丞,一脸担心望着他:「你还好吗?」
他勉强微笑着,眼里却满是忧愁,「嗯,没事。」
「我能知道,到底发生什麽事了吗?」
徐丞轻叹了口气,犹豫了半晌,然後拍拍我肩膀,「去别的地方说。」
传了一则「放心没什麽事」的讯息给徐婷之後,徐丞带我到司令台上面,他要说一些他跟梁雨禾私自谈过的事。
「高一上学期,我跟梁雨禾就蛮要好了,也忘记是聊到什麽,我就跟他说:小时候,我遇到一个女生,我们说好会再次见面,可是最後我搬去国外,然後我们就错过了。上礼拜我跟你坦白的那些话,其实我也跟雨禾讲过,当时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困惑有些特别,我跟他说,那个女生就是棠嫣,可是棠嫣好像已经不记得我了,我还问他,棠嫣有没有跟你提过一点点我的事,一点点也好,可是他却说,没有。」
我登时怔住,各种讶异与不解瞬间浮上心头——
梁雨禾那时候对徐丞说谎了。
我没有戳破,没有提出我的困惑,我低下头,不看徐丞的眼睛,「嗯,你继续说。」
「记得我讲过吗?我有问雨禾知不知道你为什麽学琴,他叫我直接问你……」徐丞的声音缓了下来:「所以,他会知道你为什麽学琴,原因是不是跟我没有关系?」
我双手交握着,掌心冷得有些发麻,「我学琴的确不是因为你,我从小就很崇拜会弹琴的人,我只是想多会一项技艺而去学琴,报考音乐班的理由,才是为了离你近一点。」
我尽量以最自然的语气说出口,为了梁雨禾一个莫名其妙的谎,我必须制造更多的谎,把事情的经过都合理化。
他到底还在我背後说了多少谎话?
「喔,这样啊……」徐丞的嘴角淡淡勾起一抹笑,接着又道:「所以之後我常会跟他聊这方面的心事,他也都会安静地听我讲这个讲那个,其实你手上戴的那条链子,是我偶然看到雨禾把它放进口袋里才知道是他送的。」
越来越多我不清楚的真相浮出水面,我身上每条神经也越绷越紧。
「後来,好像是高二期末吧,我又问他,有没有把我就是那个小男孩的事告诉你,他说没有。」徐丞顿了顿,浅浅喘了口气,「他跟我说,他自己也不清楚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所以冒然讲出真相很奇怪,如果你其实是记得的,突然跟你坦白,又会乱了你生活的步调,影响你追梦的毅力,所以他选择不说。当时我觉得他人真的世界无敌好、体贴善良,在他抓住我领子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他可能只是不愿承担这责任。」
我已经整个人傻住,似乎徐丞从头到尾都在讲火星文。
「他这样知道一切却沉默着,假装全部都跟自己无关,在紧要关头却又说些替人着想、头头是道的话,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什麽……什麽目的?」我眯起双眼。
「在他跟我说完那些话之後,我告诉他,可是,我喜欢上棠嫣了。他问我是要告白吗?我当时好像没有回答,他就建议我,要的话,就等毕业後吧,离开这个有禁爱令的学校再说出真相,不要这时候影响你的心情等等的。可是我没有听他的建议让他很生气,早上他把我叫出去我就知道你可能都告诉他了,他问我,不是说好毕业後再讲吗?这样会毁了你一直以来的努力。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以为我搞错了……」徐丞目光深远,微微上翘的唇角藏了难以捉摸的情绪,「他在害怕,抓着我领子的手也在抖,明明是他把我按在墙上,为什麽是他在害怕?後来我就想,他一直不告诉你真相,是怕你离他远去吧?」
「什麽意思?」我问。
「你们相处那麽久了,也都很了解对方吧,他多多少少也会发觉你可能有点喜欢我,如果在毕业前就告诉你一切,可能就会毁了他想把你留在身边的计划——」
我嘴微张,望着徐丞,连眼睛都忘了眨。
「我只是猜的,猜的啦!」徐丞乾笑了两声,揉揉我的脑袋,「看你惊讶成什麽样子……」
听完徐丞说的那些话,我的心早已揪在一块。
原本对於梁雨禾的所作所为及他刻意编造的谎言,既困惑又难解,但徐丞刚才的那些分析及猜测,我好像能够逐渐明白……
那种怕失去什麽、怕什麽离自己远去的感觉。
青梅竹马又怎样?我跟你不是一直没有秘密吗?
从何时开始,我们学会了隐瞒真相,用谎言守住自己所珍视的?
我们在彼此的谎言里挖掘真心,也在彼此的真心里发现谎言。
当下我没有好好弄懂梁雨禾每句话底下的心情,一味斥责、埋怨,错过再次互相了解的机会。
当下对上他悲伤而怅然的眼神,我不是没察觉而是选择忽略。
假装没看见,假装不曾发生,可能就不会心痛了。
但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揪心的感觉,我张开嘴,大口呼吸,彷佛唯有这麽做才不会窒息。
凭我是你的青梅竹马。
才不会,窝囊地让眼泪流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