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旅顺口到横滨港,中国到日本。足足一个星期的航行。父亲却是变得越来越消瘦,深夜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得到他在隔壁客舱剧烈的咳嗽声,我去询问如月律师父亲的病情,他却摸摸我的头,只说让我多陪陪父亲。
我感到很不安的时候,就会找宗一说话。
自从离开满洲后,宗一仿佛一夜间长大。
变得沉默而让人难以捉摸。
我不希望他不开心,于是问了他很多关于日本的事情。宗一却皱着眉头说,关于那里的一切,他早已很模糊了。
然而,究竟真的是模糊还是不愿回想,我不敢深究。
昭和十年六月十二日,十五岁的我此生第一次踏上祖国的土地。
横滨是神奈川县的首府,东临东京湾,北接川崎市,南与横须贺等城市毗连。最关键的是,横滨港作为日本重要的海军军港之一。
邮轮停靠时,我站在甲板上向下观望,街道四处可以看到高挂的太阳旗和宣传战争胜利的横幅,来接船的人们衣着光鲜地挥扬着手里的旗帜表示欢迎。
而我们因为父亲发了很严重的高烧,一下了船便乘坐汽车去往市医院。
一路上我趴在玻璃前新奇地观看着这个陌生而光怪陆离的土地。
父亲打过吊瓶后睡了很长的一觉,如月律师忙里忙外办理各种事宜,而我和宗一姐弟俩只好安静地坐在病房外的侯椅上等待。
第二天父亲虽然恢复了精神,却仍旧不被允许离开医院。
如月律师便带着我们姐弟俩就近投宿于一家和式传统旅馆。
老板娘十分热情而客气地招待了我们,晚餐的时候端出特色海鲜火锅让我们品尝。
在满洲并不常吃到如此新鲜的海货,令我很是开心,然而又想起独自一人在病床上的父亲,我却因未能尽孝而感到十分愧疚。
宗一看着我晦暗的神色,将他的海虾夹到我的碗里。
父亲住了半个月的医院才总算可以离开。
当然,并不是痊愈,而是仅可以勉强自由活动。
期间,父亲收到了一封来自北海道的电报,祖父要父亲尽快带着我们回老家。
然而,父亲却不顾如月律师的阻拦,带着我们坐上了开往关西的列车。
如月律师和我们分别于横滨车站,父亲对他深深弯腰敬礼,表示感谢。
火车经过许多地方:名古屋、新大阪、博多等,我们一家三口就像旅行者,短暂的停留、长久地回望。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父亲慈爱温柔地微笑,他不再像在满洲时一样忙于生意和应酬,也不会絮絮叨叨地管教我们的学业和品德,我和宗一肆无忌惮地承欢膝下。
我躺在父亲腿上牵着宗一的手,日光透过车窗照在我的脸上,十分得温暖。我幻想着我们坐在一艘静静摇摆的小船上,就这样缓缓渡过悠长的岁月,直开到幸福的彼方......
然而任何的旅程,总有结束之时。
我们抵达京都是在一个初夏暮雨的清晨。
不同于横滨的现代化,京都作为千年古都遗留了那沿袭自中国唐代的建筑精华。城市道路呈棋盘状,贯穿南北的朱雀大道将城市分为左京和右京,城内外古色古香的寺院、神社和亭台楼阁,与现代化建筑错落相间,组成一幅瑰丽的京都风情画。
父亲买了一束白菊花,带着我们来到一处位于西市郊岚山下的墓园。
京都岚山以春天的樱花和秋天的枫叶而闻名,过去的王公贵族经常在岚山脚下的大堰河轻舟荡漾,欣赏岚山四季的美丽景色。
淡红娇嫩的樱花令人陶醉,艳丽如火的枫叶犹如悬挂的浮云。大堰川绕岚山脚下潺潺流过,两岸山上松柏青葱茂密。山下竹林片片、村舍幢幢,一阵细雨过后,轻纱似的薄雾飘忽飘忽地缠绕在岚山峰顶。
我和宗一因为这美不胜收的景色而长久驻足。
父亲因为生病而十分无力,于是宗一主动提起扫墓用的水桶。
整个上午,父亲很有耐心地一一看去,直至最终找到伊田家的墓碑,他才长叹口气,用水勺缓缓将墓碑整个冲洗干净,我们帮着父亲往墓碑、坟墓上洒水,最后点蜡烛上香。
父亲半蹲在墓碑前双掌合十,默默地哀悼着逝者。
“雪穗、宗一,你们也来道别。希望伊田君能通往天国的彼岸。而我们......却在此岸。”
我问父亲什么又是此岸彼岸。
许久,父亲感概道:
“佛曰:‘着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流通,即名为彼岸。’”
离开的时候,父亲突然倒在了路边。
好心的行人叫了救护车,我们一路又回到了医院。
这一次父亲病得越发重,直到第三天才睁开眼睛。
我哭肿了眼睛,抱住他的脖子。
父亲只是温柔地拍拍我的头。
宗一像个大人似的和医生交流父亲的病情时,我隐约会听到“肺症、癌变”之类的词汇,虽然不明白,却知道是很重的病。
我不敢表现的太伤心,只好躲在走廊的角落处偷偷哭泣。
大人们经常对我指指点点,然后冷漠而疏离地走过,然而这一日却有位很好心的医生蹲下来问我是否肚子疼。
我抬起头,才发现是一位长的比姐姐还漂亮的哥哥。
“看看,有一位小花猫。”
他笑着指我哭花的脸。
我倔强地用手背擦去泪痕,父亲说我已经是个少女了,这样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很失礼。
“谢谢您,我没有事,只是很伤心。”
“下一次伤心的时候,记得仰着头,就不会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了。”
我愣了一下,朝他点头。
“迷路了?”
瞅了瞅四周,突然发现自己刚才出来的太匆忙,竟然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我因此而瞬间窘迫不已。
“来吧,我送你回去。”
医生优雅站起,意外的高大。
我蹲在地上仰视着他,以及他伸出的手。
他有着一双漂亮修长的手指呢。
犹豫很久,我最终牵住他。
“小花猫,你叫什么名字?”
“浅野雪穗。”
医生却笑了一声,十分的动听。
“这个姓氏很好哦,可爱的小花猫。”
我来不及问为什么,他已经按照描述将我带到了父亲的病房前。
恰好宗一拉开门,看到我们后愣在原地。
医生却先发出一道奇怪地惊讶声。
“难道你是......一郎么?”
宗一打量医生,然后躬身行礼。
“我正是浅野宗一,多年不见了——”
病房里的父亲听到声响也发出惊叹声。
“难道是恭弥么?”
医生微笑拉着我走到父亲面前,躬身行礼。
“是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姑父。”
父亲显得很高兴,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是嘛,一别多年,原来你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了,真是一个好青年模样啊。前些年听闻你去了西洋留学。怎么,现在是医生?”
“只是实习医生,明年正式毕业。”
“真是非常好的前途啊。恭弥君你一向很优秀。”
“不敢当,姑父过奖了。”
“对了,宗一你已经碰过面了,但我的雪穗,却还是初次相见吧。”
我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医生却已经半弯下身来,笑着对我说:
“重新自我介绍吧,我叫安藤恭弥。是你的表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