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旗袍记 — 叁拾捌章

军校响起了清晨第一道警示的鸣笛声,惊醒了睡梦中的我。

所有人秩序整齐地起床梳理,我却如同尸体般僵硬在冰冷的床板上,面对着同样苍白的墙壁。

隔壁同级的本乡君推了推我:“我说浅野大少爷,如果速度不快点当心鬼冢教官的鞭子!”

我慵懒地坐了起来,眼前仿佛回到刚才的梦境。

——依旧是冬日海岸的那场离别,我挣扎在腥咸的海水中,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试图让彻骨的冰冷带走我一切激烈疯狂的爱恨。

我恐惧于唤她的名字,仿佛只是一场水月镜花。

一转眼,梦境转为无尽的雪原,我一个人不知目的地奔驰着,回首间,却看到她穿着红色的老旗袍歪倒在雪地中,大片血色自她的身下蔓延......直到如同绽放出巨大而华美的彼岸花。

我慢慢躺在她的身边,想要被大雪一起掩埋。

我的视线无法离开。

她浮现出凄艳的笑容......

下一刻,我摇晃着头站起身,试图摆脱会扰乱我的一切。

包括“雪穗”:这个有着特殊意义,曾经令我如此发狂过的名字。

集合后的第一件事,所有人要例行朝着皇宫的方向三呼“天皇陛下万岁”并鞠躬行礼。之后才是早间军训跑步,鬼冢教官身躯壮硕,生像个讨钱的债主,却执着与本人完全不相符的细鞭立于中间,然而对于那种鞭子的杀伤力,所人挨过的人都会心口一致地恶毒诅咒。

我原无法回来继续完成陆军士官学校的学业,但祖父不知用了怎样的关系,加之我原本的优异成绩,使得那些空白的档案竟被全部抹去。

而我在“寿渡”以及“静冈”所背负的两条命案,也由祖父安排了代罪的羔羊,在小地方警局匆匆结案。

以上种种早已违背祖父的处事底线,之所以如此容忍与我,不过是因为我如今是“浅野本家”唯一在生的继承人。

——但是这一切,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犹记得在将雪穗与冈本的结婚照放置于我面前的那一刻,祖父狠狠掌掴了我。

“这就是女人,你的姐姐只是个流着下贱支那血统的魔女,诱/惑了你,然后抛弃于你,可你竟曾打算为之放弃一切。浅野宗一,为什么好的你没学,对女人犯傻的习性却和你愚蠢的父亲如出一辙!”

祖父要求我在父亲的灵位前发毒誓,此生此世,绝不再见那个人。

如此女性化的可笑方式自是无法真正为祖父带来安全感,他如同发疯般咒骂着处理掉一切关于她的痕迹。并且无时无刻不派人监视于我。

生活变成一辆曾经失控出轨的火车,然而虽经掩饰修复再次回到正轨,但曾经事故的阴影却永无法消除。

军校的生活仍是一贯的严肃刻苦并且残忍极端。

自“二二六事件”后,职业军人以及我们这些准军人成了舆论和平民眼中的极端“右翼分子”,社会上的刺杀政客以及军人血荐天皇之事件屡见不鲜。

昭和十五年(1940年),随着日本在亚太地区的战圈扩大,国际上渐形成了强烈抵抗的浪潮,迫于各种压力,天皇派遣外务省官员邀请德意志以及意大利代表于九月在东京进行谈判,报纸宣扬这是三大国结盟的前奏。

果然于当月二十七日,日德意三国在柏林签订军事同盟条约,即《三国轴心协定》。

民间被彻底地分为两派,极度的赞同和怀疑。

然而对于军人们来说,只有一种反应,便是迫切的欲上战场,为天皇陛下及伟大的帝国尽忠。

距离正式毕业还有半年,在那之前我被分配到东部军司令部。

地址位于东京日比谷第一生命馆,报道的那天,接见我的同是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前辈:横山敏司。

在“陆士”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即“十年人事”。

指的便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如果没有太大的失误,十年后即可达到将军级别的官职。

横山很显然是个得意的赌徒,意有所指地对我说:“浅野少尉,我可久闻你的大名了,连牛岛校长都在夸赞你的军事才华,记得要趁着年轻好好干一番!”

我恭敬地回礼。

“是。”

为了使我尽快融入陆士毕业官的小团体,横山长官婉转的邀请了我一起去看相扑比赛。

相约的那日,果然同行了很多同僚。

男人的交际即是如此,酒杯和欢场上的应酬千篇一律。

为了讨好长官,我只得陪着笑,以至于无法专心比赛,连最终赢得究竟是“左田横纲”还是“林泽横纲”(相扑荣誉称号)都没有注意到。

“相扑”原是为了使神开心的祭献,是神圣的仪式,然而坐在这里的人们却忘记了神的存在,只有世俗的一切。

这究竟是对神的亵渎还是世道的沦丧?

此时此刻同是坐在这里的我,竟发现自己的想法总是与周遭如此的格格不入,于是莫名地,我感到无端的不被人所理解的寂寥。

我在东部军司令部的职责便是在参谋预科对中国战场进行各种分析。

这是个严肃而无聊的工作,每天日复一日。

然而半个月后,却出现一件新鲜事缓解了我的乏味。

那是个艳阳的午后,我在办公室里看地图做记录,一旁三两个同僚在兴/奋议论究竟红灯区哪一家“置屋”(艺伎馆别称)的艺伎比较美艳动人。

“吉田屋的‘半玉’香苗非常的清纯可人,最拿手的津轻三味线堪称一绝。”

“香取君,你上个月还说最爱小百合的太鼓......”

“要我说,哪里也比不上末石的花魁千鹤子,简直是妖女啊!”

“什么嘛,麻生君你原来喜欢的是美艳这种类型......”

我直起身,正打算倒杯茶,有人冲了进来。

“不好了,小田切武那个家伙又来了,这次穿着素服跪在门口要找青木将军血荐,说是如果不让他上战场,便切腹表节!”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正百般无聊的我跟着几个年龄相似的同僚去了军部的门前。

果然如传言,一个青年男子正系着日回旗的白头带,正襟跪坐与白布之上,军刀被放置在他的面前,表情严肃至极。

周围的人本是看热闹的心态,于是哄笑和嘲讽表情各不一。

我却全然没有嬉闹的心思,只是一径地盯着他。

大抵是我的目光太过明显,男子抬起头,精准地对上了我的视线。

那一刻,我发誓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燃烧的军魂。

——小田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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